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夕阳西下恰到好处，落日烧灼了整个海平面，朦胧的光线使得甲板上金发碧眼的姑娘像是顶着一头摇曳的火焰，生命力蔓延了整艘轮船。当然，这生命力肯定不止是年轻女孩们的劳绩，从烧上战火的大陆离开，整艘轮船的旅客都为此欣喜若狂。
“不知道亚历山大对我是什么感情，他太冷漠了！可是你知道的，他那样冷漠的人，昨天居然给我送了一束花。”陷入爱情魔咒的美国少女正拉着在船上刚认识的朋友诉说烦恼，她手上还抓着那把花，似乎对这样写在明面上的答案还不够“有底气，“但是在香港的时候，他明明说过他不想找美国妻子的。”
“那他不还是特地给你买了船票，和你约着一起去里约热内卢？我看那英国佬就是爱上你了！”那姑娘着急拉扯她，“安雅，你先告诉我，他怎么突然想到给你送花？”
安雅被她晃得头晕，她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好好停，我说……是这样的，首先，我们昨天遇到了一对亚洲夫妻，应该是新婚……”她忽地睁大眼，比手画脚起来，“哦我的天呐，你是不知道！爱丽丝，他们真是一对璧人，美极了！走在一起我差点以为是……”她又压低声音说道，“lesbian。”
“……”爱丽丝眨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
“是真的！我可以向上帝发誓。”安雅举起那束花，“昨天我和亚历山大一起在甲板上散步，正好看到他们围在花童旁边，那位丈夫给他的妻子买了一束玫瑰。我承认我是有点羡慕，所以我说：真羡慕那位中国姑娘，我已经有四年没收到过花了。亚历山大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他走了过去！天呐，你要是看到了，你绝对也会惊讶得合不住嘴——他说把里面的花全部包起来！”
“我有印象！”爱丽丝断了的线仿佛突然连了起来，她抓住安雅的手，大声叫道。
“……什么？”
这下安雅迷糊了，爱丽丝接着说：“你说的那对亚洲夫妻，我有印象。”
“哦，那也正常……他们确实是很惹眼的一对。”
“不不不，我有听说他们的一些……传闻。”爱丽丝像是感到有些难堪，她深呼吸了一口，“我听说他们是同性。”
“哦！”安雅捂住嘴，这声大到甚至吓到了后面送餐的服务员，他好奇地转过了头。
“果然……是两个女人！”
“不，这就是最匪夷所思的一点，他们是两个男性。”
安雅瞠目结舌：“……男、男人？”
“那个长头发的是男扮女装了，”爱丽丝补充道，“我和他们就隔了两个房间，那个长头发的很少出门，偶尔出来还一直被那位‘丈夫’捆在身边，就昨天，我亲眼看到他还是被那‘丈夫’扛到肩上回来的，挣扎得可起劲，听说是逃跑失败了，我都怀疑他……”
“是不是被囚禁了？”
安雅很自然地接话道，她这会都快忘了亚历山大的爱情，手紧紧攥着花茎，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则小道消息上。
“这谁知道呢？”
“噢，爱丽丝，你告诉我，他们的房间号是……”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去当面对质吧？”
“我可没这个胆子！”安雅连忙否认，她一下跳了起来，“我只是想问问。”
“不去也好，免得惹火烧身，这年头可不适合见义勇为。”爱丽丝叹了口气，“3021，你路过记得小心点。哎，不说这些了，你那位相好……”
“3021”。一旁偷听的服务员打了个寒噤，他担忧地看着餐车上挂着的手写订单，确定上面写的是要命的3021后，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脑袋。
……真是倒楣！
他专门看了看点餐的内容，两盘奶油牛肉配豌豆，加上两片面包而已，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但因为要去到变态人贩子手上，服务员还是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小瓶威士忌，给自己壮了壮胆。他拍了拍结实的胸脯，无论如何，就算不能英雄救美，那至少也不要沦落到人贩子手上。
