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谢珩去了西院。
谢谶刚吩咐谢兆好好查一下东院桓九章主仆的踪迹,便有小厮通传,说七郎君来了。
“……多派几人盯着,绝不可让她”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又过了几息,这才传来声响。
“进来。”
谢珩心头一慌,大伯要盯谁?
大伯口中所说之人是阿瞒吗?大伯如何知晓?
幸好阿瞒走了,谢珩心中长舒一口气,松口被攥得发皱的袖口。
“七郎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堂上的谢谶脸上带着笑,与记忆中那个和蔼大伯一般无二,但谢珩总觉得背脊一阵莫名的发寒。
谢珩看了眼房间阴隅里站着的谢兆,欲言又止。
谢谶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扬:“无妨,谢兆是自己人。”
谢珩点头,又犹豫了几息,看了半会儿青石砖。
谢谶并不着急,品茗饮茶,继续处理庶务。
一番思量后,谢珩最终鼓起勇气:“大伯,近日外面好似有些败坏咱们谢家名声的言论,咱们要不要查查手底下的生意?”
谢谶这才正眼看向自己这个侄子,上下打量:“七郎从何处听说?”
谢珩的心仿佛被重拳一击,原本还有所期翼那消息未必是真,阿瞒说不定遭人蒙昧。可如今,心如巨石,闷哼一声沉入湖底,久久找不回声音。
不能让大伯怀疑到阿瞒身上。
“侄儿从过往行商口中无意间听到,便留了个心眼。”
谢珩抬眸,试图从那张熟悉却又不熟悉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他信了吗?
谢谶莞尔一笑,让谢珩不要在意。
“七郎放心,无论真假这事大伯都会仔细查办,绝不会让害群之马危及谢氏门楣。”
谢珩见大伯心有成算,即放下心来,又提心吊胆。他起身告辞,等走出书房门这才松开早已攥得发白的五指。
房门从外面合上的那瞬,谢谶与谢珩对视一眼。
“铮”的一声,茶盏砸在茶托上。
谢谶眸色微寒:“还真是她。”
谢兆眼眸低垂:“只是不知她知晓多少……”
谢谶垂眸,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扳指上的螭龙纹。一圈,两圈……当那玉环第三次转到虎口时,他指尖一扣,眼底淬出毒刃般的幽寒:“……杀了。既然找死,那便不必留有余地。至于七郎……时间会抚平一切”
一只青虫误入桌案,只听到静谧中一声清脆的响动,鲜绿色的汁液从下身迸出。
“何况女子千万,总有相似。她——微不足道。”
谢兆深吸一口:“也只能如此。不过此事是小的失职,桓氏女来了好几日竟没收到消息。”
谢谶摆手:“与你无关,没想到有人自诩聪明,将人困在府内……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兆顺势提议:“要不现在就……”
指尖从脖颈划过。
谢谶摇头:“不妥。也不知她知晓多少,此时若是闹开,反而不妙。不如先将楼中的东西送出去,至于她一介女子,之后想要收拾岂不易如反掌。”
谢兆皱眉:“那些佛像个个一人多高,若此时运出府,怕惹人瞩目。”
谢谶也知不易,他走至窗边,不远处的挽联闯入视线,良久后:“老四身前素来不爱礼佛……那便让他死后沾沾佛气。”
半步之后的谢兆此时却抬起头,接着窗枢远眺,满府的白幡、死后哀荣此时却像一场笑话。
谢珩刚出书房,便看到匆忙跑来的青毫。
只见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谢珩皱眉:“……何事?”
