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正好,修翌故意留了一扇窗户不关,银色的月亮在天上挂着,小小的屋子里就这样盛满了月光,亮堂堂。修翌平躺在床的外侧,我朝着她的方向侧躺着,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月亮,明亮的月色为我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她闭着眼,睫毛时不时微微颤动着,嘴唇紧抿。她在假寐,我很清楚,她睡熟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张着。她第一天进府的时候,我特地好好观察了一番她的睡颜,顺便施展幻术,为她带来一个噩梦。严谨些说,不只是一个噩梦,她所谓的噩梦都是我施展的幻术,只要她放松警惕,我创造的傀儡就能轻易找上她,每一个傀儡都可以算作是我的分身。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睁开眼睛,与我的视线交汇。
我没有躲避她的眼睛,指了指窗外的月亮,“月亮,”我开口说话,只说了两个字,我的喉咙就觉得想吞下去个煤块一般扯着生疼。我忘记了我脖子上还有伤口,我现在不只是不能说话,接下来几天可能都没法正常吃饭喝水。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我不知道这几个窟窿会不会留疤,我其实有点希望能留疤,这样她每次看见我的疤痕,都能记起来我“拼命救她”这回事。就像我每次看见我手心的疤痕,都能想起我是如何逃出那个人间炼狱的。
“嘘,”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放在我嘴唇上,“别出声说话,小心伤着喉咙。月亮晃眼睛是吗?我去关窗。”说罢,她就要起身。
我赶紧拽住她的手,“别关,”我用气声说话,“就这样开着吧,月亮好看。”
“好吧,”她坐在床上,俯着上身向我靠近,手指轻轻地触碰我喉咙处缠着的纱布,“没有渗血,还不错,疼不疼?”她的眼睛只盯着我伤口的情况,而我在细细观瞧她认真的神情,她的眉眼温柔,声音也温柔。
“不疼。”我回应。
“平躺着吧,我怕你侧睡着压到伤口。”
“不要,”我说,“月亮好看,我想看看月亮。”
“好,就依你。”她又平躺了下来,将头偏向我的方向,她的眼睛却不看我,而是盯着床顶发呆。
一会,她对我说,“宛秀,这个名字是你的真名吗?”
我不说话,牵起她的右手,在她手心上写字。
“贺、青、羽”,她盯着我的笔画,一字一字地念出来,然后转过头看着我说,“名字真好听,是谁给你起的?”
“我娘,”我用气声回,“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跟我回道真派吧,”她说,语气依旧温柔而平静,“鬼的身上都有鬼毒,你的伤口也不是简单的皮外伤,我为你输了些真气,以防鬼毒入侵血脉,但是要想伤口完全长好,像我这样简单处理是完全不行的。我带你回道真派,帮你养伤,可好?”
我开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至此修翌终于完全落入我师傅的陷阱,这个陷阱单是布局就花了十年,而我师傅对于修翌的仙骨惦记了可不止十年。仙骨是凡人成仙的基本条件,生来没有仙骨的人,纵使法力修炼得再高强也无济于事,而有仙骨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万人里都不见得能挑出来一个。可以说,能不能成仙,是上天早就预定好的,都是命。但是这世上谁会真的信命呢?大家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赌徒,就算是**凡胎,也想求个脱胎换骨的机会,既然生来没有仙骨,那便去抢一副仙骨给自己安上。
第二天一早,修翌早早起来去找张秉礼,她说要带我回道真派养伤。张秉礼听闻这话,喜笑颜开。人逢喜事精神爽,昨日张绣芸才魂飞魄散,今日他脸上的肉就丰盈了一圈,脸色红润,精神矍铄,这十年他与鬼相伴,过得也不算容易。
张绣芸生前如何受委屈,她自己跟修翌全都交代清楚了,至于她死后的故事,我也全是听我师傅讲的。
张绣芸死了之后没几天,张秉礼就听说他当初买通的产婆死了。再过几天,张绣芸之前的婆家也死了好几个人,她的公公、婆婆死了,还有几个在她婆家干活的两个老妈子也死了,死法都一样,都是被掐死的,一个个的脸黑紫,瞪眼吐舌,脖子上有青紫掐痕,还外带五个血窟窿。这样看来,张绣芸报复的手段实在过于单一,十年都不变。官府的人去查案,自然也是以恶鬼作祟结案的,他们查案的手法也是这样单一的。短短半个月,漓州城接二连三死了这么多人,城里一下子人心惶惶,彼时的张府还没有出什么鬼动静,张秉礼却早已经寝食难安了,他半个月消瘦了十几斤,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像着了魔似的躲屋里不出来,也不说话。杜茗惠一开始只以为是他痛失爱女,伤心所致,请了几个郎中来看病,都是没效果,眼看着这人越来越疯了,杜茗惠着了急。
“驱病容易,驱鬼难,”一个长着白色山羊胡子白头发的郎中故作玄虚地跟杜茗惠讲,“你得去寻空冥山的鬼婆来给看看,那鬼婆行踪不定,常不在家,趁着现在她还在山上,你得赶紧去请,免得她又走了。”杜茗惠当即明白了,赶紧起身前去空冥山亲自请人来。那空冥山的鬼婆就是我师傅,本名冥枝子。
我师傅初见张秉礼时才刚过了立秋,天气还热着,他在卧室缩在床的一角,捂着厚被子发抖。杜茗惠赶紧跑过去阻拦他,硬把被子扒开,却见他伸个脑袋出来,露一只手,指着杜茗惠骂“是你该死”,骂完又缩回被子里,场面十分滑稽。
“大师,求您救救他。”杜茗惠跪在一边虔诚地恳求着。
“你当真要救?”
