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庄云舟睁开眼,身上已经被汗浸得黏糊糊。
被子将他裹了个密不透风,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运作,临近初夏,他从梦魇清醒,才后知后觉,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庄云舟试按了几下空调遥控器,无果后只好拨通了前台的电话询问。
酒店给出的理由是电器老化,而处理方案则是为他换个房间,庄云舟表示理解,先去浴室冲了个澡,打算下楼时再去前台换房卡。
剧组是东拼西凑成的,投资是低声下气求的,剧组所有用度,除了昂贵的男女主,一律都能省则省了,住宿条件自然好不到哪去。
资本主导市场,小成本的自产物极难出头,圈内大多数人默认了“流量即收益”的规则,选角无异于一场投资,而严导的这部剧更是在剧本完稿之前就定下了男女主。
男主是人气男团的成员,二十六岁却长着一张童颜脸,倒是很适合演高中生;女主则是刚成年的流量小花,目前是戏剧学院在读。
相对于这两位,庄云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网友眼里,庄云舟算得上是他们口中的“十八线糊咖”,栖身音乐圈,却在母亲的要求下尝试多栖发展。
庄云舟清楚地知道这样做的弊端,一个找不准市场定位的商品,最终的结果就是被人遗忘,但庄云舟找不出理由拒绝。
在他还小的时候,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弟弟出生后情况更甚,但母亲从未吝啬过他算得上奢侈的钢琴课学费。
每次月底,母亲便会捧着自己的记账本叹气,看到一旁玩耍的庄云舟,自己的苦难像被无意识放大。
“你知道你的钢琴课多贵吗?有时间玩也不多练练琴——如果不是为了让你学钢琴,我也不用精打细算过日子。”
即便再过多少年,庄云舟只要回想那一幕,心中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便如同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全身。
用他仅有的认知思考,是不是他要背负所有的责任,是不是因为他,才有一个不富裕不幸福的家庭。
在他出道后,意外的微薄收入给了这个家庭一丝希望的曙光,中间有三四年,庄云舟对待工作都“照单全收”。
一次工作的结束,等价代换,庄云舟在笔记本上写下“三节钢琴课”,之后他不再上钢琴课了,便换成了“一次学费”、“几次午餐”之类的。
庄云舟对于母亲的要求从不拒绝,他是个识趣的,虽然母亲的话语多含暗示,但他不会轻易戳穿那层窗户纸,而是默默忍受,默默做出弥补。
家里从几十平搬到了几百平,买上了新车,也开了工作室和餐厅……周围的事物都在变化,可是奇怪的,细想之下,庄云舟竟觉得自己没变。
他似乎还是被留在当年的那个,因为对母亲、对家庭的亏欠而深感自责的孩子。
热水被花洒浇打在脸上,庄云舟几乎要窒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依旧自虐般地去尝试。
就像他明知道那段回忆很难过,却仍会控制不住的又一次艰难反刍,仿佛只要他坚持住这个难挨的“脱敏过程”,自己就能走出来,重获新生。
吹干头发出来时,电话恰好响起,徐燕在那头催促道:“你看看都几点了,还不起来?九点出发,我在楼下等你。”
庄云舟看时间——八点五十,适才应下,徐燕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戴上渔夫帽和口罩出门。
“你谁?在这干嘛呢?”
一道女声传来,他意识到走廊没有第三个人,转过身去:“我——”
刚吐出一个字,便被对方无情打断:“你等等,你是我这几天看见的第三个,你是不是想说,你迷路了找不到房间了?想骗我,这一层可全是咱们剧组的!”
面前的女生个子小小,声音倒很洪亮,她扎着简单的马尾,一身干净利落的素色衣服。
“我昨天刚进组。”庄云舟解释道。
女生满脸质疑的神色,眼神扫视着庄云舟全身:“你是演员?看着不像啊……比郑觅哥矮了一截……”
女生性格直率,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又伸手比了比高度,根本不在意庄云舟被她的嘴刀戳伤。
他朝着女生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摘下口罩帽子“坦诚相见”。
“不好意思,我是昨天刚进组的演员,忘了做自我介绍,我叫庄云舟。”
女生的脑袋有一瞬间宕机,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名字,加载成功:“哦!我知道!”
“庄云舟,我知道你!”女生两眼放光,“你唱过《夜幕》是不是?我可喜欢那首了!”
