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一阵轻快的下课铃响起瞬间，意味着一场争分夺秒的“抢食大赛”正式开始。
学生从阶梯教室里蜂拥而出，讲台上的老师收拾讲义的两分钟里，教室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庄云舟坐在最后一排，戴着口罩，他慢慢悠悠地装上书，孟展飞的电话就前脚跟后脚地来了。
孟展飞像刚跑过一千米长跑，喘声大如雷：“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今儿可是中秋！你不跟咱一起吃团圆饭，我爸撵着我来求你去！听话哈，快下来，我在西门等你。”
庄云舟沉默几秒，真诚发问：“我能不去吗？”
“你说呢？我人都来了，你不去我绑也要把你绑过去！”孟展飞缓过呼吸，“怎么，就咱一家人，还怕生啊？”
“不是，我就是觉得，觉得我这个外人，怕打扰你们。”庄云舟支支吾吾。
孟展飞冷呵呵地道：“再矫情一句，我上楼绑你。”
开学两星期，新生军训还未结束，校园里处处可见深绿色的身影，白色上衣的庄云舟在画面里更加明显。
孟展飞笑嘻嘻地贴上来：“就知道你心疼我，嘿嘿……”
庄云舟鸡皮疙瘩抖落一地，他缩了缩肩膀，拍开孟展飞伸来的手：“是看在嫂子肚子里小侄儿的面子上。”
孟展飞本就因身份的转换而眉飞色舞了几日，现下听庄云舟这么一数落，也不恼，脸上笑容更盛。
“怎么就是小侄儿了？我还想要个女儿呢！跟小然一样，好看！”孟展飞嘴贫道。
庄云舟瞥他一眼，应付道：“是是是，我也就随口一说，你说是女孩就是女孩。”
孟家距离学校不远，属于学区房，近来几年涨了不少，但环境也没变好多少。
老房子破旧的外墙透露着一股深深的年代感，野蛮生长的灌木丛在花坛里肆意，还有几只散养的鸡悠闲地踱着步。
孟展飞早看这套老房子不顺眼了，想给两老买一套小区环境好的电梯房，可两老住了半辈子老小区，念旧且又习惯。
正值午间饭点，各家饭菜香飘荡在楼梯间，别有一番生活趣味。
戚然给两人开了门，孟展飞刚想腻歪两句，便被她推进了屋。
庄云舟接下戚然手中的拖鞋，浅浅笑着道：“恭喜嫂子了。”
“也恭喜你，以后你可长辈分了。”戚然笑眼弯弯，脸上的喜悦藏不住，“有你这个小叔，是孩子的福气。”
孟廉正戴着老花镜，双手捧着手机伸得远远，仍旧瞧不清后“啧”地一声，招手喊道：“云舟来，帮我看看。”
庄云舟小碎步过来接下，将屏幕上的通知内容念给孟廉听，孟廉点头回应，等庄云舟念完打算去厨房帮忙时，又拉住他。
“你等等。”孟廉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几下，“上回有个老同事，他家女儿也在A大，跟你一般年纪……”
“老师，我还小……”
庄云舟天真无邪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孟廉，仅仅是乖巧的模样，就让人信了他话里的百分之八十。
孟廉看他一眼，正当庄云舟疯狂思索着该如何推辞时，他叹了口气，道：“也对，你还小。”
文琴在厨房喊着“开饭”，孟展飞勤快地摆着碗筷，戚然担心客厅里的两人没听见，走过来道：“爸，吃饭了，云舟，去洗手吧。”
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庄云舟本来心存顾虑，在这样融洽的氛围下，也渐渐敞开怀来。
朋友圈里是好友们各自团圆的景象，美好又令人憧憬，难以启齿的虚荣心令庄云舟攒了些冲动，也将饭桌上拍的照片发出。
孟展飞打趣他道：“你也不给我修修，这张照片都看不出我本人一半的帅气。”
“多大年纪了还臭美。”戚然白他一眼。
华灯初上，市中心的街景光彩夺目，照往年习惯，季枫予回了老宅。
季若凡也出差回来，一家人好好地吃了餐饭。
林娴病情不太稳定，在饭桌上一如既往的沉默，整个老宅死气沉沉。
