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
雪后阳光灿烂，谢听笙裹着毛绒绒的毯子，躺在摇椅上惬意的来回晃悠，反问时动作停住，半阖的眼睛睁开。
“是。”三七半俯身子凑近她，低声说：“陛下的意思是推给萧家那位。”
谢听笙不置可否，眼睛重新闭上，摆出送客的姿态。
“副使……”三七并未离开，继续劝说：“那些舞女死了，就当是属下差事做得差劲，回去陛下自会惩罚。”
他语气稍沉，“可您私自将嫌犯放走，重伤谈知州，若让皇后娘娘知晓，怕是结果会比属下要惨烈。”
“嫌犯全部死亡，何来放走之说？”谢听笙直起身，眼神淡然，瞥向侧边房间，“至于谈知州——”
她声音飘渺，轻不可闻，转向三七，“难道不是你疏忽职守的缘故？”
“你……”三七面有怒色。
谢听笙离开摇椅，动作间衣袖上扬，露出手中令牌金色的一角，她捻手拎出来，移到三七面前。
嗵——
膝盖撞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三七跪拜冲着令牌跪拜，“参见陛下。”
谢听笙满意一笑，将令牌收进衣袖，扶起三七，“推给萧家不如推给离得近的，北城王就不错，你去安排。”
三七眼神偏移，并不看她，沉沉应了声“是”，尊敬颔首离开。
房门半开，身着红色官服的王竟山轻手轻脚的出来，自以为小心的掩过眸中难色。
他先是拱手施礼，后又硬扯着嘴角冲谢听笙笑笑，“下官上了年纪耳朵不好，谈大人伤了脖子要些水喝，小人耳朵贴上去也没听清。”
谢听笙并未出声搭理，径直绕过他进了屋子，重新关上房门。
“唉——”
王竟山长叹一声，又觉得可能声音太大，慌忙捂住了嘴，担忧的瞥了一眼上司正在养病的屋子，着急忙慌的小跑溜开。
大人啊大人，他们大人物斗法，我可没本事保您，您自求多福吧……
至于后院这个地方，从今天开始他绝不会踏进一步，以防又听到什么“陛下”啊，“北城王”啊，替罪羊之类掉脑袋的话。
*
冬日里阳光短暂，还未到傍晚，外面便又飘起梨花瓣似的小雪。雪势虽不大，却总挑着下午到晚间这几个时辰落，仆役们打扫已经足够勤快，依旧跟不上雪落的速度，没过多久积雪的厚度就快没过脚踝。
谢听笙提着一壶热茶，挑挑拣拣选了两个青瓷杯倒满，又将茶壶放在火炉上，顺手推开屋内的窗户。
寒风裹杂着雪中青松的味道，闯进暖和的屋子里。
半醒的谈迁轻咳了几声，□□，他强撑着翻身转向窗口，“谢……谢……副使……”
他脖颈处缠着厚厚的纱布，谢听笙的止血药很管用，包裹的位置早就没了血水渗出，也不太疼。只是那药安神的效果太好，他白天黑夜的睡，半梦半醒了三天，如今冷风吹过，才勉强清醒。
谢听笙手捧热茶，侧着身子靠在窗柩边，抬眸凝望后山处的几棵青松，“桌子上有热茶，喝的时候慢一些。”
两人之间相隔不到五步，她没有帮谈迁的打算，谈迁也没有要请她帮忙的意图。
他伸出手抓紧床帮，借力半坐起来，掀开被子腿脚着地，忍不住停下感受片刻，神思比方才还要清明，踱步移到桌边，拿起那盏热茶，却迟迟不饮。
谢听笙走过来放下空杯，从他手里夺过那盏茶，“我忘了，谈大人不吃我的茶。”
一语双关，谈迁眼珠轻动，视线滑向她骨节纤细的手，眸色稍沉。
短剑入肉没有声音，皮肤顺着丝丝凉意被破开，温热的血流过锁骨浸湿衣襟，先是觉得身上极热，然后便是沉入深渊的冷意，冷到最后身体开始止不住的轻颤。
是濒死的感觉。
谢听笙见他又要咳，起身关上窗户，不紧不慢地折回来坐下，“伸手。”
对面的人没有动静，乌黑的眸子紧盯着她，显然不打算配合。
谢听笙明白他眼下不太能说得出来话，看在他像一株雨中红海棠似的病容，宽容地指指自己的手腕，“把脉——”
“我不是十八层地狱的行刑鬼，你伸手我就要挑断筋脉……”她带着暖意的手指落在谈迁腕间，感受到脉搏平稳，又示意他凑向近前，动作极轻的解下脖间纱布。
竟然恢复的那么快……
