“你真心喜欢蔺沧吗？”
游烈见到穆沣时，穆沣迎面问了这样一句话。
游烈愣住，“殿下，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穆沣正站在窗前，他身后的四面窗户全部从外侧用金属纱网拦起来，密密的纱眼让窗外的景色变得灰蒙。不远处，指挥楼灯光通明，东部战区最高指挥官的办公室里，杨雄起上将也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沣低低笑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游烈。
游烈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愤怒，不禁再次愣住了。
穆沣一向是好脾气的，就算那些人把他没有A信息素的秘密录成录音传播得整个奥斯大陆人尽皆知，他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怒火，反而温吞地安慰他们。
游烈明白穆沣此刻的感觉，穆泽代替他前往王城区，去面对很可能要命的危险，他却只能留在安全的后方，被一群兢兢业业的护卫保护起来。
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游烈不明白穆沣为什么要对自己发火。
“你根本不爱蔺沧，只是沉迷他的照顾和关爱。在发觉有个人全心全意爱着你后，你离不开这种爱了，对吗？”
游烈慢慢皱起眉，“殿下，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根本不爱蔺沧，你根本不在乎他。”穆沣笑出声来，低头抹了一下眼睛。
借着窗外路灯黄色的光晕，游烈惊讶地发现，穆沣脸上有一行晶亮的泪痕。
他手足无措起来，“殿下……”
穆沣摇摇头，“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游烈紧紧握着腰间配枪，他的指间，甚至藏着一针微量镇静剂。敲开房门前，他预想到了穆沣可能会生气，会发怒，会要求立刻去王城区，把穆泽换回来。
但他没料到，竟然是这样一番让他不知所措的对话。
“殿下，我没有不喜欢蔺沧。”
过了一小会儿，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游烈慢慢开口，“我很爱他，也很在乎他。”
“是吗？”穆沣牢牢盯在他脸上，“那你为什么放任他去送死？”
游烈喉头哽了哽，“蔺沧是军人，这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穆沣笑了，他闭了闭眼，眼泪又滚下来，“你还真是冷静啊。”
游烈站在他的指责中，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我去卢伊斯郡和紫荆花汇合时，蔺沧没有拦我，他把我送到机场，看着我上飞机。难道他也不爱我吗？”
那一次，游烈乘坐民航离开。蔺沧无法进入停机坪送他，只能站在安检口外，一直看着他。
游烈想起那道一直跟随着自己的、满含着不舍和担忧的目光，忍不住心里发酸。
“我是军人，战时上战场是军人的职责，他知道拦不住我，所以给我收拾了背囊，送我过去。你能说他不爱我吗？”
穆沣看着游烈沉静的双眼，知道他说得是对的，但他做不到就这样坐在这里等待消息，只要一想到蔺沧可能会在王宫遭遇什么，他的心口就泛起一阵痛到让他直不起身来的绞痛。
这也是那场事故的后遗症之一。
穆沣又流下泪来，“你送我进宫吧。”
游烈说，“不行。”
穆沣哽咽着说，“我想进宫。”
“不行。”
穆沣看着他的新任护卫长，忽然觉得眼前的游烈变得很严肃、很陌生，他冷峻的表情下再也看不见那个会跟他拘谨地笑的beta，他站在那里，穿着护卫长的制服，腰间配枪上刻着十字丁香徽记，让穆沣几乎恍惚看到很久之前这样站在他面前的蔺沧。
他被蛊惑，情不自禁向前迈了一步。
游烈夹着镇静剂的手指弯曲起来，警惕地喊他，“殿下。”
穆沣愣了一下，这是和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声音。
他猛然意识到，那个人再也不会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温柔地喊他“殿下”了。属于他们的时光早已过去，他身边的人换成陆峤，现在又换成游烈……
穆沣强抑心中酸楚的悲伤，把手放在领口。
他解开第一颗扣子，第二颗扣子……
游烈愣住，今晚穆沣的行为处处透着他无法理解的怪异，他在犹豫，是不是要强行给穆沣注射镇定剂。