季若凡想打破这种氛围，随口问了几句季枫予生意上的事情，说来说去也聊不到一块，便不了了之。
季安宁打小就嘴甜，逢年过节的吉祥话信手拈来，她抱着林娴的手臂，甜甜地道：“奶奶，中秋节快乐哦！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林娴一愣，又喜笑颜开，握住季安宁的手轻轻揉捏几下：“好孩子，好孩子，你也要健康快乐。”
季安宁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中回到座位，林娴环视一圈，视线从所有人脸上划过，最后落在季枫予身上。
“奇怪，你这孩子，长得跟乘霄有七八分相像……”
所有人都清楚，林娴病了，所以他们都不会在意林娴奇怪的话语，那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老话，在林娴身上发生，别人也会给予她无限的宽容。
但季枫予匆忙地低下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起身，在那些属于家人的安慰还未说出口时，离开了这个家。
他给不了这样的宽容，他的心也是肉长的。
季枫予坐上车，心中的不快让他大力捶打着方向盘，他独自消化，吐出那些情绪，驶离了老宅。
节日的城市格外热闹，街道上数不清的人，不知是刚团圆过，还是正在奔赴一场团圆。
季枫予停在路边，拿出手机翻着好友列表，找不出一个可以在这个时刻打扰的对象，最终他打开了朋友圈，一条一条地刷着别人的喜悦。
庄云舟就这样出现在他的屏幕上，是他从没见过的开怀大笑，那样明媚灿烂。
他在记忆中检索，有几个刹那，几乎要和那张笑脸重合。
原来他早就看过。
在两年后初见的俱乐部，他站在高楼上，躲在窗帘之后，偷偷望着不远处的舞台。
庄云舟站在上面，如被阳光滋养的植物，绽放着属于自己的花。
鬼使神差地，他拨通了庄云舟的电话。
忙音几声，本以为紧接而来的是冰冷的机械音，电话被接通了，庄云舟在对面一声不吭，像是刻意降低存在般。
“你在哪？”季枫予问。
庄云舟小声道：“家里。”
“一起吃饭，我来接你。”
几乎不等对方拒绝，季枫予连接上蓝牙，便发车起步。
“你现在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准备。”
电话那头突然一声巨响，或许是某人激动得绊了脚，很快又意识到正在通话，刻意地放轻了动作。
季枫予等着红路灯，嘴里负责任地报着时：“现在还有十四分钟了。”
“知道了！我，我先挂了！”庄云舟忙按了挂断，小跑进了卧室，将身上那套睡衣换下。
季枫予抵达楼下时，庄云舟早早地就下来了，他帽子口罩遮得严实，完全与黑夜融为一体。
坐上副驾驶，摘下口罩，庄云舟才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口：“为什么？为什么要一起吃饭？”
“安全带。”季枫予提醒他，之后便深深地盯着他的脸，随口胡诌道，“还你吊坠。”
“好啊。”庄云舟伸出双手，摆在季枫予面前，像只眼巴巴乞食的小仓鼠。
季枫予藏住笑：“先吃饭。”
车停在了附近一家西餐厅前，两人的约定仓促，忽略了节日的火爆，第一时间并没有空位。
季枫予在庄云舟狐疑的目光中走向了等候区，欲盖弥彰地拿起菜单。
庄云舟坐在他身边，露出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看向季枫予手中的菜单，却被目之所及的侧脸吸引。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场景——他与季枫予竟然亲近至此。
显示器上的桌号滚动，餐厅服务员叫到他们，季枫予扭头正欲说话，视线碰撞，两人在相近的距离里各自沉默，又各自若有所思。
庄云舟先败下阵来，他偏头躲开，嘴里说着些看似重要，却无关紧要的话：“到我们了，走吧。”