指尖轻抚脖间红印，谢听笙目中光芒微闪，她配的药效果好却没有祛疤的功效，谈迁体质特殊，还未用些细嫩皮肉的东西，伤疤就已经看不出来。
喉结随着她的动作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屋内光线暗下来，谢听笙下意识往前凑了凑，手指挑开谈迁的亵衣。
“够了——”声音嘶哑低促。
谈迁握住她的手腕用力移开，惊怒地看着她，“男女有别。”
“医者无别。”谢听笙回嘴，挑眉看向他微红的脸，好笑道：“谈大人不要讳疾忌医。”
呵——谈迁撇头过去，离她远了些，薄唇微抿，不高兴的弧度。
谢听笙不管他高不高兴，看他都有力气生气，想来好了一大半，从怀中掏出黄绢展开，神色郑重，“跪下。”
谈迁神情疑惑，看她周身肃然，缓慢跪下。
“凉州知州谈迁接旨——”
谈迁叩首施礼，“臣谈迁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敕谕：议商国事重大，卿即知州，本欲使之佐齐翎行事，然思事有变，特命尔主管，定议凉州，将幸百姓。”谢听笙念完手谕内容，把黄绢托着递至谈迁手中。
谈迁小心接过，再度叩首，起身放好黄绢，看向谢听笙。
“后日两国正式商议边境通商之事，齐翎这几日已经将细则拟好，今晚就会交给你。”谢听笙表情认真，一改先前态度，“齐翎性格倔强但赤子热忱，你二人合作，定能事半功倍。”
“你呢？”谈迁问。
他既兼任正使，副使定下齐翎，身为副使的谢听笙又要去往哪里，还有为什么要杀自己，谈迁眼神变换，平静等待答案。
“我？”谢听笙拉开门，倾身看着渐大的落雪，低声道：“我会暗中保护你们的安全。”
这才是她擅长的事，隐入黑暗，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凝视敌人的动作，再找准机会斩于剑下。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浮现多年前埋头屋内学绣花的情景，愣神间一个想法突然冒出：学绣花和学杀人都是一样的。
谈迁走到她身边，笃定开口：“你想杀我。”
不等回答，他又接着说：“我会继续查张寡妇的案子。”
北地距京城千里，他俯视这位从京城来的女官，尽管眼下证据匮乏，仍然不改想法，“我怀疑你。”
雪花被北风推着进门，旋转着落在两人之间，试图打破良久的沉默。
夜色下谢听笙手中亮色闪过，一枚银针出现在谈迁眼前，“那夜酒宴，早早昏厥的成宋和云周官员身上都有这枚银针，包括迟迟未昏迷的你。”
谈迁拿过银针，细细打量，不解地看向她。
“瞧着像是银制，其实是钢制，云周暂且不提，成宋只有一家有本事产钢的地方，便是你治下的凉州。”谢听笙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展开后里面都是钢针，“倒是大手笔。”
她全部递给谈迁，面带浅笑，“谈大人自己做戏也罢，和北城王一同做戏也罢，于我都是不用在意的事情。治伤是因为有人要你活着，若你感受到了杀意——说明在那一刻，有人真的想让你死，而不是我想不想。”
谈迁神色冷凝，“哦？”
“四时轮转，冰雪夺翠。”谢听笙一只脚踏进风雪，回头看他，眼神悠远，“落叶大多时候被风吹下，并不由它自己，祝谈大人如青松魏巍，不惧风霜冰雪。”
背影远去，谈迁关上房门，一身红裙的主舞端坐桌边，眼神柔软好奇。
她说：“听笙姑娘人很好，不会伤大人。”
谈迁下意识摸向脖颈，点点头，不会伤我但会一击毙命，又反应过来，“你叫她什么？”
“听笙啊。”她语气熟稔。
“师姑娘。”谈迁微叹，“你也该多存些戒心。”
主舞，也就是师怜叶摇头，“我来北疆时，有人告诉过我，除了北城王需要防备，其余都可放心结交。”
提及北城王，师怜叶担心道：“此次刺杀是他安排？”
“不清楚。”谈迁观察灯下钢针，眼神晦暗，“你恐怕要在此地多停留一些时日，很多事需要你帮忙。”
