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周路遥和周嘉兴沉默地在后院里坐下，月光将哥俩雕刻成两蹲大理石雕塑，肃穆得很。
“哥，”周路遥率先打破了沉静，他支支吾吾开口，“那女人……你从哪劫来的？”
“什么劫来的？”周嘉兴疲惫地抚额，“一分钱一分货，赎来的。”
“怡春院？”
“是的。”
居然去找些残花败柳！虽然周路遥他亲娘也是这地方出来，但他自觉卖艺不卖身的母亲和那些贱人不一样，反而对那些床铺上施展技艺的生出些不屑来。他急着问：“你怎么到那寻去了？”
“她们在那地方要活也活不长，周家总比窑子好待吧？”周嘉兴看向周路遥，“更何况，我这回和鸨母说好，捞着了个雏儿，还干净，配给爹也还过得去。”
周路遥暗觉不对，他问道：“哥，你和鸨母关系不错？”莫不是平日有去那闝倡？
在一边守着的刘管家忽然哈哈大笑：“二少爷，你还小，到时候就知道那里的好，男人或多或少都会去那游戏一番的！”说罢，周嘉兴和他一齐笑了。
周路遥暂时还不能感同身受，他木木地应着。
“那女人还没用过饭，你去给她送去吧，厨房里还剩了些。”周嘉兴指了指锁了门的偏房，“我一直都挺在意阿遥你对她的态度，虽然她的作用是……但好歹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也算是半个周家人了，你要慢慢适应她的存在。”
“让二少爷送去……这成吗？”刘管家似乎很是担心，“那丫头力气可大，在怡红院捉她都花了不少时间，用迷药迷昏过去了才堪堪带回来。二少爷过去不怕被她抓花了脸？”
“不怕，我叫那几个给她捆结实了，你只管给她喂几勺就好，饿着点别让她太有精神。”周嘉兴看向刘管家，“老刘，麻烦你陪他去一下吧，我晚上还要去看看缫丝厂的情况。”
……歹毒。周路遥心里就剩这一个词，但顺应这些发生的自己也并没有立足于道德高地，只能别扭地找补：“哥，你这样对她，不怕她跑？”
周嘉兴笑了笑：“阿遥啊，这你就不知道了，要一个人离不开你，就要学会温水煮青蛙，还有给一巴掌再给一颗枣。”
“……什么？”
“哈哈，这就先不仔细和你说了。”周嘉兴摸摸他的脑袋，“这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至于她逃不逃走，放心吧，她这会也没机会，我挑的是个东瀛娘们，她听不懂咱们的话，就算逃也走不远的。好了，去吧。”
周路遥不寒而栗，他不敢细究话里的意思，只感到这里他实在是坐不下了。他迅速点点头，脚底抹油溜去厨房找了个空碗，想了想，便狠狠挖了一大碗米饭，又倒了好几块肉。
刘管家看在眼里，轻叹一口气，也不反驳，就跟在后头。
站在偏房外，周路遥听不到动静，等刘管家上前开了门，他才看到那人。仿佛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被绑在椅子上，大约是挣扎得失了力气，此刻垂着脑袋毫无生气。
说不害怕绝对是假的，周路遥回头颤着看了刘管家一眼，后者明了，跨步上前把罩在那人脑袋上的麻布扯下来。这下，一头乌发倾泻而下，落到雪白的锁骨上，借着月色一瞧，周路遥将那双眉目看得清楚，天下竟出了两个月亮。
“呃……你还好吗？”
见到这种姿色，周路遥两脸发烫，一时将恐惧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只念着他哥竟这般不怜香惜玉，他走近来，接受了对方仿佛置身事外的目光。
“你饿了吗？我是来给你送饭的。”周路遥看不懂她的情绪，试探地问道，后知后觉对方根本听不懂，于是他举起了那碗饭，戳起一块肉往她嘴边上探去，“啊——”
“呸！”
对方并不领情，往周路遥吐了口唾沫，却不偏不倚落到了那碗饭里。周路遥见这场面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当即叫刘管家去厨房叫李阿嬷做一碗新的过来，他则小心地站在原地，将外褂脱下披到她身上。
那姑娘明显是呆滞了一秒，看向周路遥的眼神里也终于带上了疑惑。她嘀咕一声，周路遥听不懂，但感觉她有在放松警惕，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
