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滴漏,东城民居。
苏来提着灯笼停在在自己大人右前,随着谈迁的示意将灯笼往上举——
“大人!”苏来借着光看上去,是一块蓝底的木制匾额,上面的字迹风吹雨噬已经不能辨认。
他扭头望向谈迁,语气讶异,“张寡妇家里院子破成这样,竟还有个匾额!”
瀚县分东西两城,西城所住多为官员富商,隔着得柳池便是东城,比西城大上一半,但房屋比西城的三分都不如,寻常住户有间院子都是家底殷实了,张寡妇家不仅有院子,连本该赏赐给有功绩之家的匾额都有,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谈迁吩咐身后衙役将牌匾取下,用苏来递过的帕子擦拭干净,细细打量匾额。
他当年在翰林院修整书籍时,曾把五花八门的诸工杂技看了个遍,此种以杨木为原料,漆之蓝底的匾额倒是从未见过。若有功高得赏者,也多于原木之上篆字上漆,字的颜色也多为黑色,断不会以蓝底缀白字。
只是字迹损坏太过,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大人~~~~”
一声“大人”曲折蜿蜒、腔调绵长——
缀在谈迁身后的王竟山默默在心里叹下第一百零一口气,暗恨自己为何要放着好好的大觉不睡,陪着这位身负和议重任的知州,在这里调查一桩明明可以随意糊弄过去的抛尸案,还非说此案不明则和议不明。
他的亲娘哎——此案不明顶多他瀚县县令前途无亮,若是因此耽搁了和议,那他和大人只能血溅前途。
眼看谈迁往里屋越走越近,衙役几乎将他认为的可疑证物搬了个遍,王竟山一时“情”难自抑,又大叫一声:
“大人——!!”
谈迁半蹲着打量一处叠放着的箱笼,闻声半仰起头看向他,眼神在摇晃的烛火下冷冽如刃,刃光晃的王竟山一噎,本来想好劝顶头上司回去的说辞忘了大半。
“大人……咱们……咱们也该回去了,白间大人忙着和议之事,下官已让人将这院落里里外外查过了,张寡妇的卷宗您也看过,她就是个寻常的寡妇——咱们把案子就这么结了不好吗?”
好在官场浸淫多年,王竟山还是把话说完了,只是越说到后面音量越低。
按理说此等说辞蠢得没边,把罔顾人命和得罪上司兼顾了个遍,但他也是实在没法子,眼看和议近在眼前,别说是今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牌匾,还是站在屋顶不知道是在望月还是在吹风的谢副使,都不能影响他要把谈迁劝回去的决心。
“本官知你心焦,所以便不治你此言之罪。”谈迁吩咐大家将箱笼挪开,果然瞧见墙后一个挖的并不高明的地道,甚至连遮盖的暗门也没有。
他背对众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继续道:“查案不周,罚奉半年。”
王竟山诺诺应了是,再也没出声,连本来想要劝阻谈迁进洞的想法都消下去。他一身肥膘光靠俸禄可吃不出来,罚奉不是大事却是警告,既然大人执意如此,何必做那个出头鬼。
“大人不下去看看?”谢听笙的声音突兀砸进一片寂静,她看着迟迟不动的谈迁,越过衙役走到洞口前。
房顶隔着瓦片看不清楚,近前才发觉这洞周泥土虽有发干迹象,但实为不过两天的新泥,街坊邻居口中半年前就已“探亲”离去的张寡妇,那个在自己手中断了气的通敌细作,总不至于借尸还魂回来特意挖了个地洞。
她是吩咐暗卫挂了块匾,可没让人在这里挖洞。看来这段时日除了北城王的暗探,还混进来了几只小鬼。
谢听笙直起身,见身边人还是一言未发,且有沉默到底的样子,不仅疑惑:“谈大人怎么突然——兴致倍消啊?”
仿佛这几日白天所有时间和齐翎同云周使臣谈判,夜间不眠也要将东城翻个底朝天的另有其人。
谈迁垂眸瞥向她指尖新泥,又悄然偏转视线。这位突然不做副使,名为保护实则监视他的谢副使,表面上对他查案漠不关心,却又在若无似有的引导他。今日若非听到她与齐翎谈话中提及东城的烧饼摊风味十足,他也不会辗转逛到东城,误打误撞看见已经被放出来的李庄,从他口中知道所谓的徐阳氏旧居。
徐阳氏的旧居在官府的卷宗和王竟山的印象中,竟是张寡妇的院子,还有突兀的洞口和牌匾……
谈迁微点下颌,随口应付:“副使勇猛,不如一探。”
“呵——”谢听笙没好气,“大人不遑多让。”
远处隐有鸡鸣传来,夜色依旧如墨,一阵阴风吹来,竟将众人手中的灯笼尽数熄灭。
苏来惊恐交加,啐了一声,“这是什么鬼风?!”
本来院子破败阴沉就令人害怕,这阵怪风来的蹊跷,大家心里都有些打鼓,别不是张寡妇的鬼魂真藏在这旧居中?