“当真。”
“不后悔?”
“我要救我夫君,为何后悔?”
“递我一张白纸来。”我师傅说。杜茗惠赶紧起身拿了张纸过来,我师傅接过白纸,将其团成一团,用力向地上一掷,冒出许多白烟来,待白烟散去,那纸团越变越大,皱褶的纸张也越来越舒展,竟生出一个张绣芸模样的纸人来。
杜茗惠自女儿死后,也是思念成疾,不过张秉礼一疯,她便要撑着张府,纵使思念,她也从未来得及好好哭一场。她见了这纸人,眼泪决堤似的,跪在地上哭起了女儿来。窝在厚被子里的张秉礼听见了动静,冒出了头,他看见杵在地上的纸人,更疯了,他抄起床边的木凳砸了过去,纸人裂了好大的口子,“都是你,全都是你!丢了张家的脸面,丢了我的脸面,你个克夫克父的妖怪,我杀了你也是你死有余辜,你早该死!你早该死!是你该死!是你该死!”
他说着,骂着,张牙舞爪地朝纸人飞奔过去,拳打脚踢,将它撕了个粉粉碎,好一顿发泄折腾,疯病也好了。他冒着汗,喘着气,看着地上撕碎的纸片,他恢复了理智,连忙向我师傅行礼,“大师救命之恩,鄙人永生难忘。”
跪坐在地上的杜茗惠突然停止了哭声,她站不起来了,便手脚并用,向一地白纸片快速地爬了过去,她将地上的白纸捧在了怀里,“是你杀的?”她也不知道她在问谁,张秉礼只低着头,不说话,走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使出全身力气,扇了张秉礼一个耳光,“我知道你恨她,但我没想到你狠成这样,连自己女儿都……”
“茗惠,你听我解释,我没有,绣芸是我亲生女儿,我怎么可能对她下手呢?我刚才是疯了,我是说错话了,你怎么能连疯话都听进心里去了呢?”张秉礼耐心地向她解释着,言语满中是真诚和温柔,他牵着杜茗惠的手,安抚着,“绣芸是个命不好的孩子,这生孩子是道鬼门关,她没挺过去,这是她的命,她的命苦啊……”
“你才是鬼门关!你才是鬼!你狼心狗肺,伤人害命,”杜茗惠一把将他推开,她跪在我师傅面前,抓着我师傅的衣角,“大师,他是鬼!您可看清了,就是他,您除掉他,我给您作证……”
我师傅冷冷地看着,不说话,也不动作,仿佛没听到,没看见。
“你也是鬼。”她对我师傅说,紧接着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昏了过去。
杜茗惠被张秉礼关进了张绣芸生前住的院子里。张秉礼特地给她的药里加了些哑药,待她醒来,任她如何撒泼,他的秘密都成功死守住了。
“这宅子满是鬼气,但是现在不能除。十月十五再请我来。”我师傅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若是我师傅说这宅子没有鬼,张秉礼应该也会信。可关键是我师傅明确说,他这宅子当真有鬼,张秉礼就坐不住了。
我师傅走的第二天,张秉礼苦思冥想了一晚上,大清早便派人去请青坪寺的和尚来府里作法,诵经诵了七天七夜,天气太热,和尚们回去身上便起了严重的汗疹子,瘙痒难耐,青坪寺因此关门关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什么谣言都有,有人说和尚们身上起了黑皮癣,奇痒无比,有人说和尚们在张府作法,一回来就死了好多个。综合下来,更为可信的说法便是,作法的和尚们起了黑皮癣,七日之后,就都圆寂了,和尚们过完了头七,青坪寺才重新开门。
张府闹鬼的事就这样传遍了一个城,张秉礼这回再也请不到任何一个来作法的了。他便打算另外添置府邸,直接搬家。没想到过几天,一个长着白色山羊胡子白头发的老头登门来访,他说自己是驱鬼法师,号南禄散人,听闻张府有恶鬼,他有法子除鬼。张秉礼喜出望外,赶紧让他进来,结果这南禄散人进府里白吃白喝,住了好些天,最后告诉张秉礼这鬼是不能靠蛮力除的,这是招福的鬼,若是请走了,是要惹来杀身之祸的,张秉礼忍无可忍,给他赶走了。作为知道张府闹恶鬼还敢来驱鬼的法师,南禄散人后来也是名声大噪,但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来历。