青毫瞧了眼四周,附耳密语。
“铮”的一声,缀在腰间红绳断裂,系在红绳的青玉砸在青石砖上碎成两半。
谢珩眼尾泛起薄红,如宣纸洇开朱砂。耳畔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他垂眸望着上面雕缕的连理枝,死咬唇瓣,他想终究是再也拼不回原来模样。
过了许久才找回声,人却如枯败寒兰,雪白的花瓣泛上枯槁。
“……罢了”
谢珩忽然低声轻笑,眼底血丝如蛛网蔓延。他弯腰拾起碎玉,任由掌心被棱角割出血痕。
可明明割破的是指尖,疼得却是心头软肉。当掌心血洇湿早已褪色的红绳,他突然想起那日她垂首坐在窗前编织的模样,指尖绕着朱线,被纠缠束缚的却是他小鹿乱撞的心。
“……原是我一厢情愿。”
谢珩仰头轻闭双眼,心底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幻想中的牵绊。可每当他拼尽全力想将那人身影从脑海中剥离出去,但她指尖轻颤的模样总是闯入,猝不及防。心头的痒痛便犹如潮水般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书房窗前目睹这一切的谢谶,望着侄子离去时跌跌撞撞的背影,突然转头对谢兆轻笑:“去库房取一对翡翠连理枝,送去葳蕤院。”
谢兆颔首,出了书房,可耳边皆是谢谶嘲讽的笑意。
回廊外海棠被秋风撕下最后一片花瓣,砸在泥地里如鲜血晕染开来,殷红一片——原来春日将尽,从来不由人。
而在离开谢谶书房后,谢珩终于放开紧攥血染的袖口,背后润湿一片,秋风一吹,整个人像是被扔进冰窟窿,寒得心凉。
或许是他一厢情愿,妄图飞鸟折翼垂爱。
突然耳朵一疼,恍惚间又见他十七岁生辰那日,她趁人不备,将红绳系在他手腕上时颤抖的指尖,以及鸦睫投下的阴影,他的每一寸肌肤为之战栗,如今都化作喉间腥甜。
天际孤雁哀鸣,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深海的鲸——愿以尸骨成礁,换她飞过海路永无风浪……
生而在海,他本就上不了岸。
青毫原本担心不已,几次想出言安慰,但想起早上出门时宣怀再三叮嘱不可妄言,他只得干着急。
过会,见自家郎君像是想通什么,背挺笔直,之后的每一步都坚定而沉重,他心口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
横死者不入祖坟,为了避免凶煞之气污染祖宗风水,向来是请高人另寻一处风水宝地。
也不知是否是因谢四死状过于凄惨,凶煞难挡,天一道长接连换了好几个风水宝地,都有异事发生。
一镐头下去,蟑鼠四窜,鲜血从地下“汩汩”往外冒,闹得他这饭碗差点不保。
幸好他同谢三官家还有些交情,平日里孝敬也是不老少,要不然这门差事早被虎视眈眈的同行给抢了去。
寻穴之事不顺,城内谣言甚嚣尘上,更有甚者冒出“谢家恶事做尽引来天谴”的言论。
为了尽快平息谣言,有人给谢东出了个招,让他从旁人手中“买”来修好的陵寝,只是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倒也。
听话懂规矩,在豫章境内又颇有名气的天一道长也被他花大价钱请来,查验风水。
“卧牛眠弓之地,来龙如凤鸟展翼,穴场藏于羽翼之下,左右砂山如文武侍立,明堂万亩良田纳进东南旺气。罗星塞口,玉带缠腰,真乃风水绝佳之地!”
话音刚落,突然前方草丛中白光乍现,周围鸟嚎兽奔,乌鸦飞过。
天一道长站在墓穴选址前,手中罗盘指针疯狂旋转。他突然上前俯身扒开草丛,张开的手一顿。三寸之下竟埋着七盏倒扣的青铜灯,灯油尚温。
这分明是有人在做“偷天换日”的风水局!
天一道长额上长尾天眉攒在一处,这墓可葬不得。
刚要出言相劝,一旁的谢东却满脸不耐烦:“我也识得几字。这方宝地掘三尺可见五色土,细润如脂,捻之生香,这不就正符合《葬书》所言‘土欲细而坚,润而不泽’的上吉之相。”
天一道长点头:“这话倒也不错。此地原是极旺,但”
谢东抬手打住,他捂着长了三个燎泡的嘴角,不耐烦道:“旺就对了!你放心,赏钱少不了你的。等会到三夫人面前,该怎么回话可心中有数?”