师怜叶应然，眼神兀地落在他身后，伸手指向窗台。谈迁侧身看过去，一个红色的小药瓶立在那里，上面隐有薄雪，像是被人从外面刚放进来。
她又来了……
*
来回折腾两趟，谢听笙出了一身薄汗，推开灯火通明的房门，忽视从浅蓝变深蓝的齐翎，给自己倒了盏热茶。
“阿笙！”齐翎愁容满面，“你要离开瀚县了？”
谢听笙点点头，“谈迁会是和议正使，在瀚县半个月内就把细则弄出来，到了凉州，北城王说不定会插手。”
“不用说不定。”齐翎递给她一封密信，“你瞧瞧吧。”
“西南匪患平得这么快？”谢听笙合上信函，奇怪道：“才不过半年的功夫，匪徒游荡隐蔽在大山之中，真要论起来比云周大军还要棘手，萧家又立一功啊。”
和议先定瀚县后选凉州，说到底都是为了避免横生变数。人人都当此次和谈是桌宴席，不请而来的各方势力汇聚一堂，有人单纯想吃菜，有人却是要掀桌子。
齐翎缓揉太阳穴，问她：“谁最有可能不来？萧家和北城王我最多应付一个。”
事实上，即便是身坐皇位的陛下，对二者都是轻拿轻放的态度，九五至尊尚且觉得扎手，何况齐翎这个小小的刑部尚书。
北城王和萧家都是从龙之臣，但两方又有所不同。
北城王最开始是成宋的叛徒，萧家最先选的也是叛国之路，当年玉门关之变，萧家也未料到北城王会舍弃即将到手的皇位，转而又成了匡扶大厦将倾的忠君爱国之人，被迫摇身一变，也唱起红脸来。
两家各领几十万大军，若非陛下手段强硬，加之萧家独女做了中宫皇后，如今成宋就是楚萧两家共治，皇位不过是个摆设。
谢听笙轻挑烛芯，沉声说：“北疆是楚萧两家故地，暂且不提一直在凉州的北城王，萧家每年都会派人来祭祖，和议快也就罢了，要是迟迟未定，两个人你都见得到。”
见齐翎表情更加诅丧，她眼中好笑，冷静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两个人，你一个也不需要应付。”
她语调微沉，“这是两国国事，并非两家纠葛——”
国事当成家事插手，如今四海承平，岂不是宣告天下我要谋反？
齐翎眼中一亮，又有些犹疑，“若真的撕破脸，非要论家事，又该选谁？”
选谁？
呲啦——
烛芯这一刻蹦出火星，火焰猛然窜高，又瞬间熄灭。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色，谢听笙眸中冷意不再隐藏，直直看向站在门口等答案的谈迁，吐出三个字：
“北城王。”
“少使——”
齐翎离开已有半个时辰，暗处的影卫披一身风雪，跪在谢听笙面前。
她轻问：“师姑娘去了哪里？”
“并未离开。”影卫递给她一截用蜡密封的竹节，“娘娘来信。”
谢听笙接过握进掌心，冷冷开口，“案子的事不要有纰漏，还有——保护好谈迁。”
“是。”影卫接着汇报，“属下查看了有关谈大人的所有卷宗，无论是故乡萍远还是凉州，都未有任何不妥之处，且这两地，他风评都极好。”
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多兴水利……
谢听笙一一看过信件，感叹出声：“好官。”
“还有，谈大人未受伤前，已经从张寡妇案查到了徐阳氏，可需属下干扰。”
谢听笙眼睫轻眨，颇感讶异，倒不是个草包。
她挥挥手，“不用，让他查。”
不过一潭死水，纵有游龙，也兴不起波澜。
[小丑][小丑][小丑][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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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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