离十月十五还有不到一个月,张秉礼是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熬过来的。
十月十五一大早,张秉礼就派人抬大轿前往空冥山,结果扑了个空,我师傅没在山上,张秉礼只能冲着空手而归的伙计们干着急。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翩翩纷飞,落地就化了成一滩泥水,我师傅就在这雪夜中又敲响了张府的门,张秉礼听到下人禀告,赶紧亲自来开门,她进了张府,直冲着那无名院子走去。伺候杜茗惠的小丫头正守在床头落泪,“夫人她,还有一口气……”张秉礼向她斜了斜眼睛,那小丫头抹着泪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师傅和张秉礼。
躺在床上的杜茗惠气若游丝,面色憔悴,两颊凹陷,白发丛生,与两个月前我师傅初见她的模样大相径庭,没人知道她在被囚禁的这两个月里经历过什么。
“与我做个交易?”她对张秉礼说。
“大师为我张家除鬼,何来交易一说,大师有何需要只管开口便是。”张秉礼说。
“你女儿的鬼魂就在门外。”她指着不知何时敞开了的屋门,门外的冬雪正如春天飞舞着的柳絮,身穿红衫蓝裙的张绣芸就在雪中伫立着,青白的一张脸上还带着死人妆,张绣芸下葬时,张秉礼特地找人把她的眼睛挖了出来,因为他觉得瞎了的鬼找不到回家的门。此时的张秉礼见状,当真万分后悔,谁知道鬼不用眼睛看路呢?若是当初不把她眼睛挖出来,或许还没那么吓人呢。他两腿一软,差点跪下,他语气充满了少见的诚恳,“求大师除鬼。”
“她被困在了这张家,就算你搬离这个府,她也会继续跟着你。张家在哪,她就在哪,她永远是张家的鬼。但是要想除掉,也不是没办法,只是时间长了些。”
“要多久?”
“十年。”
“十年?”
“不除?”
“除!莫说十年,就算是一百年,也得除!大师您只要肯除掉她,您要什么我便给什么。”
“我借尸还魂,要在张夫人的躯体安上张绣芸的魂,十年一到,张绣芸立即魂飞魄散,斩草除根。你可答应?”
“答应!”
“这十年,你要好好照顾张绣芸生的女儿,只要那女孩在,她就不会伤你。若是那女孩有什么闪失,就凭你做的那些腌臜事,门口的那位若把你活生生吃了,我也拦不住。”
“那孩子已过继给大儿子了,我要回来好生照顾便是。”
“这十年,任凭谁搬走,你都不能离开张府。”
“好!”
“十年之后,自有人来帮你除鬼,不必我亲自动手。”
“是!”
“都答应便好,你出去候着去。”
“哎!”张秉礼答应完,低着头出了门,眼睁睁看着张绣芸的蓝色裙摆从他身边飘过去了。
待雪停了,我师傅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对张秉礼说,“开心点,宅子有鬼是会招财的。”
张秉礼刚开始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直到两个月之前,他老娘走了,他为了争财产杀了他妹妹,又把这伤天害理的事嫁祸给张绣芸。他才明白,宅子里的不是普通的鬼,而是他的替死鬼,以后该多养几个。
两个月之前,修翌从道真派跑了出来,与此同时,我师傅让我出了空冥山,来到张府,见机行事,完成她早已做好的埋伏。这一环扣着一环,我师傅不愧是能掐会算的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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