服务员将两人领至靠窗的卡座，窗外正对城市中心的大屏，就像是电视剧里霸总求婚的场景，下一秒大屏上便会出现“某某某，嫁给我”之类的字幕。
这个念头只在庄云舟脑海中存在一秒，他轻轻摇头把这念头晃走，被季枫予看在眼里，听见他问：“怎么了？菜不好吃？”
“没有。”庄云舟报复似的扎上一块牛排，放进嘴里狠狠咀嚼，咽下后，嘴里囫囵地说出几字，“这里环境不错。”
季枫予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的夸赞相当中肯，季枫予也只能点头认可。
气氛在两人的默然中逐渐走向怪异，庄云舟不停地喝着水，身体变得僵硬而不自然。
“上次听你说，你在拍戏，现在呢？既然回了A市，是拍完了吗？”
“没有。”庄云舟的嗓子又变得干涩，他吞咽了一下，无奈地笑，“说来挺倒霉的，剧组投资跑了，停拍了。”
季枫予盯着那张故作轻松的脸：“难过吗？”
庄云舟明显一怔，在心里将这句话反复琢磨。
难过吗？好像从没有人这样问过自己。
从剧组离开那天，孙询在收拾行李，他站在窗边向远方眺望。
这座城市临海而建，远方的天际线与海面相连，他在这里待了近两个月，却只在难过时去过一次海边。
徐燕带着一身怒气赶到，庄云舟能感觉到她身上情绪的浓稠度，如一片乌云笼罩了整个房间。
他静静看着徐燕埋怨、咒骂，最终又以“钱到位了”进行自我安慰。
庄云舟时常在想，自己在徐燕心里是否也是一个明码标价的商品，自己的所有付出，应得的回报难道就只是钱吗？
情绪是会感染的，庄云舟被徐燕浓烈的情绪麻痹，他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只是在机场让孙询买了一大堆零食，抱着它们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
时至今日，旧事重提，季枫予把情绪的名词摆上明面，开门见山地问他“难过吗”，他才意识到，原来那时候的自己拥有着怎样复杂的情绪。
庄云舟习以为常地露出笑，眼睛像被“不知名的风”吹得有些辛辣，他与季枫予对视一眼，低下头：“有点难过。”
季枫予似有些意外，他给庄云舟倒了一杯水：“那，需要安慰吗？”
“如果需要的话，你会安慰我吗？”庄云舟反问。
季枫予还未回答，窗外的黑天上升起一阵烟花，劈里啪啦地把两人的对话打断。
城市大屏上的时间显示是晚上九点，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庄云舟拿起手机查看，果然有徐燕的未接来电。
晚餐结束，正式分别已经是十点。
季枫予的车稳稳停在楼下，庄云舟开车门的那刻，想起被遗忘了几个小时的吊坠，又回过头：“吊坠……谢谢你。”
他朝季枫予伸出手，季枫予看了他几秒，一只手覆上他的手心，稍稍用力将他拉近，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背。
一个简短而意味不明的拥抱，却令庄云舟红了整张脸，他眨巴着眼睛，口吃道：“怎，怎么了？”
“是安慰。”季枫予灿然地笑笑，“吊坠我忘带了，下次还你。”
庄云舟飘飘然地下了车，目送季枫予离开，直至上楼开门回家，才反应过来，明明这餐饭的最初目的是还吊坠而已。
洗过澡出来，庄云舟总算清醒不少，他打开手机想给徐燕一些解释，却看见了季枫予的消息。
“今天谢谢你陪我吃饭。”
季枫予是这么说的。
刚压下去的“醉意”又聚集在脑部，他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他要谢谢自己，想不明白后又投身于被窝，将自己整个包裹，滚来滚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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