面对女生的夸奖,庄云舟极不自在,站在原地都觉得尴尬:“是的,谢谢你。”
“我叫叶星,也是演员,演赵若若的。”叶星朝他伸出手,友好的笑容清晰可见,她已经彻底打消了对庄云舟的怀疑。
庄云舟听完一愣,两秒钟了还未将叶星饰演的角色对上号,想起的刹那,他才明白记忆不深刻是为什么——赵若若只是一个没几幕戏的小配角。
可叶星看起来不这么觉得,她自信地仰着头,坦然地说出,仿佛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也并不怕出现“无人识她”的窘境。
事实上也理应是这样,意识到这些,庄云舟顷刻将自己划分到心胸狭窄、爱慕虚荣的行列,并将自己这些不堪的想法一同摒除。
庄云舟与她握手,再次自我介绍:“你好,叶星,我叫庄云舟。”
两人闲聊了几句,叶星主动提出要互加微信,庄云舟有些受宠若惊,欣喜地答应了。
分别后下楼,徐燕已经在大堂吧等得不耐烦了。
“都说了九点,磨磨蹭蹭的,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徐燕的训斥劈头盖脸地砸下。
庄云舟埋头跟在徐燕身后上车,路程中徐燕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话,他只是安静地咽着早餐。
抵达剧组时依旧是男女主在拍对手戏,庄云舟观摩了几分钟,便被化妆师喊去试妆了。
他的头发被简单修剪,脸上除了眼妆,并未过多修饰,换上属于唐灼的校服,精气神似乎都变得不太一样。
钱适恰好路过,竖着大拇指一顿夸:“一看就是好学生,不笑的时候,有唐灼那味道了,就是眼神再装得坚毅一点,再无所谓一点,就更像了。”
庄云舟想不通为什么要说是“装”,在之后接过唐灼的剧本熟读,才懂自己之前一直在以林澄的视角解读,真实的唐灼,也并不是如外表看起来一般坚不可摧。
所谓别人眼里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别人眼里的难以接近,不过都是他避免出错的伪装。
Speed俱乐部前台,正在用电脑查信息的段青林余光瞟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笑嘻嘻地打趣道:“又来了啊,小予。”
从工作上来说,季枫予是段青林的老板,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堪比亲兄弟,对着一个从小在自己屁股后头叫“哥哥”的小孩喊老板,段青林实在开不了口。
“我上楼换身衣服,去看看车?”季枫予走过来,将手臂搭在前台上。
段青林的视线在他脸上徘徊:“别了,你这黑眼圈,几天没睡了?”
季枫予随手拿起洛洛放在前台的镜子,照着自己瞧了半天。
段青林原以为他在看黑眼圈,再次将目光投过去时,季枫予正用手拨弄自己的头发。
段青林:“……”
洛洛刚接客回来,见到这一幕,随口道:“老大,你在欣赏自己的盛世美颜吗?”
季枫予放下镜子,嘴唇绷得平平的,貌似嗓子不太舒服,他清咳一声:“好像是有点严重,我上楼补个觉。”
“诶,这就走了,帅哥,多聊个几毛钱呗!”
段青林嘴上挽留,身体却一动不动,眼睛也牢牢地盯在电脑上。
洛洛虔诚地目送季枫予的背影,自从某专家提出“看帅哥长寿”这个结论后,她每次看见自家老板,都要在心里计算自己又多了几年寿命。
有这样一个养眼的,不爱管事的,好脾气的吉祥物老板,真是自己几百年修来的福气!
“别看了,再看也不会给你加薪的。”段青林冷不丁道。
洛洛回归现实,想到自己身边正站着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段扒皮,心理极度失衡。
洛洛用幽怨的小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瞥着段青林:“段哥,我申请工伤行吗?”
“可以,但你这个月奖金没了。”
洛洛嘴角抽动,又在心里骂了段青林几百遍。
季枫予回办公室,说是补觉,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手机消息提示,酒吧的“朋友”又在询问自己是否一起,季枫予斟酌再三,回复了一个字。
夜幕降临,“时钟”的周围亮起晃眼的霓虹灯,季枫予是这里的常客,进门没人拦他。
长过道的尽头是一面墙,墙上挂着clock的彩色灯带,左转过后不出几步,下沉式的舞池尽收眼底。
着装各异的人在混在一起随音乐舞动,气氛热烈躁动,如风吹过烈日暴晒的麦浪,滚烫地朝他扑面而来。
“予哥!这里!”男人坐在位置极佳的卡座上,见到他便弹簧似的站起来招手。
卡座上其他人都“哟哟哟”地起哄,男人才收敛了些,将手默默缩了回来。
季枫予在他身边坐下,按照规矩,迟到罚三杯,酒早早的就准备好了,正排列整齐地摆在桌上。
季枫予一杯接一杯闷头喝下,鼓掌声和叫好声混杂在音乐里,其他酒友被光照红的脸上充满兴奋,单单身边的男人担忧地紧握双手。
“好了好了,剩下一杯就算了,免得有人心疼得都要哭了。”坐在中间的男人将最后一杯酒抢走,放在季枫予碰不着的位置。
有人装傻充愣地道:“谁心疼啊?不会是涂宁吧?”