“绑着疼不疼？”周路遥指了指她身上的麻绳，他做了个解开绳子的手势，那人迅速点点头。
“那好，我去找找刀。”
周路遥跑回自己房间，翻箱倒柜半天找出一把匕首，回到偏房，对着麻绳刚要下手，刘管家就端着刚做好的蛋炒饭进来了。
“快住手！”刘管家忙将他拉开，他伸出手，换上了严厉的神情，“二少爷，把匕首拿出来。”
刘管家年过五旬，在周老爷子还康健时就辅佐着周家，尽管平时对待小辈都有放样，但该上场时还是颇有威信，就连周嘉兴也不敢对他太过怠慢。
但周路遥也是被惯着长大的，知道刘管家实际上还是好说话，便将匕首藏于身后，狡辩起来：“不行，老刘，你不觉得她被绑这么久疼得慌吗？松松绑呗！”
“二少爷，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刘管家并不退让，苦口婆心，“她手脚可比你想象的要灵活。”
“不要！”
“听话。”
“你把门锁了，她逃不走。”周路遥指着她因缺血而变得青紫的手臂，“老刘，你看她都这样了，再过一晚上还不知道会怎样，给爹配个残废也说不过去吧！”
“……”
这下轮到刘管家不说话了，他看看那青紫的胳膊，又看看周路遥和这姑娘两张稚脸，他们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的。他叹了一口气，心软觉得这姑娘也是遭孽，说：“那你端着饭，我去把门锁上。”
说服了刘管家，周路遥忙攒足了劲切起绳子来。蛋炒饭被放到不远处的桌上，临着备用的好几捆麻绳。
刘管家把门在内部锁上后，回头一看，周路遥那把匕首还挺利，不一会就切断了大半。姑娘手脚还没回血完，一碰就嗷嗷叫，周路遥就端着碗给她喂饭。
就在和刘管家拉扯的时候，这姑娘也差不多看清楚这儿谁说话最好使了。她大口吃着周路遥喂来的饭，等手臂好了就直接夺来饭碗，大快朵颐起来，也不管周路遥诧异的眼神。
刘管家端来的这碗饭份量不小，居然快让她干完了……周路遥回头看刘管家：“老刘，你们在怡红楼这么就偏偏选中了她？”
“啊，主要还是大少爷的意思。”刘管家摸摸下巴，回忆了一会，“先是那鸨母说，这些天正好从日本海贼那收了个雏，收拾收拾就可以假装没从贱过。大少爷说先看看，姿色倒是上乘，但不想她上蹿下跳的，手脚还挺厉害。一逼问那老鸨，才知道她进来一个月，次次把客人揍得下不了手，怡红楼因此赔了不少，早就不想留她，恨不得快找人丢了这烫手山芋，但又念着这张脸想要寻个好价钱，这才和大少爷推荐她。”
“好吧……那大哥他怎么想的？”
“哈哈，他看那姑娘手脚利索倒是眼前一亮，和我说要是套牢这人，留在周家好呀，生龙活虎的，难被老爷克死，不用换人。”
周路遥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看了看还在舔嘴的姑娘，真奇妙，被形容得那样动若脱兔，但其实安静下来还挺……可爱，像只食不餍足的小猫。周路遥不知道自己脑袋里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样的比喻。
“阿遥！老刘！”
门外传来周嘉兴的声音，随之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吴阿嬷跟在他身边，陪着他叫唤，应该就是她指的路。
“大少爷，我们在里面！”
听到刘管家的声音，周嘉兴镇定了不少：“老刘，怎么把门反锁了？”
“是我想给她松会绑。”周路遥怕他哥怪罪于刘管家身上，抢着解释，“哥，她四肢都紫了！”
门外安静了一下，周嘉兴放柔了语气：“我知道了……没事，她人还在吗？”
“放心吧大少爷，还在的。”刘管家拿起旁边桌上的备用麻绳，“我把她捆好，再打开门。”
“好，就交给你了老刘。”
那姑娘看刘管家拿起麻绳，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出乎意料的是，她这回倒是老实得很，没挣扎一下，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
“老刘，别绑太紧了吧……”周路遥看得心疼，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嘉兴打断了。