天一道长紧握罗盘,白眉微皱,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该说出更多警告。心头一阵困惑,忽而又想,自己何必为他人心急,这些世家做事向来如此,自己若是插手绝无益处。他心中暗叹:“谢家有的是力气与手段。不如趁早脱身,安稳渡过此事。”
如此大费周折不过是做给外人,至于里子如何,看谢三管家的态度——谢府不在意。仓促、着急,所有人都想尽快尘埃落定。那他又何必去做那个讨人厌之人。
想通这些,天一道长便也不再坚持,忙应承下。
但暗搓搓给自己算了一卦,“山焚水涸,鱼鸟焦灼”,此乃福祸参半之象!这会看来等不到头七,他得提前遁迹而去。
离开当天,心中实在不安的天一道长趁着月黑风高,孤身一人来到墓地。
只见入口处幽光熠熠,四周风过似嚎。那随手又是一挂,只见挂盘中火泽相背之象,指尖扶过六五爻的裂纹——明明主“宗族分食”的吉兆,上九却现“泥猪拱墓”的凶相。
这……他还是看看为好。
四周风声越发轻缓,草丛中似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悄悄蠕动。天一道长只觉心跳骤然加速,耳边风声低语潮湿,几只乌鸦从墓地上方掠过,尖锐的叫声让闻者心底发寒。
每走一步,他的双腿便愈发沉重,仿佛从地下伸出万千只手扯住他裤腿叫海岸。
他右手持拂尘,左手捏符纸,挪着颤抖的双腿一步步靠近。
突然,余光见天边下起赤红雨,他仰头望去,只见夜空中荧惑如血滴悬于心宿,紫薇垣墙出现裂隙。
“荧惑守心,王者恶之。”
上一次出现此象,乃始皇崩于沙丘。
三界万物仿佛停止摆动,道长久久不能言语。再低首时,只见穴内火光冲天……
因着谢四横死,丧葬一切从简。
看着谢府一辆辆运送墓室陪葬品的车列,街上不少人欷歔:“原以为这谢大老爷瞧不上这个游手好闲的庶弟,没想到人死后竟安置了这么多陪葬,任谁瞧见不得艳羡一句死后哀荣。”
旁边有个不修边幅的青衫文士,此时却满脸不忿:“这些个世家大族向来丧葬婚姻皆按照古礼,奢靡繁复,本应小殡七日,大殡两月,如今却如此仓促,定是为了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旁人不敢回应,只能低头默默回避。
·
头七来往吊唁的宾客愈多,明日便要下葬,谢府内紧锣密鼓,人头攒动。
九章被禁足在葳蕤院内,自是不能出去,但外面的热闹却是一点都没错过。
“……真是兄友弟恭,人人称赞。”九章笑意不达眼底,瞧了眼笼子里活蹦乱跳的老鼠,这才放下心来:“小八几日未归,就这几只存货,用在刀刃上。”
粟米遵命,将这些个黑黢黢的大家伙提溜出去,就养在后窗下,时刻观察。
粟米可不是个闲得住的家伙,用完早饭便趁着外面看守不注意溜出去。
路过谢府正门,只见侧门洞开,一华服女子带着丫鬟仆妇倾巢而入,环佩叮当作响,那向来趾高气昂的谢三夫人竟在二门相迎。
足见重视,她不免好奇打听。
“这你不知?荥阳郑五娘,聪慧善良,常施粥赈灾,外人都称她是活菩萨。连长公主都称赞她为世家第一贵女!”
粟米瞪大双眼,“这就是郑五娘?”后蹭噌跑了回去。
粟米从窗户跳进去:“少主,我见到了郑五娘。”
九章微愣:“来吊唁还是……”后面很轻,几不可闻。
粟米咬了口鲜梨:“谁家吊唁穿这么好看?不过她长得真美。听说还特会做生意,手底下的玉京商号更是赚得盆满钵满,最厉害的是她竟将这些全都捐了出。如今大家都在称赞其美名。不过那些商人到更喜欢叫她女财神,跟在她身后,少有不发财的。”
九章嘴角一扯,玉京商号?她府库里堆砌发霉的蜀锦不就是拜其所赐。没曾想,竟是老对手。以往每次都滴水不漏,任她如何探查也没找到这背后大佬,如今怎么到自己放出风声?不闷声发大财啦?还是另有算计?
“原是被她夺了去,出生荥阳郑氏,美貌手段俱佳,倒是……相配。”
粟米见少主谈之若素,似分毫不在意,便继续侃侃而谈:“听说这个郑氏女修路开山,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还在纺织毛线、沿海晒盐……”
九章紧锁眉头,面露疑惑,怎么这么熟悉:“这不是那些年我中道崩殂的事业……”
这也太巧了吧?
