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积雪
积雪融化的时候总是比下雪的时候更冷，就像受伤一样，其实刚开始受伤的时候并不怎么疼，甚至根本来不及感知疼痛，直到有什么温热粘稠的东西从身体里流淌出来，这时候，才意识道原来这就是伤，继而感知到疼痛。
之后的每一天这伤痛都缠绕着人的身体，甚至心灵……直至痊愈。
而痊愈过后，会在皮肤的表面留下狰狞的伤疤，这伤疤是痛苦的回忆，就算这疤痕消退，这份疼痛仍然留存……
无论过往陈旧的伤痕还是郭熙臣所赋予的新的伤痕，都随着积雪的一次又一次笑容而从他的身体消褪，看着眼前光洁的躯体，一阵恍惚后，他好像重新看到了过往伤痕累累的自己。
他从自己的伤痕中移开视线，看向那个一脸认真地欣赏自己杰作的男人。
“你还会再打我吗？”
男人瞥了他一眼，“你已经够凄惨了，京都那边可是一点关于你的来信都没有，就连方太师也放弃了你，你已经彻底没用了。”
说完，他没有再看他一眼，收拾好东西便离开了。
“痛打落水狗实在没意思，你自己看着办吧。”
君九年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说道：“大人，是要丢下月善吗？”
“现在的你，有什么让我留下你的资格吗？”
他颤抖地摇了摇头，发出啜泣的声音：“大人不是说月善是你的罪人吗？”
男人依旧没有回头：“我已经惩罚过你了，而且我还宽宏大量的给你找了大夫。”
“可是这里是大人的寝房……”
“你可以借住几天，想想自己的出路。”郭熙臣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在轮椅上哭泣的人，无情地说道：“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魔鬼，对一个瘫痪的废人，也还是会发一点善心的，但要把这当作救命稻草，你会死的很难看。”
说完，便只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一眨眼的时间，就连这无情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即使没有人，他依旧在哭泣，细微，却又断断续续的呜咽回荡在府内，每个人都同情这位被冷血无情的主人玩弄的可怜人，却没有任何人敢出手相助。
就连亲弟弟都挨了板子关在了天牢，更何况他们这些下人呢。
郭熙臣让他呆在这里想想他的后路，他却忆起了前尘。
他不是没有感受过别人怨恨的视线，只是那些人大多做了伪装，就连太子，大多数时候都要装出一副慈爱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感受的毫不掩饰的怨恨，不知怎的，午夜梦回时分，他总是会想起这双眼，以及这双眼的主人。
他并不打算直接接触一名对自己怀有敌意的人，但这不妨碍他私下里调查他的一切。
在稷下学宫他很自在，有很多余裕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商人出身，过继在父母远房亲戚的名下，郭家过去曾是土匪，因为他的外祖父从良，一心报恩，甚至在他出生后才给自己第一个儿子取名……
可以说郭熙臣的人生是属于他君九年的，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郭熙臣为君九年而生。
他这位乐于助人的外祖父真是送了他一个天大的礼物啊……
之后数年，他就在这毫不掩饰的敌意中度过了他在稷下学宫的生活，他一直在等他对他做什么，可是郭熙臣却只是打了他一拳后便逃跑了，没有道歉也没有继续找茬，就只是那样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
多年后，他成为被流放的罪人，他成为宁古塔的督守。
宁古塔，位居东北，气候严寒，毫不掩饰的寒冷，与毫不掩饰的敌意，很合适。
就这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再次与那双带着怨恨的眼对视，那双眼依旧直接，只是更冷了，更沉了，但他还是透过了冷沉的眼里看到了记忆里复杂的眼神，以及与记忆里相反的疾风暴雪般的鞭打。
在身份逆转的多年后，他做出了行动，毫不留情地鞭打着自己这个占据他整个人生的人，享受着侮辱他的快感，他知道，他的怨恨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只是像雪花一样悄然堆积，直到雪崩之刻。
一天过后，郭熙年没有回来，他也没有进食，也没有合眼，就这样，三天后，他转动轮椅，离开了房间。
他想好自己的出路了。
他遥望远方，远方高峰，高耸入云，像一个锥子，将苍天捅一个窟窿，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天依旧在。
他低下头，转动他的轮椅，有积雪尚未融化，车轮压过积雪，隐隐有碎玉声。
郭熙臣也在眺望这远方的山脉，巍峨的山像是一直沉睡的猛兽，不知何时苏醒，肆虐人间，滚烫的岩浆喷出地表，将人间熔铸成炉。
“启禀督统大人，长山郡王已经离开府内，正往白山方向前进。”
他一直疑惑，为什么像这样沉眠的火山，会有白山这样美的名字，直到他亲眼所见，奇峰峻岭，造化神秀，或许危险都是潜伏在美丽之下的。
他也在疑惑，君九年为何独自去往白山，三天，他滴水未进，拖着瘫痪的身体，又能去哪里，可是他选择了白山，就算是最勇猛的勇者也不敢轻易攀登冬天的白山，他，是想死吗……
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所看到的君九年，是一个温顺忧郁的人，过往他所想象的君九年是一个天子骄子，傲视天下，他自认没什么可以打倒这样的君九年，可是，现在，他动摇了。
几乎在听到消息的瞬间他就想飞奔到他的面前，质问他，痛骂他一顿，可最终只能握紧双拳。
为什么突然放走君九年，因为这样的他君九年让他感觉太虚了，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样，让人措手可得，可在打捞的瞬间便死无葬身之地。
他需要确定，现在的君九年，是否真是他所表现的那样脆弱无力，这样他好接手打造出一个无暇的，只属于他的君九年。
“继续跟进。”
寒风吹过，将挂在树枝上的积雪吹落，他伸出手，接过落下的积雪，寒冷在他的掌心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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