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八月,石江县就开始征收一年一次的户税和口算钱。
虽然知道交纳赋税是早晚的事儿,这个消息还是让人们心里一沉,肉疼不已。
所谓户税,既是以户为单位,不管这家里有多少人,只按照资产的多寡收缴的税赋,分为上、中、下三等。
俞善还从来没有出过庐州府,但是听人说过,庐州府只是个中州。
这中州的上户,户税要交二两银;中户减半,为一两银;下户再减半,交纳五百文。
数额看着不少吧?其实,还有更高的……
大晋朝治下有十六个州府,按其富庶程度又分为上中下三等,每十年才会重新定一次等。
对于生活在其中的百姓来说,最大区别就在于,不同等级的州府,税额不同。
若是在上州,譬如天子脚下的繁华京城,再譬如江南鱼米之乡,讨生活糊口固然是要容易一些。
只不过,上州最普通的下户,每年也要交户税一两银;中户加倍,每年二两;上户再倍之,足足要交四两银。
可见没点儿本事的,在哪儿的日子都不好过。
户籍黄册每年更新一次,皆是在春耕之前,由衙门派人监督,在各村村长的见证之下,由掌着黄册的里长亲自一户一户,上门核查,十分严谨。
主要是查看这一年中,此户人家的丁口有无增减,田产数量有无出入,好以此为依据,查验户等。
嗯,还顺便核查了丁口人数,也方便紧随其后,要按人头数目征收的口算钱……
早在今年春耕之时,石江县已经更新过一次黄册。
那时俞善刚刚回村落户不久,名下还只有一个小镜庄。
陈里长给俞善这个女户定了个中等,需纳户税一两银;又因女户特殊,要纳三倍口算钱,也就是三百六十文。
而整个二房只剩下俞信这一个男丁,又是自立成户,算是畸零户,便被定为下户,要交上五百文户税;
且因为他年纪小,只算做“小口”,每年只交二十文口算钱。
这口算钱是按每家每户的人丁数目算的,避无可避。
若有哪家的婴孩是出生在春耕之后,不算在这一年的丁口之中;又或者哪家老人在更新黄册之前去世,顺势能勾销了户籍,免去这一年的口算钱——邻居们说起来也会羡慕地感慨一声:“这孩子/老人有福!”
好在大晋朝施了仁政,女娃没成亲之前不需要交口算钱,待到成亲后才由夫家交纳。
所以,谁家的口算钱缴得越多,就代表着家里人丁越兴旺,好歹算是种安慰。
可户税就不一样了,是有法子避一避的。
别小看这每年一回的户税,为了这笔雷打不动的钱,村里许多人家都不愿分家。宁可一大家子挤在一个户头过日子,也不愿意被分出去,自家单交一份户税。
就连老宅的大伯俞怀裕,闹了几次要分家,也只是说想要秋收以后再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这一整年该交的税金才都交清了。
其实下有对策,上也有政策。
为了对付这群顽固不肯分家的“刁民”,朝廷每过上十年八年,财政吃紧的时候,就会下令,让“二子以上”的人家分户!
若硬是不分,那就对不起了——“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家者,倍其赋”!
该交的税钱还是能一文不少的收回来。
扯远了,再回来细说。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只出不进,总之,衙门的钱袋子可能是瘪了,这回收户税和口算钱收得有点儿急。
要按往年的规矩,应该还是在衙门、里长、村长的三方见证下,按着黄册上记载的户等、人丁数,一户一户上门征收,前前后后能收上个把月。
今年为了节省时间和人力,就由各个村子自行按照户等收缴,限时十日,衙门只看总数。
于是村长俞怀安在村中议事时,干脆又把这收税的活计分给村中的各个甲长:
“你们每一甲最多不过十来户人家,户等、人丁数目你们也都清楚,限五日之内收齐,缴到村里来,界时自然有公门人来收。”
俞怀安心里也清楚,收钱的事情可不好办,虽然衙门给了十天的时限,可若是碰上那难缠的,纠缠上一两天,拖拖延延地时间也就到了。
此话一出,祠堂里静悄悄地,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桩差事不大好办。
若是官府来催税,谁敢不缴?敢抗缴的,少不得当场就被差役带走,还得带累家人拿钱去赎。
可他们乡里乡亲的,怎么开口呢?一则涉及银钱,人家硬是不交,自家总不能像差役一样把人拘走吧?
再一个,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户税是定额还好说些,这按大小丁口收的口算钱,可怎么计算啊?
