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2月29日，那天的周路遥正从市里的学堂赶回家。这回他没敢在老瞎子那边逗留太久，因为刘管家给他捎了话：大哥给他那卧床好多年的老爷子请了个男巫来看病！
周老爷子在他还能蹦能跳的时候，就经常啐周路遥不好好读书，尽去学些故作玄虚的东西。啐周路遥的同时，他还会习惯性地捧捧他那宣统三年的秀才大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不过很可惜的是，在他哥考上秀才的第二个月，革命党人抢先一步，拿枪杆子干翻了满清政府，连着干翻了他的仕途。
但回到这里，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小事喜欢故弄玄虚，一个大事喜欢故弄玄虚。周路遥也不敢说自己有多先进，但他真心觉得周嘉兴这人脑子在十年前就被革命党人一齐捅进大清的坟墓了，居然给他来这出。
周路遥赶回家，正好碰到那男巫从周家走出来。他上前一步，死死拦住他，大喊：“你这妖人！都和我哥说了些什么！”
“阿遥！你做什么？”周嘉兴一惊，忙把周路遥扯过来，按着他的脑袋连连道歉，“抱歉方大师，小弟出言不逊，还请大师海涵。”
“搞什么啊？”周路遥瞪圆了眼，“哥，你怎么知道这妖人安的什么心？前些天叫的那些穿白褂的洋医呢？他们怎么不在……唔唔！”
“是周家家风不严，闹了笑话。小弟这样不懂事，我定会管教的。”周嘉兴一把捂住周路遥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满脸歉意，“还请大师莫要心生嫌意……大师真的不愿再透露些？钱的话，其实还可以再谈谈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都是天机不可泄露。”那位姓方的男巫摇摇头，“这就是周老爷的命，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周路遥一听这话就要来火，想挣脱骂人却被周嘉兴箍得死死的，只好亲眼看着这妖人离开。他愤怒地想：什么意思？这话是在暗示周老爷子命数已尽吗？会不会说话啊！
“阿遥。”周嘉兴等男巫离开后，才放开他，叹了口气，拉着周路遥进屋，“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莫要怪我。”
周路遥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爹上个月情况就开始恶化，连那些洋医也束手无策，这几天都走光了。”周嘉兴看上去很是颓丧，面对自家小弟也一时失了威信，“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实在只剩下最后这一条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的。”
周老爷子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已经有三天了，一开始还只是说话说不清，后来动也不能动，渐渐地和死人没两样。周路遥其实也是知道的。
“……那他怎么说的？”周路遥扯着衣角，他已经妥协了一半，“该不会说是那几个阿娘扯着他到阴曹地府去吧？”
周老爷子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曾经怀疑过他已去的太太们。他活最长的太太曾是北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清倌人，从良后就成了周路遥的亲娘。说到这位清倌人，年轻时也是位人物，大有“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采，把还在青葱岁月的周老爷子钓得不肯松嘴，一大把银钞砸下去给她赎了身，不顾所有人反对要与她成婚。周路遥和这位美人有个**分像，这也是他平日里捣蛋却很少挨罚的原因——周老爷子在他脸上能找到了初恋的影子。只可惜天妒红颜，她在生产周路遥的时候难产撒手人寰去了。