单细胞的粟米到是不觉奇怪,自己少主从小气运极差,特别是财运。明明前期干得热火朝天,后面总是能莫名其妙亏得底掉。
能保住本,都是万幸。可翩翩这人一身斗志,非得做生意。那是,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才挣三厘五。
粟米怕又激起少主某根脑弦,赶紧拉响警报:“咱现在可别再弄其他东西,当务之急得尽快找到盟主,大会和交货都耽误不得,否则这会可真得要赔得翻不了身。”
九章点头,又是找老父亲的一天。可是,桓父真是一点线索也无。
线索没有,伙食倒是越来越差。
粟米仰躺在榻上,那是一点都不愿多动。什么多走一步,刚才吃的两个大馍就消化完了。
一盘馒头,两碗稀粥就连咸菜都是从染冬嘴里省下来的。
粟米仰天咆哮:“这样下去,盟主没事,我先饿死了。”
粟米本身食量就异于常人,九章见此很是心疼,把自己那份都给了她。还拍了拍她软发:“忍一忍,等明天请你吃好吃的。”
粟米眼睛一亮,嘴巴一张就将九章手中那份咬过去,“我就知道少主最疼我!”然后抱着九章胳膊蹭个没完:“我要吃街东头的烧鸭子,那家店的真好吃!”
粟米手里留不住银钱,能请她吃的,只有商功了。
九章无奈地捏了捏粟米略带婴儿肥的下巴,很是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商功的心思。
可是,当她看到粟米那一双只有对食物包含**的杏眼时,瞬间放弃。
算了,随缘吧。
至于商功,等他自己磨去。
九章点头应承,右眼却突然猛地一跳,心底空落似被人剜去,不安感悄然升腾。
她手中动作一顿,静默了好一会,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仿佛有人提着刀暗夜潜行,朝着她们悄然靠近。
·
府内的生面孔越来越多,谢珩心中不安渐浓。私忖再三,他还是去了谢谶书房。
却在廊下与一华服女子擦脚而过。
郑五娘。
她刚从谢谶书房出来,发间金步摇纹丝未动,连衣决都规整得不见一丝褶皱。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谢珩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七郎君。”她福身行礼时,腰间滑出枚翡翠玉珏轻轻一晃。
那上面的图案,刺痛谢珩双眸。
阿娘,他到底要怎么做,她才会放过自己?
书房内,谢谶正匆忙用宣纸盖住桌案。谢珩眼尖地瞧见纸下露出一角红印——是官印。
“七郎来了。”谢谶拇指重重碾过玉扳指,在翡翠表面留下一道白痕:“明日还要替你四叔摔盆,怎不去歇息?”
声音温和,眼神却似淬了冰。
“侄儿是想问……”
“都是些无稽之谈。”谢谶突然提高声调,角落里的谢东立刻上前半步,影子山一般压过来。
被“请”出书房时,谢珩耳畔还回想着算盘珠子的脆响。他心虚纷乱,竟不知不觉走到母亲院前。
“七郎君可是迷了路?”
郑五娘的声音惊得他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站在一处湘妃竹旁,指尖正拨弄这那片被虫蛀空的主业。
谢珩瞧了眼母亲院中已然在探头探脑的小丫鬟,心道此时跑肯定是跑不掉了。
“并未,只是过来向母亲请安。”谢珩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
“七郎君去谢家主那可是有事?”谢珩思绪出现短暂空白,他没想到郑五娘会问这个。
“只是明日送葬事宜。”话毕,他突然想到书案上被遮的纸。“那郑姑娘呢?”
郑五娘没想到一直刻意避着自己的谢珩,竟然会主动发问。她以为除了那位,这位眼中再也瞧不见其他女子。
想到自己做的事,她噗嗤一笑,眼眸弯弯像只偷腥的鱼:“一桩小事。听闻谢家主正在捕一条大鱼,我那儿正好有一不错的鱼竿,便借于谢家主。”
谢珩心跳漏掉一拍,大伯何时喜欢上钓鱼?他怎么没听说。
“那鱼浑身是宝,我得益良多。想必七郎君也会喜欢。”说完,竹叶在她指尖碎成齑粉。
谢珩心口如被针刺,真的只是鱼吗?
桓父满脸愤懑:乖女鹅,你被人骗了!
九章:啥?
桓父:那本武功秘籍是假的!
九章上下打量:您……不会……真的……
桓父(哭唧唧):……幸好,你娘不在,要不为父如何交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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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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