随着动作，穆沣身上还剩最后两颗扣子没有解，他看着游烈，把手指放到领口，慢慢把上衣拉了下来。
游烈一下子呆住了。
穆沣身上，有许多圆形疮疤。那些突出于皮肤表面的红色增生疤痕，像被人用燃烧着的雪茄烫出来的。
他在蔺沧身上见到过同样的疤痕。
渐渐的，他惊愕地发现，穆沣身上疤痕的位置，和他记忆里蔺沧身上的疮疤几乎一样。
他脑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他震惊地看着穆沣。
“掉下去的本来应该是我。”穆沣眼里又流出泪来。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蔺沧拉住穆沣，抱着他在半空中转身，用自己的身体去承受钢筋的贯穿力。穆沣睁开眼睛的时候，大股大股的鲜血从蔺沧口中涌出，穆沣疼得说不出话，只知道惊慌失措地掉眼泪。蔺沧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安慰他，让他别怕。
「我已经……把我们的、坐标点……发送出去了」
「蔺沧呜呜呜呜你别死啊——我害怕——」
「我不死……你也别怕」
「对不起呜呜呜——都怪我」
「别哭……我有点累了……让我睡一下」
「蔺沧——」
隔了许多年，那时候自己的哭声仿佛还响在耳边，穆沣的心口抽痛起来，他难捱地弓下腰去，眼泪一滴滴砸进地毯里。
“带我去王城区”
“他们发现去的人是穆泽，一定会杀了他，也会杀了蔺沧”
“我发过誓，再也不会让蔺沧因为我受到半点伤害”
他捂着心口，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游烈紧张地看着他，“殿下，你怎么了？”
穆沣的样子，看起来像心脏病发作，也像哮喘患者在拼命地吸气。游烈熟知穆沣的医疗档案，知道他并没有心脏病和哮喘病史，但穆沣这个样子，额上的冷汗和褪去血色的嘴唇都在提示着，他此刻很痛苦。
游烈心急如焚，不知道是不是那段经历引发了创伤应激障碍，他上前扶住穆沣，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我去倒杯水。”
穆沣却忽然抓住他的腰间配枪，用力抽了出来。游烈只觉得腰上传来一股力量，转身一看，穆沣已经把子弹上膛，枪口调转，抵在自己太阳穴上。
“殿下！”游烈惊得面无人色。
穆沣冷冷盯着他，“带我去王宫。”
游烈全然明白了，他脑中乱糟糟的，回想着蔺沧临走前叮嘱他一定要保护好穆沣，眼睛紧盯在穆沣扣在扳机的手指上。
“蔺沧走前，让我照顾好你。”游烈说，“你若出事了，他也会很痛苦，像你现在一样痛苦。”
他缓缓地放缓语速，试图用蔺沧教给他的安抚技巧让穆沣镇静下来，“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我们不要把痛苦留给蔺沧，好吗，殿下？”
穆沣眼中出现一瞬间的迷茫和动摇。
游烈靠近一步，穆沣猛然醒过神来，扣着扳机的手指发抖，指节开始泛白。
“你别过来，我只有一个要求，送我去王宫。”
他知道游烈的身手，想夺他的枪很容易，而这是他唯一的筹码。穆沣死死盯着游烈，“你能把我父亲带出来，就能把我送进去。”
游烈心惊胆战，不敢再刺激穆沣的情绪，把双手举起来，后退了一大步靠到茶几上，“你把枪放下，我带你去。”
穆沣并没有放下枪，他拿着枪的胳膊在抖，强行稳着声音，“你去找车，然后把窗外的铁纱网隔开，我知道别墅里有哨兵，我出不去。”
游烈再退一步，“好，我答应你，你先把枪放下。”
“照我说的做！”
“殿下，先把枪给我好不好。”游烈紧张地盯着穆沣的手指，“我怕你走火，如果知道你出事，蔺沧一定很难过的。”
“蔺沧没事，我就没事。”穆沣冷冷看着他。
枪口依然紧紧贴在太阳穴，游烈能看到穆沣皮肤上被压迫形成的一圈红色印子。
他和穆沣对峙半晌，终于败阵，一句话没说，转身出门。
别墅里的安防部署是他亲自安排的，想要弄出一个漏洞来轻而易举。
他没敢让穆沣跳窗，直接领着他从别墅正门出去。
游烈坐上驾驶座，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穆沣，他还紧紧攥着枪柄，食指勾在扳机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穆沣也对上他的眼睛，“你不要想别的，只管送我去王宫。我出门前，已留下一封信，告知我父亲是我逼迫你，不管我出了什么事，他都不会怪罪你。”
游烈长长叹了口气，把车开上去往首都的路。
沿途省道的路灯并不明亮，不时有秋虫从车灯前一晃而过。
