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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囚笼(二)

白露这天下了一场冷雨,算是送走了“秋老虎”,正式宣告秋天的开场。

“自打你们回来,星奉就没有来过岭越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今天下雨,龙师姐也不打算外出,没什么事可干,就来到我屋里,她一坐下,表情就变得忧心忡忡,“昨夜我还梦见滢儿来着。”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见她做的不是什么好梦。

“关心则乱,师姐不必多想。”我回应她。

“滢儿只比你大三岁,”她自顾自地说着,又像是在劝自己一般,坚定地摇摇头,“太年轻了。”

我大概猜出来她的梦境,不敢再让她说下去,随即转移了话题,“听说龙玲昨天来见师傅了?”

龙师姐听到龙玲的名字,果然不再纠结范滢师姐的事情,她苦笑着,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我为我小妹生气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和那小丫头吵了一个月的架,这小丫头想一出是一出,我爹也是骄纵她,她说想投道真派门下,我爹就送她来了。”

“龙玲对修炼之道感兴趣,那便来学就是了,师姐为何不乐意呢?”

“太苦了,”她摇摇头,“咱们都是过来人,当初受得什么苦,遭得什么罪,我不愿意让她再承受一遍。”

“嗐呀,小孩子嘛,每年来道真派学习的弟子,净是年纪小的,半途而废的有得是,说不定你让她来学,没几天的功夫她就放弃了呢?”

“你不了解她,那是头倔驴,越挫越勇,从不听劝,从小就和我作对,她跟我说她长大要当行走江湖的侠女,我真怕她敢一条道走到黑。”

她说着,一只手抚着眉心,表情又认真又忧愁,好像她小妹明天就要仗剑走天涯似的,我不禁也被她带动了情绪,紧跟着问一句,“龙玲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岁。”

我笑着说,“才十岁的小倔驴,师姐有什么好担心的,小孩子没有较真的,今天说的事,明天就忘了。”

“我就是害怕,”她低头喃喃道,她拉起我的手,翻开手掌,触着我手上的茧子,“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练刀的事情吗?”

“记得,怎么能忘呢,”我将手抽了回去,也摩挲着我手上的茧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从漓州城回来才一个月的时间,我手上的茧子就比之前薄了很多,“那时候秋生还在,他与我同岁,当时我们刚开始学用兵器,我太瘦,连长刀都拿不动,他笑话我。”

“是啊,然后你每天开始吃快赶上盘子大的馍,”龙师姐用两只手比划着那馍的大小,“还学人家吃酱牛肉,从你能拿得起刀的那天,你就再也没用过别的兵器,你也是倔,估计能和我小妹处得来。”

“我就是不爱服输。”我尝试笑着,却笑不出来了。即使那时候如此倔强,现在也没有什么冲劲了。

自从打漓州城回来,我就像是被折了翼的鹰,我觉得自己窝囊,实在对自己失望。离开家之前,我以为自己是能惩恶扬善的侠女,没想到躲躲藏藏两个月,终于到了能施展手脚的时候,却发现我的雇主就是那个作祟的鬼。我以为学了降妖伏魔的法术,就能伸张正义,结果待我身入局中,我连什么是正义都分辨不出来了。我该杀了那个张秉礼,但是如果杀了他,张灵巧就成了孤儿,卢星奉拿不到酬金,范滢师姐的病就没法治。不该活着的人,怎么会拥有这么多该活着的理由?那我练功习武,潜心修炼,为的是什么?索性不练不修,不管不顾,还能清净些。

“秋生是去年走的吧。”师姐说。

“是,谁都没想到,”我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我虽然从小就讨厌他自以为是的性格,但是得知他出意外的时候,还是替他伤心,毕竟再怎么自以为是,也罪不至死,“师姐你说的对,确实太苦了。”我不禁跟着感叹道。

“贺青羽是不是也在学着练功呢?”龙师姐问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含糊着回应了个“或许吧”。