而在这位美人之前，周老爷子还有个原配，是个八旗庶女，也是周嘉兴的亲娘，两家一个相中了周家的财，一个相中了八旗的头衔，很快喜结连理。但那八旗女却在生过周嘉兴后的一个月，便得了失心疯，自己一个人找了棵大树吊死了。
连着两位太太离去，周老爷子也没有丧气，他很快物色好了彩礼，决心续弦。没过多久就娶了个诗书世家的姑娘，只不过诡异的是，和姑娘同房才不过一年，那姑娘便得了什么不知道的怪病，走得很快。后来又续了个家累千金的寡妇，下雨天触了外露的电线，也走了。最后是个普通的良家女，在回娘家探亲的路上遭遇了不测，泥石流把那一行人都吞没了。
周老爷子想不明白，以为是原配太太吃了酸醋，不愿让他再娶，后来生了病也一厢情愿地思考地底下五个女人争夺他的可能性，还兴致勃勃地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分享给了他所认识的人。
“爹说的玩笑话，你也听进去了？”周嘉兴点点周路遥的额头，无奈道，“好吧，其实我也有把爹的猜想告诉他，他说有这个原因。”
“他怎么说？”
“说爹是克妻命，没几个经得住这么长时间摧残。”周嘉兴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感觉很是难办，“爹现在也无妻妾，几位夫人就一直争扯着他，使得顽疾不愈，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再续弦一个命硬的，来一出祸水东引，将各位阿娘对爹的争扯引变为对新人的攻击。”
周路遥听完半天说不出话：“……你的意思是，给爹再娶个媳妇呗。”
“没错。”
“这未免也太歹毒了！”周路遥忍不住嚷嚷，“哥，且不说这妖人说的对不对，就现在爹这个情况，卧床多年还走了五个媳妇，怎么可能还续得了弦！人家见了他，避嫌还来不及呢！”
周嘉兴眼里闪了闪：“其实……也不一定要正经媳妇。”
“什么？”周路遥目瞪口呆，感到难以消化周嘉兴的话。
不正经的……那是什么意思？
“噗，你这什么表情？哥说笑的呢。”周嘉兴见自家满弟这个反应，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哎呦，阿遥，就算你同意我也不可能听他的。女人也不是傻子，娶进门守活寡的事情，她们不会做。
“……你当真这样想？”
“自然。”周嘉兴拍拍周路遥的肩，“放宽心吧，过些时候哥再去找些大夫给爹看看，一定会没事的。”
周路遥猜不透周嘉兴的心思，隐隐感觉自己被哄骗，但又说不出来。他对于周嘉兴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不会害自家人。但是对于自家以外的他人，那就说不定了，周路遥常怀疑他吃人不吐骨头。
就这样，第二天周路遥疑心重重地去了学堂，难得一路上都无精打采地不想说话。
“愁眉苦脸的做甚？”林知笑拿手在周路遥眼前晃了晃，“喂喂，大小姐，别把人当空气呀。”
“……”周路遥瞟了他一眼，顺手就是一拳，“谁大小姐呢？尽知道瞎说！”
“哎呦呦，这下终于理我了。”林知笑抱着被打一拳的胳膊笑嘻嘻跳开，又自个绕了回来，“心情好点了没？”
周路遥听他这油嘴滑舌的腔调，这时也觉得有趣，心里居然舒畅了些。这位作为他同穿一条裤衩出来的发小，平日里对他还是有多照顾，林知笑喜欢和他黏在一块，而他实际对这位发小也有依赖。
因此，周路遥心下也有了和林知笑倾诉的意思。
“诶，”周路遥把林知笑扯过来，“我和你说个事，你千万别往别人那说。”
“什么事？”
“我爹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昨天我哥给他找的洋大夫都走了，一个个的，都没个办法。”
“啊？”林知笑会意，他紧张地停下脚步，表情很是抱歉，“节哀顺变……”
“说什么呢你？我爹还没走！”周路遥忍不住又往他胳膊上来一拳，压低声音骂道，“下次再说这些混账话，我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我的错，对不起！”林知笑连连道歉，“你接着说，究竟是什么事？”
周路遥沉默了一阵，他感到难以启齿：“接下来的话，你必须保密，答应我。”
“行，我答应你。”
“……我哥请了个男巫来看，说是要给他再续弦才能转好。”
