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凉城的时候刚好赶上立秋,熬过了立秋的夏天可就好过多了,立秋之后没几天就是末伏,等出了伏天,夏天就结束了。每年的夏天,老百姓都是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过的,熬过了夏天,日子就更有奔头,快要秋收了。
刚进城,卢星奉指着远处高耸着的黑压压一片,告诉青羽说,“看见没有,那是道真派的地界,钩崖山,山上就是道真派的岭越宫,咱们师门弟子就住在岭越宫。钩崖山旁边那个更高的山,”卢星奉指着黑压压一片旁边更高更大的黑压压一片,“那是玄冰崖,我们师傅还有其他长老会在那修炼,这是道真派禁地,不能让人随意进出的,师门弟子也不行。”
青羽对他笑了笑,她除了笑一下没什么可回应的方式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卢星奉热情的介绍,直接打断了对话,“咱们吃饭去吧。”街上一家小摊刚刚出锅了几屉小笼包,圆滚滚,冒白气,老板看着包子起了劲,大声吆喝着。
卢星奉也欣赏了一下那几屉刚出锅的包子,转过头抱着肩膀打趣我道,“好啊,吃点吧,等你回了师门,外面的包子你也吃不上了。”
他说话惹人生气,但他的话属实正确。道真派于我而言,是个进去了就永隔天日的地方,也难怪二十二年前,贺清师姐也要拼命逃了出来,而我现在要把青羽也送进去,她的眼睛熠熠闪光,看起来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向往。
“三屉白菜肉包子、三碗小馄饨。”卢星奉自作主张点了吃食,选了个干净桌子,率先坐下了。他这趟去漓州城赚了不少,兜里有钱,说话便有了底气,脸色也红润许多。临行前他在漓州城里买了两把顶漂亮的花色油纸伞,又从首饰店选了一根华丽的金钗,路上无聊时,他就从怀里把金钗拿出来把玩着,趁着这时候等馄饨上桌的功夫,他又把那金钗拿了出来。
我打趣他说,“你再细瞅瞅,看这钗子是不是掉块金漆了?”
他讪讪一笑,“自从她生病,就没有打扮过了,我给她买根钗子,就算没机会戴着,光是看着,好歹也是给个念想。”
我不言语,只顾低头吃包子,我后悔打趣他,和他讲玩笑话是让人笑不出来的。等我一个包子进了肚,馄饨也上了桌,我心急吃馄饨,一不小心掉了筷子。
“哎,这是要来客了。”卢星奉说。
正吃着,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们身边响起,“三位肯拼个桌吗?”
嘿,真让卢星奉说准了,我一抬头,就看见一身穿黑色暗云纹长衫的英俊公子正对着我们拱手行礼,他剑眉黑浓,生了一双细长睡凤眼,唇红齿白,细高身形,手持一把折扇,活脱脱一个从话本里走出来的白面书生。我瞧着他出神,心想这是哪户富贵人家的风流公子出来吃包子来了。他见我愣着不吭声,用手上折扇快速打了一下我的头,他笑着改用女声说,“还认不出来?”
听了声音,我才反应过来,这是龙佳闻师姐用易容术化的一个小生,她比我整整大了十岁,但是因为她常在岭越宫住着,我们来往甚多。
“龙师姐怎么这副打扮?”我尴尬地笑笑,赶紧起身搬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哎呀,是龙师姐啊,好久不见了,”卢星奉说着,转头向老板喊着,“老板再加碗馄饨,”又转回头朝着龙师姐说,“师姐不爱吃肉包子,我再叫一屉素的?”
龙师姐摆摆手说,“不必了,吃碗馄饨就好,我刚回了趟家,气得吃不下饭,换个装出来找乐子。”
“这是怎么了?师姐在家受什么气了?”我问道。
“都是我家小妹,哎,”她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不提了,吃饭,至于我为什么生的气,你们过几天就知道了。”
“哎,对,吃饭,理会那些烦心事干嘛?”老板又端了碗馄饨上来,卢星奉赶紧接着,小心翼翼递到师姐面前,“师姐小心烫着。”
“星奉啊,滢儿还好吗?这段日子我也忙着,没上你家问候一句。你们是从漓州城刚回来的吧,怎么样,顺利吗?”