涂宁害羞地垂下头,季枫予并未搭话,拿起一个空杯倒酒:“三杯,不能坏了规矩。”
出乎意料的结果,所有人都露出一瞬的诧异,很快就消失不见,那边喊着“真男人”,这边喊着“有种”,颓靡的酒桌之气弥漫,像一层透明的迷雾,困住了里面的人,却困不住越发外溢的情绪与**。
酒过三巡,桌上的人醉了酒,玩得更加胆大,季枫予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开。
“帅哥,能借个火吗?”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撞进他的怀里,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鼻。
灯光昏暗,男人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见季枫予并未将他推开,便得寸进尺地攀上了他的脖子。
季枫予靠墙而立,双手垂在腿边,男人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这段时间堆积的情绪,让他期盼有个宣泄口。
长久以来,季枫予都过得浑浑噩噩,他喝了很多酒,几乎要把在役时没喝过的酒全喝回来,可始终觉得不痛快。
对他来说,抽烟,喝酒,性,都是释放自我的一种,即使之后要面对无措的空虚感,可他只是渴求那短暂的忘我。
季枫予没有表示拒绝,男人心照不宣,稍稍仰头撤离,捧着季枫予的脸想要亲吻。
一束灯球的反光映在男人的脸上,季枫予终于看清了他,刹那全身如蚂蚁啃噬,他大力将男人推开,身体不适似的扶住墙。
这双眼睛,怎么会那么像……
“对不起,我……”
男人茫然地上来扶他,被季枫予挥手拦下:“对不起,我先走了。”
季枫予慌忙跑进洗手间,捧着水洗脸,清醒一分,他双手撑在洗手池上,控制不住地急促呼吸。
两年之后的再见、送不走的挂坠、一双相似的眼睛……
季枫予本不信命运,但这一切,又像是刻意为之的、对他曾经的惩罚。
几分钟过后,他缓过神,准备打车离开,在酒吧门口看见了蹲坐在台阶上的涂宁。
涂宁闷闷不乐地用树枝戳着地,完全没注意到季枫予的靠近,直至视线之中出现了一双鞋。
他猛然抬头,看见季枫予的那刻,有种要哭出来的冲动,嗓子带着些哽咽:“予哥……”
“嗯,我回去了,帮我跟他们说一声,谢谢。”季枫予道。
涂宁从身后拉住他的衣角:“予哥,我刚刚看见了……”
季枫予转过身静静听着,涂宁的眼眶变得湿润:“不止刚刚,还有以前……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
涂宁直盯着地面,完全不敢看他的表情,一霎的安静,涂宁似乎听见季枫予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可能我曾做过什么引人误会的事情,我向你道歉——”
涂宁抿着嘴不语,街道上的车川流不息,他却只觉得时间在静止,听不见一点噪声。
“你很好,一直以来和你做朋友也很开心,但就像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只要喝了酒,就会暴露自己隐藏最深的一面,很可怕,你也都看见了,我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我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对不起。”
出租车起步驶离,涂宁落寞地站在街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
他怎么会不知道季枫予是什么样的人?
他也一直都清楚季枫予不喜欢他,又何来误会?
他只是不甘心……
可季枫予用一句全错的谎话拒绝了他的告白,连最后一刻都在替对方着想的人,又怎么会不值得托付呢?
“时钟”的酒友互不认识,也不轻易透露自己的家底,但涂宁从见到季枫予的第一眼,就知道季枫予跟这群人不一样。
即便喝了满桌空瓶,即便身边的所有人都烂醉如泥,仗着自己是个醉鬼而为所欲为,季枫予也会时刻让自己保持可控的状态。
他根本就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自发而为,不喜欢的事情绝不会做。
两点过后的游戏、酒吧里令人作呕的潜规则、就连他们恶心的聊天内容,季枫予默默坐在旁边听,涂宁却能从他平静的脸上察觉出一丝不耐。
他不属于这里,自己本不该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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