在座的不少人,可是连过百的数儿都数不清楚……
问:十六岁以上的成丁,一年一百二十文;十六岁以下的男丁计做“小口”,只交二十文。
若一家有十口人,五男三女再加一个男娃一个女娃,总共该交多少钱……
简直想一想就头大!
说起口算钱,也有人想到俞善名下那百十口庄奴。
她是女户,本身已经要交足三倍的口算钱,整整三百六十文;凡为奴为婢者,主人也要替他们交折半的口算钱……
哪怕心底里有过的那点儿隐秘的羡慕,此时也化为兴灾乐祸:啧啧,一个庄奴六十文,一百多个庄奴一年就得交多少钱来着?
呵呵,都是小钱!
俞善也不说话,淡定地捧着一碗五花茶,小口慢饮细细品尝。
这消暑祛湿的五花茶是古大夫自己配的,自从跟村里人熟了以后,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都喜欢去找他抓两剂药。
俞善瞧着,俞怀安这些天嘴角的燎泡就没消过,这清肝热、去心火的五花茶更是不断,几次上门,村长家用来待客的就是这个清火茶……
见在坐的无人应承,大家都憋着不说话,俞怀安捂了捂上火的嘴角,干脆点名了:
“善姐儿,你们七甲的下户最多,畸零户也是最多的。你先说,这税钱五天能收齐吗?”
俞善心说,您老人家真会挑软柿子捏,没人应和吧,还非得让我当这个捧哏的。
不过大堂伯最近出力多,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俞善这么想着,痛快地接下话,第一个表态道:“村长请放心,我们七甲虽然户数多,人口少,家境也一般,但是要不了五天,三天吧,三天之内一定收齐!”
不仅如此,她还很善解人意地打包票道:
“税钱要交铜板和现银,若是谁家的银钱不凑手,只管拉着家里的稻谷到作坊去兑换,我会吩咐下去,按镇上米行的价格给,不会叫乡亲们吃亏的。”
“好!好好!”俞怀安满意地捏捏胡子,视线扫向其他人:“那……你们怎么说?”
我们还能说啥?谁不知道七甲的人今年根本就不缺钱?
别人不说,只说七甲原本最穷的范家和秦氏那婆媳俩,光在俞善那儿挣的工钱就比地里一年的收成还要多,交个税钱还不是轻轻松松。
俞善那丫头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动不动就请人,工钱也给得高高的。可她请人向来是优先考虑七甲的人,要么就是便宜那群外乡的小乞儿了。
以前还常常见她雇佣村里的半大孩子,自从收竹荪那回有人闹事儿以后,这丫头就极少再找村里的小孩做工了。
唉,早知道不得罪她了,这丫头忒记仇!
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一大一小两个俞家人,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一边大骂俞善是马屁精,一边硬着头皮认了下来。
说了几桩事情,众人散去,俞善在俞怀安的暗示下留了一步。
俞善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拎起茶壶给俞怀安和自己杯中都续了水:
“大堂伯,最近这天气是不是有些反常?都八月了还这么燥热,我瞧着,古大夫配的这五花茶您是没少喝啊。”
俞怀安哪能听不出来她在内涵自己,气哼哼地说:
“我能不上火嘛?米粉作坊那里你去过几回?这一天天的,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找到我头上,妖蛾子还少吗?”
“咳,我这不是忙嘛。”俞善听了直心虚,嘿嘿笑着赶紧给俞怀安的杯中也续上水:“就是因为有您坐镇,我才放心啊。”
最近蕾丝卖得好,俞善这些天来来回回,都是忙着给织坊扩大生产蕾丝的事情。
除了每过几天去作坊里转一圈,大致了解下运作,其它事务都大撒手,彻底交给了杨谷、邓桃两口子。
俞善还特意吩咐他们,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做不了主的,只管去找俞怀安!