“说起这次捉鬼来啊,咱们翌师妹这次可是出了好大力气,得亏我能遇见她,要不然这次任务我还真完不成。”
龙师姐笑着点了点头,她放下勺子,拉着我的左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师傅这次挺生气的,你做好心理准备,被骂被罚,哭着说几句软话就行了,别顶嘴,听见没有?”
我点点头,赶紧伸手又拿了个包子,我怕一旦左手闲下来就又被她拉过去。
龙师姐看我不答话,还想再唠叨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青羽不小心打翻了馄饨碗打断了师姐说话的念头,我望着地上摔碎的碗和勺,湿了地皮的一口馄饨汤,心中产生一股莫名的感激之情。青羽刚要去捡,卢星奉已经递来了扫帚,他还跟老板打好了招呼,告诉老板他结账的时候记得多给加一副碗勺钱。
龙师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青羽身上,“这位姑娘是谁?我从未见过,好眼熟,可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我捉鬼的时候连累了她,她保护我来着。”我赶紧接过话茬。
她回了一个短暂的“哦”,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她的眼睛开始上下打量,她对青羽起了明显的好奇心。青羽面前的小笼包还剩了半屉,她已经尽力吃了,可惜胃口太小,实在吃不下。她低着头盯着那半屉包子,好像在让眼睛替她吃完。
趁大家不注意的功夫,龙师姐抢先结完了账,“星奉快回家去吧,”师姐对他说,“滢滢身边不能缺人照顾,回来请安什么时候都能请,师傅不是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师姐的安排显然与卢星奉自己的安排有些冲突,卢星奉不能违背师姐的话,便利索地拿了自己的行李,朝自己家的方向走了。我们三人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朝着黑压压的钩崖山去了。
马车走了一会,龙师姐说,“我闻到车里有一股包子味。”
“中午吃包子时候染上的吧。”我回道。我怕她再说跟我说些让人郁闷的话,赶紧打了个哈欠,阖着眼睡了。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对我而言是正相反的。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山脚下,我下了车,被面前巍峨险峻的钩崖山压抑地喘不过气。
两千四百八十六个台阶是岭越宫的门槛。
青羽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也不会轻功,一阶一阶走上去,伤口会更难长好。想到这,我对她说,“你提着行李,我背你走上去。”
她一脸为难的表情,用气声说,“那你不得累坏了。”
“我有轻功傍身,这山又不算高,背着你轻轻松松就上去了,”说着,我容不得她拒绝,率先弓着身子蹲下背对着她,手上招呼着,“快上来。”
她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剩下的半屉包子打包好放进怀里的。龙师姐见状,哈哈笑了两声,在一旁打趣道,“这丫头准是怕累着你,还给你带干粮了呢。”说罢,她走过来把青羽肩上的行李卸了下来,背在自己身上,从包里把油纸包拿了出来,“这个你自己拿着,留着路上当干粮吃”。
青羽的表情有些尴尬,没有多说什么,接过油纸包,小心翼翼地趴在我的背上,她小小的身体很是单薄,背起来轻飘飘的。我站起身来,对师姐说,“师姐先走吧,我背着人,走得慢些。”
“山顶见。”师姐说完,只越了几步,就把我们远远甩在身后。她的轻功练的极好,身体轻盈,黑色的袍子随风摆动,真是潇洒飘逸,我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抬头观赏了一会。
“不走吗?”青羽在我耳边说。
“走。”我回过神来,赶紧追上去。青羽的双手紧紧扒着我的肩膀,两只手臂在我颈前交叉,她竟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那包肉包子扔掉了。我心里有些懊悔,该在师姐面前为她多说两句话的,这小孩子自尊心还挺强。
回屋放下行李,我们三人一同去往竹林,师傅向来喜欢在竹林练功,她常常会在竹林里待上一整天。我们过去时,正好看见她在一块大黑石上闭目打坐。她身穿白色练功服,外披一件银灰色薄衫,花白的头发随意披散着,脸上却是年轻模样,不见一丝皱纹,用鹤发童颜来形容她实在贴切,她数十年都是这副样子,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多少岁。
“拜见师傅。”龙师姐和我朝她下跪行礼,青羽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后知后觉地也学着我们行礼的样子。
师傅眼睛半睁,看了我们一眼,当她注意到青羽时,眼睛倏然睁大,她不可置信地喊出了她二十多年未叫过的名字,“清儿?”