他推着餐车进入了船舱。随着走廊的深入，周围光线弱下来，黑暗从尽头处爬出来，壁灯幽幽，周遭温度似乎也低了下去。服务员又给自己灌了一口。
3021到了。
他吞了口唾沫，敲了敲门：“先生，您的早餐到了。”
里面似乎有了点动静，不一会，门开了一条缝。只见露出半张美人脸，一双杏眼配樱唇琼鼻，皮肤白皙，皎若秋月。面对这样一张脸，服务员一时忘了自己该如何反应，他浑身血液滚动，拿着餐盘的手微微颤抖着。
“谢谢。”
那人见他呆住，腾地伸手接过餐盘，又迅速一甩腿关上了门。随着门锁舌入槽，服务员这才后知后觉那是男人的嗓音，他不由地喘气，仿佛见到了从古希腊神话里探出头的美杜莎。
“那几个丫头说的还真是真的……”
房间内，凉介将餐盘好好摆在桌上，便将刚才随便绑在身上的碍事浴衣脱下，丢在沙发上，沙发旁边的地板上是被某人砸出去的玫瑰，丢在地上一天下来已经有些枯萎了。他往床边坐下，小声唤：
“阿遥，醒来了吗？我要把灯捻开了。”
早就醒来了。周路遥感觉眼皮沉重得像粘了胶似的，他张开嘴想发声，喉咙却干涸到只能发出嘶哑的抽气。
身心的疲惫让周路遥几乎放弃了抵抗，他转动眼珠，看向坐在他身边的人。那人点了支香烟，是周路遥昨天也尝过的牌子，便宜货，味道不好闻。
凉介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衣不蔽体，吞云吐雾。昨晚留在他身上的痕迹还没褪去，但由于这张脸太过脱俗，这样肮脏的画面也显得干净起来。
周路遥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那时的他就是这样一副没有波澜的表情，仿佛遭遇任何事都无法撼动他，他当时还认真想过这人脸上肌无力的可能性。
看上去简直像是不属于人间一般。这张脸就应该在某个仙山的云雾里，他要一辈子无欲无求、闲云野鹤，到死便埋。
但是考虑到昨天他的所作所为，说他无欲无求还是太睁眼说瞎话了。
“看来，周家是要绝后了。”凉介突然冲他一笑，半个身子压了过来，“阿遥，你知道你男人缘远大于女人缘是什么原因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也知道凉介这下是什么意思，但此时经过一晚上**的周路遥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他别过了脑袋哼了哼：“……头发。”压到了。
“抱歉。”
凉介换了一下姿势，身下的美人乌发如海藻，发丝轻轻蹭过他的手腕，挠得人心痒痒。真不怪这人被群狼惦记，凉介想，这样一剪秋水眼，若是欲语还休一番，定要海棠醉日。
“水。”周路遥看向他。
凉介知道是他昨天喊得嗓子哑了，忙给他倒了一杯，周路遥坐起来喝了一口，这下说话才舒畅些。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周路遥摩擦着茶杯口，杯壁的青花梵文上已经有了浅浅的刮痕，也难怪，这怕是这艘老轮船的最后一班了。
“我的话，想在巴西办婚礼。”
“……”周路遥眉头一紧，转头却瞧见凉介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他咬牙问道，“你疯了？”
“两个疯子不正好凑对？难不成，你还想祸害别人？”凉介揉揉周路遥的耳垂，“别这副表情嘛，你对这种婚礼不应该接受度很高吗？”
“这哪能一样！从伦理上来说，你可是我的……”周路遥朝他吼了一嗓子，后面的话却卡在了喉咙眼，目呲欲裂。凉介瞧他这样说，更是笑得温柔，他将周路遥脸颊边的垂发别在耳后。
“阿遥怕是忘了，从伦理上来说，不是你先提出作废这段关系的吗？”
“……”
“怎么还发抖上了，是冷着了吗？”凉介抄起被褥把周路遥围上，轻轻松松抱住他，“别担心，我会教你做那些我做过的事。阿遥你知道的，就是嘉兴说过的那种，什么三纲五常，一套一套的，我都记不全，但你应该是耳濡目染，比我要做得要好才对。”
周嘉兴，是周路遥已去的大哥，也是继周老爷子后周家的顶梁柱，在他也离开后，周家才真正陷入了落寞的泥沼。凉介这时提起他来，周路遥不禁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别说了！”