这分明是拿俞怀安当个副厂长在用啊!还不用给工钱。
按说原料、人手都不缺,米粉作坊一正式开工,就该有条不紊的生产才对。
只不过,往年秋收前的这段时间,正是农闲,也是村里人进城、上码头打零工的最好时机。
可出去赚钱多难啊:活不好找,工钱少,又累,哪有守着家门口把钱赚了舒坦。尤其是作坊里的活计也不累,总比上码头给人搬货、扛大包轻省多了。
反观去米粉作坊上工的那些人,每天都精神抖擞的,穿着俞善给他们统一定制的工服:青灰色窄袖短褐,缀着雪白的袖口、领口,胸口还绣着一行小小的“平溪米粉”四字。
这些作坊的工人不仅穿得光鲜,每个月旱涝保收都有几百文工钱,实在叫人羡慕。
作坊接到的订单日益增多,偶尔赶工也确实需要一些散工。
村里人都知道俞善那丫头心硬,不好说话,她和村里人也没什么交情,于是,想打同情牌的人都一股脑跑去找俞怀安。
除了本村的人,谁家还没三五个亲戚,都想塞进作坊里,不能长长久久的做工,干几天赚个零花儿也行啊。
俞怀安被人找得烦不胜烦,一天到晚地催着俞善赶紧再选个管事,把作坊这一摊子接过去,反正他这个村长事情已经够多了,这作坊谁爱管谁管吧!
其实,村里有三成作坊的份子,多的是人想插手进去,就连俞怀安家里,他大儿子俞仁也有点意动。
只不过,俞怀安心里早就给三个儿子安排好了前程。
老二俞俭是读书人不提,老三俞小五早就跟着俞善,管起了县城里的铺子,想必善丫头也不会亏待他。
俞怀安隐隐盼着大儿以后能接管家业,若是能接过村长一职就更好了,于是就不大想叫大儿子掺和作坊的事情。
偏偏大儿子、儿媳眼睛只瞧着作坊里的利润大,整日话里话外都是试探,搅得俞怀安有苦说不出。
俞善觉得这事情其实很好解决:“咱们之前选正式工人的那个法子就能用啊。”
之前想进作坊的人太多,俞善按户给报名的每一家都发了个号码,先是统一抽选,定下要从哪家招工。
选定之后,再从这家里挑一个合适的人选:身体不健康不要,不爱干净的不要,品性不好的也不要。
作坊里大部分活计都不重,所以俞善更倾向于招成年的妇人,就连她从果山庄选人进作坊的时候,也是秉着这一原则。
对此,俞善给出的理由是:不占主要劳力。
这理由很强大,村里人听完,也觉得十分赞同,于是作坊里七成都是身强力壮的妇人。
她们干活一点儿不输给男人,农忙时缺劳力,照样也要下地干活,与此同时,家里的活计还不能耽误。相比之下,作坊里的工作实在是一桩美差。
而俞善只不过想尽一点微薄的力量,给这些妇人们提供一条更好的出路。
“有想来作坊当散工的,不论是谁,都叫他们去领一个号码牌。有活儿的时候,咱们按号码顺序叫人,谁也不能插队。可就是有一条……”
俞善耐心地对俞怀安解释道:“轮到什么活儿就得干什么活儿,不能挑肥拣瘦。若是谁不想干,他手上的号码就得收回来,重新领号排队去。”
“妙啊!我这就叫他们自己排队去!”俞怀安听了直后悔,这么简单的法子,自己为什么早点儿没想起来?
这样不分远近亲疏,大家一视同仁,谁也抱怨不出个花儿来。
俞善见俞怀安马上就要出门,连忙叫住他:“大堂伯,此事不急。您再琢磨琢磨,是不是还能再加上一条,以后作坊再招工,就优先从散工做得好的人里挑,好给他们点动力。”
俞怀安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招谁不是招,村里又不欠他们的,谁规定了必须每家招一个,有的人家日子过得烂包是原因的,一个好的都挑不出来又不能怪我!那自然是谁做得好就招谁。”
这话听着就是怨念满满,可见这些天没少受气……
见事情说定,俞善瞅准时机,把杯中的五花茶一饮而尽,笑眯眯地告辞了。
她前脚刚走,俞怀安才稍稍从兴奋中清醒过来:“不对啊,我这一摊子事情没交出去,怎么反倒又给自己领了一桩活儿?!”
眼见已经下晌了,太阳还是有些毒辣,俞善一路上挑着树荫,慢悠悠地往家走去。
她一推院门就楞住了。
院子里有生人在。
墙根儿下正蹲着两个陌生的大汉,俩人头对着头,研究着俞善种的那一丛丛枸杞。
听见院门的响动,这俩人同时回头,齐刷刷朝俞善看来。
只见他们一个像是三十几岁,一个不到二十的年纪,一样的虎背熊腰,身材魁梧。
见俞善进门,两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黝黑面庞上挂起了憨厚的笑容:
“大侄女/表妹回来了!”
俞善:你们谁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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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亲戚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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