载着穆沣出东部战区的路上，游烈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滑得快握不住方向盘。
开了这一路，砰砰乱跳的心才静下来。
他其实很感激穆沣的决绝，他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脑中胡乱晃着许多可怕的画面，他坐卧不安，心神不宁，摩挲着他的枪，只想现在就飞到蔺沧身边和他一起面对。
车子离王城区越近，他的心越安稳。
-
离开沃苏达克后，大概是觉得车内太过安静，游烈开了一点车窗，立刻有凉爽的秋风吹进来。
“刚才，吓到你了吧？”穆沣问。
游烈笑一笑，“还好。”
出了沃苏达克省界，他能感觉到穆沣紧绷的情绪松下来了，他悄眼看了几次，穆沣仿佛又恢复成那个随和没脾气的样子。他紧了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殿下，我有个问题。”
“嗯，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同意带你去王宫，你真的会开枪吗？”
穆沣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认真地低头想了想，说，“不知道。”
游烈笑了，“那就好。”
他斟酌着词句，“其实，我们都是大人了，不是嗷嗷待哺的婴儿离不开父母的照顾，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活的说法。如果蔺沧真的出事，我肯定会难过，但不会一直难过下去。我会把他放在心里，放在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位置，然后好好活下去，不然，惊蛰那只小笨猫怎么办呢？我也不可能舍弃我父亲和哥哥，像爱情电影里演得那样殉情。”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后视镜，“殿下，这么多年，你一直怀着对蔺沧的愧疚吗？”
“你不需要愧疚的，如果当时换了别人，比如陆峤哥，或者我，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穆沣沉默着，低头抚摸枪柄上的十字丁香徽记。
假设之所以是假设，是因为永远成为不了现实。
他也曾做过假设，如果是陆峤救了他，或者是林未名，他还会爱上他们吗？
穆沣找不到答案。
他只知道，在那些钢筋贯穿了蔺沧的身体，又穿入他的胸前时，那些生满铁锈的废旧钢筋仿佛沾满血的丘比特之箭，他再也无法爱上别人了。
“殿下，蔺沧早不在意这件事了，你也不要太过在意，他从来没有怪过你。”
穆沣木楞地点头。
是啊，游烈说得没错。蔺沧从这件事里走出来了，他重新在军部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爱上了游烈，和游烈结婚，他的人生在往前……而自己，却永远困囿在他和蔺沧19岁的那个夏天，再也走不出来了。
穆沣看着那把枪，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此后，他接受命运的安排，孤独地对抗那场事故的后遗症。在蔺沧征询他要送什么给游烈做圣诞礼物时，费尽心思帮他找到赛里斯二世那把镌刻着玫瑰的手枪，在蔺沧苦恼地抱怨游烈不搭理自己时，绞尽脑汁帮他筹谋划策哄游烈开心……
只要你高兴，那么我也高兴。
“这把枪，也是蔺沧给你的吧？”
“嗯。”游烈点点头，“他说这是他升任您的护卫长那天，您送他的礼物。”
游烈挠一下头，“您不会怪他送给我吧？”
“没有，”穆沣说，“送给你，很好。”
车内再次安静下来，游烈专心开车，穆沣也再次把目光放到窗外的黑暗里。
不知开了有多久，游烈看看地图上他们所在的位置，说，“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就进卫戍区了。”
此刻已是夜里十一点半，窗外夜色深浓，离开车灯射程范围的地方，是一片几近空虚的黑暗。
穆沣听着不时溅起的石子打在车身的声音，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十字丁香的纹路在掌心缓缓划过，他点点头，轻声说，“好。”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这回，换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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