“阿遥，你过来。”周嘉兴知道刘管家耳根软，吹不得耳边风，便把周路遥支过来，语气严肃道，“从学堂早退这件事，我都还没和你好好算过帐。”
一说到学堂，周路遥心虚不已，决心还是走老程序：“哥，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这件事你承诺过我多少次了？”
“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
“大少爷，这次就算了吧。”吴阿嬷晓得周路遥回来哭他爹的事，一副慈母心肠，主动替他说话，“二少爷他念着老爷呢，回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定是怕见一面少一面！大少爷，和念书比起来，孝道就这样不值一提吗？”
吴阿嬷和他这样一扯，周嘉兴沉默了两秒，似乎是被她说服了：“……阿遥，当真？”
“是。”虽然并不是这个原因，但倒确有其事。周路遥硬着头皮应了。
“……那这次就作罢了。”周嘉兴叹息一声，“不过我想，爹定是更愿意看到你好好在学堂念书的模样，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记住了。”周路遥答应着，心却想着这都多少次“下不为例”了？他才不放心上。
刘管家动手快，很快绑好了那姑娘，他擦擦额头，另一只手拍拍周路遥：“好了，可以开门走了。小少爷啊，别移不开眼。”
“老刘！”周路遥撇撇嘴，有点为被戳破心思而懊恼，但还是觍着脸问，“下回还由我来送饭吗？”
“你愿意当然可以。”刘管家把钥匙插进锁孔，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二少爷，你那把匕首呢？”
周路遥一愣，摸了两下兜，不着，回头一看，却见那姑娘突然抄着他那把匕首冲了过来！容不得再多反应，他就被扭过胳膊，白刃明晃晃地抵在了他脖子边上。
“二少爷！”
“阿遥！”
门被打开，周嘉兴看到这幕，一声吼得破音，那姑娘倒是临危不惧，回吼了一声：“我走！”
这两个字的发音并不标准，但还是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要她放开周路遥，除非周家放她离开。
“行，可以。”周嘉兴咬牙切齿，尽量简短地回复，但可惜这人的现有的中文词汇有限，还不包含这两个词。她感受到周围对她的敌视目光，就不肯松懈地对峙着。
周路遥有点紧张，但看到周嘉兴又没那么恐惧了。冷静下来的他，甚至通过近距离的接触发现刀刃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抖动，最先意识到此刻紧张的应该另有其人。
“喂喂，你、走、门口？”周路遥指指她，又做了个小人走路的手势，最后往大门那方向指去。
她用力点头。
刘管家离得近，想趁这个机会把刀夺过来，不想一挪脚就惊动了她，那姑娘瞬间嘶吼着抱着周路遥往角落里跳，刀片在他脖子上划破了皮，血渗了出来。
“老刘！你先别动！”周嘉兴大声叫道，目光死死追着那道口子，像是伺机而动的蛇。
被直接抱起来的周路遥很是无奈，内心同时惊奇着她的力量。等那姑娘情绪平静下来后，他又指了指自己，再做了一遍“你、人、门口”的手势，最后点点头，他小声念叨着：“我、和你、一起走、到门口，可以走。”
那姑娘看懂了他的意思，她逼视四周，见周嘉兴忙着带头点头，这才推着周路遥往前走了几步，她大声喊：“我走！”
声音是带着哭腔的。
周路遥内心很是震撼，同情在此刻接踵而至。他扭过头看她，她这会也对视了过来，就这么几寸的距离里，他瞧见了她的眼泪，清清楚楚，晶莹剔透。
她哭了。周路遥想安慰她，但知道说话她也听不懂，于是就冲她一笑，几乎是下一秒，一声钝响在他耳边砸开。
她轻飘飘地向后倒了下去，匕首掉在地上。周路遥回过头，他哥手上还握着另一块搬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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