“回师傅的话,”我说,“这是我在张府见到的一个小丫头,本名叫贺青羽,她为了保护我,为我受了伤,我为她疗伤时,无意中发现她身上戴着一块刻有贺清师姐名字的冰石玉佩。”
“孩子,你过来,离我近些。”师傅说,声音颤抖着,眼睛里噙着泪。
青羽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又转头来看看我,迟疑地一步一步接近我师傅伸出的手。
我从未向她提起过关于她母亲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她的生母就是二十二年前离开道真派的贺清师姐——师傅认下的第一个义女,如若当初贺清师姐没走,师傅就不会四处寻她,也不会恰好捡到被亲生父母扔在树林里的我。我很难坦然地对着青羽询问贺清师姐的事。我对贺清师姐的了解不过一些外人的只言片语,她的画像还挂在我的卧室,幼时的我常常想,她当初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她也像我一样觉得修祯义女的这个头衔太过沉重了吗?她会不会已经过上了自由洒脱、行侠仗义的侠女生活?
直到我发现贺青羽身份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自由的她可能过得并不如意。我说不上是对她失望,还是替她伤心。贺清师姐逃出了道真派这个囚笼,又陷入进另一个囚笼。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怕我听闻她的故事,动摇了离开道真派的心,又怕我一意孤行,重蹈了她的覆辙。
师傅抚摸着青羽的脸,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母亲叫贺清吗?”
青羽点了点头。
“她过得好吗?”师傅继续问。
青羽迟疑了一下,用气音说,“我没见过她,她把我寄托给我的养父母就离开了,”她将她脖子上的玉佩解下来,递给了师傅,“她只留给我这个玉佩。”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毕竟下落不明总是好过死讯。师傅也松了一口气,她的思念跟随着眼泪一起夺眶而出,抱着青羽哭得十分悲痛。青羽知道了贺清师姐的身世,也掉了一些眼泪,但是怕扯到脖子上的伤口,又不得不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我看着师傅,不禁在想,我离开道真派的两个多月,她会不会也这样为我掉过眼泪。
“我就说这小丫头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真是和贺清师姐有着七分像。”龙师姐小时候应当是见过贺清师姐的,她见到此情此景,也是泣不成声。
只有我,哭不出来,像个局外人。
许久,几人终于平静了情绪。
“眼下岭越宫能住的屋子还有几间?”师傅问龙师姐。龙师姐在师门常住着,也顺带管理些师门的杂事。
“空屋子不少呢,我带青羽去挑一间屋子收拾收拾。翌师妹出行这么久,和师傅多叙叙旧吧,师傅想你想得紧呢。”
“先去挑间屋子,佳闻你喊几个师弟师妹去打扫收拾,然后赶紧带着青羽去找詹长老疗伤。”
“是,徒儿告退。”龙师姐说着,递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师傅又阖着眼,盘腿而坐。我双膝跪在原地,待龙师姐和青羽的脚步声音渐渐远去,我才等到师傅开口,“你若是真有骨气,就学学你那个贺清师姐,再也别回来。”
“母亲息怒,孩儿知错了。”我低着头说。
“你还记得我是你母亲?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心情?”
“孩儿知道母亲牵挂,只是孩儿二十年未踏出过道真派一步……”
“我倒是希望我当初从未让贺清离开这个师门,她从小就喜欢跟着她师兄师姐出去,可结果呢?她最后叫一个歪门邪派的登徒子给骗走了,就这样二十多年未曾回家,贺青羽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可是天下哪里又能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呢?你觉得她现在还活着的可能性大吗?”
每次她提到贺清师姐,我就不能再反抗,这次又加上一个贺青羽,我说的话就更没有道理。她将贺清师姐的故事当作我的前车之鉴,好像只要我出门,就是重演了贺清师姐的悲剧,只要我反驳,就是对她的忤逆。我只有听她的话,不然就是大逆不道,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不都是如此吗?
“你们都想离开我,我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她哭着,低声喃喃道。
不一会,她擦干眼泪,站起身,俯视着我,用严肃的语气说,“你的魔性有发作吗?”
我摇摇头,“没有。”
“你的药都按时吃着?”
“是。”
“不要断药,”她说,语气更加严肃冷漠,“若是断了药,你的魔族身份藏不住了,我也保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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