“这是什么浑话？”林知笑皱皱眉，“嘉兴哥他都还没讨到媳妇吧？还给你爹张罗上了？”
“没错，而且……”说是把灾难转移给新人。
周路遥急着吞下后半句，天！这样歹毒的事，要是万一……只是万一，他哥真把这事落实了，说出来岂不是让他坐实了刽子手的位子？
“而且什么？”林知笑没听着后半句，问他。
“而且……而且我爹都这副模样了，哪里还有市场……是吧？”周路遥打了个哈哈，“不过，也不一定会真的会按那妖人说的实行。”
“那还好，”好在林知笑也没深究，他掰着指头算了算，“要是你家还要背一个这样的任务，免不了会被说闲话呢。怕后来还要影响嘉兴哥娶媳妇。”
“那是的……不过我想我哥应该还是娶得到媳妇的。”周路遥心虚地想了想他爹那五个太太，还怕什么闲话呢……
“嘉兴哥那肯定，一表人才的，还有你家开的那个缫丝厂，生意不也兴火吗？肯定有不少姑娘在翘首以盼。”
“她们祈盼也没用……我哥心里已经有人了。”
“什么？”林知笑贼兮兮地凑过来，“嫂子的事说来听听。”
“哎呀，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周路遥摸摸脑袋，“看他一直在和一个姑娘通信呢，但信的内容他也不肯给我看。”
“啊，要是有你嫂子了，你哥也会要轻松好多。”林知笑感慨道，“他应该也会为自己考虑一下吧？至少也要为那个姑娘想想。”
“是的……”周路遥这时心里不是滋味起来，他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对啊，他哥心里还揣着个人呢！由于爹的事不能耽误，结果就耽搁了他，听说那个年纪的姑娘可紧俏了，不出手说没就没。这么想来，自己也还没到担事的时候，什么都还是周嘉兴一个人在挑大梁，平日里也是吃他的用他的。而自己在坐享其成他的荫庇的同时，还否定他的努力，明明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周路遥很是自责。
就拿他爹卧病在床的事来说，他哥再怎么做也是为他爹，为了周家，百善孝为先。就算对后来守活寡的女人差了些，那也……那也行吧！要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命运真能换爹长命百岁，其实也还划算，大不了这辈子欠下的孽，下辈子还好了！
良心不安的周路遥惶惶过了这半天，后面实在忍不住自个逃了出来，溜回了家。
周嘉兴不在，周路遥料他是去缫丝厂那边了，但奇怪的是刘管家居然也不在，只留了他爹和几个照顾他的老阿嬷在家。
周路遥逃学一向坦坦荡荡，因为做家长的教训得不狠，因此也成了惯犯。他这会溜到周老爷子的房里，他爹还是那副模样，虚闭着眼一声不吭，叫他也没得反应。吴阿嬷进来，唤他先出去，老爷屙尿了。
周路遥鼻子一酸，心想要是他爹没中这邪就好了！瞧着这朝不保夕的状况，留在人世间也是为难，走了痛苦，活着也不痛快！
他被吴阿嬷叫出去以后，就一个人回房间里抹眼泪。回忆起周老爷子惯着他、怕他受委屈的往事，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说到底，他和很多人一样活在片段里。想来他和亲娘缘浅，后来几个后娘待他不错，但也终归隔了个肚皮，太客套，但恐怕还是由于她们都没活到通心的那天。周路遥仔细排除，从小到大给他站台的，还真就周嘉兴和周老爷子两个。
两个都煎熬着，他怎能不心痛？
这时一阵大门转动的声音，几个威武大汉抬着两轿子进到他家前庭，停下了。
周路遥眼尖，认得从前面那个轿子里出来的是他哥。他擦干眼泪，跳下来往门口小跑去，想问问他们到哪里去了。可这时周嘉兴却招呼着阿嬷关门，再大步往后面那个轿子走去，掀开帘子，管家从里面推出来一位用麻布包着头的女子，她手被麻绳捆着，还用布堵住了嘴。
周路遥脚步一下子放慢了：“……哥？”
“阿……阿遥？”周嘉兴听到呼唤，转身看到周路遥的一瞬间，似乎是有些尴尬的，他下意识反问，“你怎么在这？这个时候不该还没放学吗？”
“我心里闹得慌……就先回来了，”周路遥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死死盯着周嘉兴背后的那人，几乎是明知故问道，“哥，她是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