凉介伸手覆盖住他的手背，安抚似地拍了拍。
“好好好，阿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凉介似乎很清楚如何做才能最大程度上控制他，给一巴掌再给一颗枣，温水煮青蛙，这是他屡试不爽的办法，“阿遥应该也饿了吧，先吃点东西。现在情况紧急，轮船上提供的东西有限，我叫了些口味清淡的，味道虽然不能和仿膳饭庄的比，但应该还算不错。”
看吧，这样反而显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了。周路遥浑身发冷，但他却做不得反驳，毕竟在过去十年里，周家确实对不住他。
凉介端来水盆给他做了洗漱，又领着他在放上早餐的楠木细牙桌旁坐下来。周路遥已是饥肠辘辘，刚要动手，却发觉自己的餐盘旁边少了餐具，一抬头，凉介拿着唯一一双筷子，夹了一小块牛肉喂过来。
“……”周路遥看了一下，没多想就吃了下去。
如果还是在几个月前，周路遥定是不肯张嘴的。被下药过好几次，一昏迷就不知道这蛇蝎会对他做什么。但如今他也灰了心，昏迷与否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还不如就让他睡过去。
凉介对他这个反应似乎很满意，喂好后又将筷子递与周路遥，指了指自己：“教你这样做了，现在到我了。”
恶心。
周路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词汇，过去的他可巴不得凉介和他这样说，不仅如此，就连天上的星星也要一并送给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他是从什么时候走错的？一天天的，走到这个田地。
周路遥迟钝地接过筷子，最终还是麻木地依照他说的做了。毕竟，配合他完成这一出服从性测试是当前的最好解。
凉介得了便宜，自然是心情舒畅，他抚摸着周路遥的头发，都长得已经快到腰处了，如泼墨般浓密黑亮，赏心悦目。凉介把玩着，回忆起当时的周路遥还硬要剪短，还好都被他拦下了。
“这头发可再留长些……”凉介话一顿，周路遥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他，倒是一扫刚才的颓势。
“……今天按老历是什么日子？”
凉介明了，他笑了笑：“想动用你那三脚猫功夫算算你以后的命数？”
确实。周路遥磨蹭着脚踝上的脚镣，锁链连到床脚，他还是不想因为过去的家事把自己都给赔上，他还想再搏一搏，至少先放松了对面的警惕，好打消他以为自己又要逃跑的怀疑。
见凉介这个态度，周路遥怕他不肯，又狡辩了一句：“你不信这个……但我信。要是算出来我真的要和你过后半辈子，那我也认命了。”
这样先瞎说一个结果，好让他以为自己断了离开的念想，这样行动才方便些。
“你就算运气好摇出个好卦，那也绝无可能……”凉介愣了一下，他想了想，似乎是觉得这样有生机的周路遥看着还是更叫人愉快，他又点了点头，“算了，也行。”
周路遥有着不少古怪的技艺，六爻是他年少时和学堂外街边的老瞎子学的。那老瞎子让人投掷铜钱，让算命人把投掷结果告诉他，再掐指顺藤摸瓜。周路遥偷摸着站他后面看过，哪怕到了民国九年，这老瞎子丢的还是乾隆通宝，钱币正反都快磨平抛光了。
“甲己之年丙寅首，乙庚之岁戊寅头。丙辛之年庚寅起，丁壬之岁壬寅流。戊癸正月甲寅始，年干推月是根由。”
这是老瞎子教他推算天干地支的口诀其一，他记性不算太好，但都倒背如流了。
凉介配合地站起，走去翻看挂在墙上的日历：“1941年12月30日，老历是……冬月十四。”
“这样……嗯？”周路遥浑身一震，真没想到会重新回到这个日期，但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地位反转大到能让所有人都讶异，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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