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独立画室的门,像一道沉重的闸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林晚站在门口,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
下午两点整。
门内一片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她深吸一口气,
压下胸腔里那只狂躁鼓动的鸟,推开了门。
画室很大,采光极好,
巨大的落地窗将午后的阳光过滤成柔和的金纱,
均匀地铺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
亚麻籽油和新鲜颜料特有的、略显刺鼻却又令人莫名心安的味道。
画室中央,沈星移背对着她,
正站在一个高大的画架前。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棉质衬衫,袖子挽到手肘,
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专注地调试着调色盘上的颜料。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峭的背影。
听到开门声,
他动作微顿,但没有回头。
“你很准时。”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
像一块质地精良的大理石。
林晚的心脏又是一紧。
她默默走到画室另一侧预留给她的小画架前,
放下沉重的画具箱。
动作有些僵硬,
刻意避开了沈星移所在的方向。
她需要一点空间,
来消化这种无处遁形的紧张感。
“课题计划书,你看了?”沈星移终于转过身,
手里拿着一支画笔,笔尖还蘸着未干的钴蓝色。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林晚身上,像两束探照灯。
“看了。”
林晚低声回答,强迫自己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那双墨色的眼睛在充足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冰冷,
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强装的镇定下,
那抹无法掩饰的仓皇。
“很好。”
沈星移走向旁边一张覆盖着白布的长桌,
拿起一份文件,
“第一阶段,我需要建立你主观色彩感知的基准模型。
这里有三组静物照片,”
他指着文件上的彩色打印图,
“我需要你根据记忆和经验,
调出你认为照片中物体的‘真实’颜色,
并在画布上绘制局部色块。
同时,我会在旁边标注标准色值。”
林晚的目光扫过那些照片——
鲜艳的水果、斑驳的老墙、波光粼粼的湖面……
每一张都色彩饱满,层次分明。
可落在她眼中,
那些色彩边界模糊,
整体蒙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灰调。
记忆和经验?
她所依赖的这两样东西,
正在被那个该死的诊断书一点点击碎。
“开始吧。”
沈星移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将文件放在她的小画架上,
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
拿起一个平板电脑和一支电子触控笔,
似乎准备实时记录。
画室里只剩下画笔划过画布细微的沙沙声,
以及颜料在调色盘上被刮刀挤压、混合的声音。
林晚努力摒弃杂念,
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一张照片——
一只饱满的红苹果上。
她回忆着印象中苹果的红色,蘸取朱红、深红、一点点橘黄……
小心翼翼地在调色盘上混合。
然而,
视觉的偏差如同跗骨之蛆。
她混合出的颜料,在她看来似乎接近了记忆中的红,
可当她抬头再看照片时,
那种扭曲的、混沌的色感差异又让她瞬间失去了信心。
她犹豫着,迟迟不敢落笔。
眼角余光瞥见沈星移,
他正专注地看着平板,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记录着什么,
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分析复杂的数据。
那份专注和精确,
让她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暴露在实验室灯光下的小白鼠。
“不需要完美。”
沈星移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看她,
却仿佛洞悉了她所有的迟疑和焦虑。
“记录的是你的‘主观感知’,不是标准答案。
错误本身,就是数据的一部分。”
他的话像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卸下了她追求“正确”的压力;
另一方面,却更残忍地提醒她:
她正在做的,就是把自己的“错误”**裸地展示给他看。
林晚咬紧下唇,不再犹豫,
将混合好的颜料涂上画布。
一块在她看来是“苹果红”的色块出现了。
她偷偷抬眼看向沈星移。
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平板,
正凝视着她画布上的那块颜色。
墨色的瞳孔里没有评判,没有嘲笑,
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观察和分析。
他拿起自己的触控笔,在平板上快速标注着。
“色相偏差: 15度(偏向橙红),
明度偏低约20%,
饱和度损失约30%。”
他报出冰冷的数值,像是在宣读实验报告。
“继续下一个。”
屈辱感再次翻涌,但这一次,
林晚强行压了下去。
她拿起第二张照片——
一面爬满青苔的旧墙。
她需要调出那种湿润、深沉的墨绿色。
她开始寻找合适的绿色颜料,加入黑色、一点蓝色……
然而,就在这时,
视野边缘那熟悉的模糊感骤然加重!
眼前的调色盘和照片瞬间被一片水雾般的灰色笼罩,
色块之间的界限彻底消失,
颜料管上的标签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慌乱地眨了眨眼,
甚至用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
那片灰翳却顽固地不肯散去,
反而有扩大的趋势。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糟糕!偏偏是这个时候!
“怎么了?”
沈星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没……没什么。”
林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她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手指在颜料堆里无措地摸索着,指尖沾染了各种粘腻的颜料。
她该拿哪一支?深绿?墨绿?橄榄绿?她根本看不清标签!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她。她像个在黑暗中迷路的孩子,
连最基本的工具都失去了掌控。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哪里,眼前只剩下那片不断蔓延的、吞噬一切的灰。
“林晚。”沈星移的声音似乎近了一些。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模糊中,
只看到沈星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画架旁。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他正低头看着她,眉头紧锁。
“你的眼睛……”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她失去焦距、布满惊惶的瞳孔。
林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
却撞到了画架。
画架摇晃,
调色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五颜六色的颜料溅得到处都是,
如同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情。
“我……我看不清了……”
巨大的恐惧和连日来的压力终于冲垮了堤防,
她带着哭腔脱口而出,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摸索着想去掏背包里的诊断书,
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证明她不是故意搞砸这一切。
慌乱中,她拉开背包拉链,
手伸进去胡乱摸索。
诊断书没摸到,
指尖却意外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冰凉的金属小物件——
是那枚她一直随身携带的、母亲留下的旧胸针,
一个造型别致的、小小的羽毛形状。
就在她心神巨震,
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凉羽毛的瞬间,
沈星移却做出了一个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并没有看她摸索的东西,
而是俯身,动作快得惊人,
一把抓住了她那只沾满颜料、正无措地在背包里翻找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
掌心带着一丝微凉,却异常稳定,
像冰冷的镣铐,瞬间禁锢了她的动作。
林晚吓得浑身一僵,
忘记了挣扎,也忘记了哭泣,只是惊恐地睁大模糊的眼睛看着他。
“现在不需要那个。”
沈星移的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不再是冰冷的审视,
而是一种近乎焦灼的……
急切?还有某种深沉的、林晚完全无法理解的痛楚,
一闪而逝。
林晚呆住了。他阻止她拿诊断书?为什么?