我们师门的规矩,修炼先练武,练武先练心,若是修心法都修不好,便是与我们门派无缘,自当放弃。但是现在对于青羽来说,修心法并不是第一步,她的第一步是认字。

道真派弟子大多数是富庶人家的孩子,正所谓“穷文富武”,条件一般的人家负担不起。光是家底富有也不行,像道真派这样的名门正派还要从这些小孩子们选拔更有天赋的孩子。但是也不乏家境贫苦的孩子来投奔道真派,而能从这个途径入我师傅法眼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范滢师姐算是我知道的一个。

这些拜师求学的孩子们,最小的六七岁,没有不识字的。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师傅,都没想到青羽这个十六岁的姑娘竟然不识字。然而她不识字这件事,还是她学心法半个月之后才被大家知道的。

教心法的人,是午式昱师兄,他岁数不算大,也才四十岁左右,却是个相当讲究面子的老顽固。贺青羽不认字,看书像是看天书,所以干脆不看书,只抬头听他讲课。她极聪明,过耳不忘,饶是不认字,也不耽误她听懂,她甚至能背下来。抬头听课这样的举动就惹恼了老顽固,他认为青羽没有认真听课,不认真听课对他来说就是不敬,不敬就要从课堂上出去站着,不配听他的课。

贺青羽摸清楚了他的脾气,开始低着头看天书听课。老顽固留了功课,她不敢不写,就让我来写。没错,我是第一个知道她不认字的人。

我还记得她第一天上完课回来,大半夜来敲我屋门,她抱着书,低着头,红着脸,嗫嚅着说,“姐姐,我不认字。”现在想想这个场景还有点好笑。

从那天开始,我和她就天天夜里见面。我在晚上教她写字认字,还要帮她做功课。为了掩人耳目,她还得等二更之后夜深人静时才敢来。有时候,我觉得我不像是教她学习的,反倒像是约她来私会的。

我又是教她认字,又要做功课,怎么也得到三更才能完事。既已三更,夜如此深了,我与她不住同一个院,我又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干脆留她住着。她每天都来,就每天都住着。她的屋子倒是成了摆设,早知道就让她直接搬我屋里来就好了,何必费事多占一个屋子?

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老顽固要学生们当场课堂默写,这次贺青羽没了辙,交了张白纸上去,这行为彻底惹怒了老顽固。老顽固带着她找到了师傅,说青羽故意与他作对,大逆不道,倒反天罡。当时我也在场,我知道老顽固是最能往话里添油加醋的人,我怕师傅信了他的话再责难青羽,就直接将她不认识字的事情还有我帮她做功课的事情全盘托出了,只要她犯的错里掺杂了我的错,就不会再有人追究。

“既然如此,就请个教书先生来吧。”师傅一句话圆满地解决了这一切:青羽能更好地学习读书写字,我对青羽的包庇行为也无足轻重。午式昱瘪了瘪嘴,贺青羽没挨师傅的罚,他仅剩不多的架子没能摆出来,这显然不符合他的期待,不过他至少让师傅知道他对教书育人的工作极为认真,勉强算是邀功了。

青羽没说话,点点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透漏了些哀怨。我立刻联想到了被她丢在山脚下的包子,像她自尊心这样强的人,我越俎代庖的做法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伤害吧。

贺青羽不识字的消息在师门里传开了。每个讨论起这件事的人,表情变化都很是丰富,先是惊讶,再是嘲笑,最后来一句类似于“人家是贺清师姐的女儿”这样有深层涵义的话。这样的局面或许是迟早的事,毕竟纸包不住火,青羽再聪明又能保护这个秘密多久。可我真正难以接受的是我成为了给她火上浇油的人,我自以为是的“保护”把她的自尊烧灼得一干二净。

有教书先生每天叫她念书识字,我们也就没有半夜“私会”的理由。如此算起来,她已有半个多月未曾来过了,那个眼神已经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算不上疼,但让人平白无故地惦记,这半个月我都在惦记那个眼神,时时刻刻埋怨自己的“关心则乱”。

我有意在屋子里等雨停,可是雨总淅淅沥沥下着,等着等着就等到了夜里。我是有些希望她自己来找我的,而我屋门前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动静。不知不觉到了二更,秋雨不停,她也不来,我终于等不下去了,我得去找她。

我一手提着灯,一手撑着伞,来到她住的院子。大多屋子都已灭了灯,唯她屋子还亮着,像是专候着我似的。我叩了三声门,她开了门,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只打量我一眼,平淡地说了句客套话,“姐姐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硬着头皮回,“最近天气转凉,你可添了衣服?”

“这样的小事,姐姐也要赶着雨夜来?”她说着,回过身坐到屋里桌前,这就算是请我进了屋。

“你常来叨扰我,这次轮到我叨扰你了。”我半开玩笑说着,但是发现她没有为了要敷衍我而笑一下的意思。

我走到她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还在生气?”

“我哪里敢和姐姐生气?”

我不理会她故意说反话,直接道歉,“那天是我不对,我只怕午师兄和师傅再为难你,便全替你抖露出来……”

“姐姐你当初交代的全是真话,给我道歉做什么?当时事态如此,即便是你不在场,我也不见得能为自己找个好借口。”

“那你现在生的什么气,肯赏脸告诉我吗?”

她停顿了一会,低着头,抠着指甲上的倒刺,小声说了一句,“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因为丢脸。”

“因为不识字所以觉得丢脸?”

“是,”她依旧低着头,不肯看我,她的语气有丝丝颤抖,含着哭腔,“姐姐,你告诉我,我没读过书,除了自己名字就再不认识别的字,这对你们而言是不是罪过?”

“当然不是,没有人有资格说它是罪过。”

“那姐姐你可曾看不起我?”

“从来没有过,我向你保证,我心疼你,同情你,”我的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颊,她颈上为我留下的伤疤还清晰可见,“因为你受伤,我会觉得有愧于你,可我从未看不起你。”

“可我为何觉得我做了错事?”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颗眼泪重重地砸在我的指尖,轻轻划出一道痕迹,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说,“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若非我生母的缘故,我哪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待着?他们瞧不起我,我也不想学这些东西,干脆离开好了,省得我惹人心烦,天下这么大,我也不稀罕什么钩崖山,什么岭越宫。”

她说罢,赌气似的就要收拾行李离开。我在一旁不停劝说,她正在气头上,全然听不见我说的话,我越是劝她,她收拾东西的动作便越利落。我知道她不是决意要走,也不是有意将气撒到我身上,她现在情绪这般激动,我不知道她在道真派这一个多月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她不曾向我抱怨过什么。

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动作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她坐在床上,抹着眼泪,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之间,我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接过她的包袱。她的行李少得可怜,靠她包袱里的那些衣服可熬不过凉城的冬天。她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转身搂住了我的脖子,将自己的头抵在我的肩上,低声哭着。

隔墙有耳,她不敢大声哭闹,哭得大声了给别人听去,又是一桩可供他人嚼舌根子的谈资。

我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我应该对她说什么?告诉她,她没有错,是那些瞧不起她的人错了?可我与那些瞧不起她的人划分得开界限吗?我是修祯的女儿,是从小被道真派养大的孩子,是众人眼中的宠儿,我犯下的所有错误都能被网开一面,而她所受的委屈我从未切身体会过。由这样的我来谴责道真派的高高在上,未免也太过讽刺了。

世人的偏见有千千万万种,不管什么事都能划分个三六九等出来,没有人知道那些划分标准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是谁要规定这些标准。她因那些偏见受了苦,我却因那些偏见受了益。

她哭得累了,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手指还勾着我的衣袖。这雨下了一整天,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落得更紧。夜已深了,回去的路上一定不好走,索性我留在她这屋借宿一晚,也是合情合理。她的床稍窄了些,两个人要稍稍侧着身子才能睡得下,于是我便侧拥着她睡了一夜。这被子薄了些,一个人在夜里睡应该会冷,两个人挤着一起盖倒是暖和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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