沈星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于突兀和强势,
他猛地松开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直起身,别开脸,看向窗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画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林晚急促的喘息声和地上那摊刺眼的、混乱的颜料。
过了几秒,他才转回头,
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但那冷静之下,
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看不清,就不用看。”
他走回自己的画架,
拿起一支全新的、未开封的钴蓝色软管颜料,
又拿起一把干净的刮刀,
然后大步走回林晚面前,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进她冰凉的手里。
“闭上眼睛。”他的命令简洁有力。
林晚完全懵了,
下意识地顺从了他的指令,
紧紧闭上了眼睛。
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瞬间被放大。
她能闻到空气中浓烈的颜料气息,
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还有……
沈星移近在咫尺的、清浅而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告诉我,”
沈星移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仿佛能直接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那张照片里的墙,青苔给你的感觉是什么?
是湿冷的?
沉重的?
带着泥土的腥气?
还是……
在破败中挣扎出一点生机的柔软?”
林晚的思绪被他引导着,
脱离了混乱的视觉。
她努力回忆着那张照片在她视力尚可时留下的印象。
“是……湿冷的,
很厚重……
苔藓很厚,
像是覆盖了很多年……
但边缘……
好像有一点点……
嫩绿?
阳光照到的地方……”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后的沙哑。
“很好。”
沈星移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
“现在,忘记你眼睛看到的颜色。用你的感觉去调色。
湿冷厚重,
是深沉的蓝混合大量的互补色,
再加一点点土黄,
让它沉下去。
那点挣扎的生机,是极少的一抹柠檬黄,
点在边缘,像穿透阴霾的光。”
他的话语像精准的导航,
引导着林晚在黑暗中摸索。
她凭着感觉,
将颜料挤在调色盘上,
用刮刀笨拙地混合。触感、气味、还有沈星移那低沉声音带来的奇异指引,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现在,画出来。”沈星移命令道。
林晚颤抖着手,
凭着感觉和刚才沈星移描述的位置,
将混合好的颜料涂抹在画布上。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
不知道位置是否准确,
她只是凭着那股被引导出来的、对“感觉”的信任。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时,
模糊的视野里,
画布上呈现出一片混沌的、深暗的色块,
边缘似乎有一小点极其微弱的亮色。
和她之前任何一次调色都不同。
粗粝、原始、充满了一种压抑中迸发的力量感。
这……这是她画出来的?
她茫然地看向沈星移。
沈星移正凝视着那块颜色,
眉头紧锁,眼神深邃得如同风暴前的海面。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平板边缘敲击着,似乎在飞速思考。
片刻,他才开口,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
某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有趣……非常规的混合比例,
却意外地捕捉到了……
核心的‘质感’。
甚至比你试图模仿标准色时……
更接近‘真实’。”
他顿了顿,
目光终于从画布移到林晚苍白而茫然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让林晚心惊。
“看来,视觉的缺陷,
反而逼迫你发展出了一种……基于通感的本能表达。
一种……近乎直觉的色彩语言。”
他向前走了一步,
距离近得林晚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
那枚造型奇特的金属徽章——
在室内的光线下,
它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暗银色光泽。
徽章的图案……似乎是一只抽象化的、被荆棘缠绕的鸟?
“林晚,”沈星移的声音低沉下来,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林晚心
上,
“你的画……
尤其是这种在混沌中挣扎的本能表达……
让我想起一个人。”
林晚的心跳几乎停止,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轮廓分明的脸,
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墨色漩涡。
“谁?”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沈星移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她模糊的瞳孔,
看进她灵魂深处。他的薄唇微启,缓缓吐出三个字:
“你的母亲。”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林晚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母亲……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母亲?
怎么会把她的画和母亲联系起来?
那枚徽章……那个“赎罪契约”……
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晚晚!”周屿焦急的声音如同利刃刺破了室内的死寂。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脸上写满了担忧,显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不放心赶了过来。
然而,当他看清画室内的景象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满地狼藉的颜料,
林晚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惊恐的表情,
以及……
沈星移离她那么近,
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沈星移的手甚至似乎刚刚从她的方向收回?
而林晚背包的拉链敞开着,那枚母亲留下的羽毛胸针,
正半露在外面,在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周屿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锐利,
如同淬了毒的箭,
狠狠地钉在沈星移身上!
他大步冲了进来,
一把将摇摇欲坠的林晚拉到自己身后,
像护崽的猛兽般隔开了她与沈星移。
“沈星移!你对晚晚做了什么?!”周屿的声音压抑着狂怒,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画室内,
空气如同凝固的炸药。
林晚在周屿身后瑟瑟发抖,
视线在沈星移冰冷的侧脸和周屿紧绷的后背之间模糊地切换。
沈星移那句“你的母亲”
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疯狂回荡,
而沈星移本人,面对周屿的质问,
只是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态,
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无人能窥探其中的风暴。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周屿一眼,
那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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