平日里在王竟山面前得脸的衙役张思正颤颤巍巍地往自家大人那里挪,想问问大人要不还是回去,就听见耳边又是一阵阴风吹过,他被风吓得连退几步,只觉得四下默然漆黑,心慌的厉害,惊惶中哐当一声后仰在窗棂上。
“咔嚓——”连人带窗棂都翻倒出去,张思还未来得及惨叫,就见倾倒的视野中本来无人的院落中,竟都是飘扬的黄纸钱,脑袋一歪即时晕了过去。
屋内众人随着声响望过去,自然也瞧见了这满院纸钱,一时惊叫不绝,王竟山尖叫之余还不忘把刚才大开的房门关上,内心暗赞自己果然英勇,坦坦荡荡且做事周全。倒是眼下伸手不见五指,上司看不见自己的拳拳护卫之举。
殊不知屋角的二人淡定非常,一人觉得此等唱大戏似的手段简直招笑,另一人则是直接从破烂的屋顶一跃而出,还不忘补上一句——“此等蠢事,谈大人莫要张冠李戴了!”
院内的黄纸已经落得差不多,谢听笙借着快要消散的月光,看到院中那棵枯树顶上的破烂的油纸包,再过去便是和此处同样布局的民居。想来只需提前在树上绑好装着黄纸钱的包裹,再于屋顶用箭射穿,趁着冬日夜间多风,倒是能够有今夜的场面。
只是这风来的时机也太过巧妙,巧妙的她都有些嫉妒,怎么轮到自己干些杀人放火的事情时天公不作美呢?
谢听笙腹诽一番,低头只见一行人出了房间,那位谈大人更是已经站在了树下,正抬头看向树枝,却又像是突然察觉自己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转身挥袖摆出“请”的姿态。
终于是要回去了——
此时天光乍明,冬日里太阳升起的第一缕的光落在谢听笙脸上,竟也分外刺眼,她避光低头的瞬间,没瞧见枯木的剪映,倒是谈迁拢了一身光晕让她有些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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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熬几个大夜,又被“鬼”吓了一遭,一行人返回府衙的路上都疲惫不堪,只想赶紧回去休整一番。
谢听笙缀在大家身后,慢悠悠地踱到了府衙中庭,就见本该回屋休息或者继续处理公务的谈迁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茶盏的热气都快散尽了,一副等人的架势。
她继续往前走,心里纳罕:怪不得娘娘送过来关于谈迁的信件中反复说他政绩显著、兴建百工,又言及北城王有意对他委以重任。此等已然不需要睡眠,一日十二个时辰为民为国奋斗之人,也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就是在东阳楼做个沽酒小厮,凭着不要命的干劲儿,老板都得给他个大堂管事当当。
穿过几重景石影映,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茶香也飘至周围。
谢听笙心里叹了一口气,错身回首斜靠于一块半人高的石山上,“大人既有事要说,何必方才吝啬一杯茶水?”
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若是和昨夜纸钱有关,那还是免开尊口。”
“昨夜之事必有你的手笔,我问与不问又有何妨?”谈迁开门见山,“你可知‘当归药铺’?”
“当归我知道,药铺我也知道——至于叫当归的药铺,想来天下没有十间也有八间。”谢听笙离意更甚,不耐地看向他,“这算什么——”
“问题”两字还未吐出口,便见谈迁面色变得比那日她用刀抹他脖子时还要难看,眼神却又流露出“哦——这人不明白”的意味。
“大人这是在和我打什么哑谜?”
谢听笙有些生气,若论事情的轻重缓急,她和着急断案的王竟山没什么两样,不是怕查到自己身上,而是近来来瀚县的杀手愈发多,她身边的暗卫几乎悉数出动护在云周使臣住处,连三七这位难移寸步的大佛都守在齐翎身边,足见瀚县形势越发严峻。
可就是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这位大人对张寡妇也好,徐阳氏也好,都有些过分的关注了,以至于和议都是次要的。
若非谈迁是她进入北城王府的关键所在,娘娘又下了死命令护他周全,早在那把解忧弓送来的当日,这位知州就命丧瀚县了。
“我都将证物送到了大人面前,大人不想着尽快结案,倒是有意将水搅浑!”谢听笙语气顿扬,抬步就要离开。
“副使——”谈迁情急之下拽住她的手腕,他本意是抓衣袖,只是谢听笙整日束袖武服打扮,实在没有给他抓衣袖的机会。
他忙道:“我并非有意卖关子,只是当归药铺涉及多年前一桩旧案,昨夜见副使对那洞口见怪不怪,我便认为你也曾听闻过这桩旧案。”
谢听笙挣开他的手,又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那地洞比起京中贪官藏金银的地洞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有何值得惊怪。”
她也懒得再与谈迁拉扯,便直接解释道:“匾额出自当年萧家匠人之手,由北城王府出面颁给武漠一役中战亡的将士家属,张寡妇的丈夫正是那些将士之一。”
匾额虽未见过,但其中关系倒勉强可以解释的通了,谈迁点点头,引着她往府衙的书房走去,“我三年前到任凉州,经过武漠关卡时,曾有一名妇人闯入车队,哭喊自己已无活路,跪求我为她主持公道。”
他当时已在京中为官四年,但出身白衣无世家庇佑,即便是榜上第二名也不过分了个翰林院撰修的活儿,一修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若非拒绝了尚书千金的一番美意,这前往边境苦寒之地的“重任”也不会落在他头上。
谁知还未真正踏入凉州,便遇见了喊冤喊苦的百姓,一时间既有怜民苦劳之心,又有别开生面、终得一展抱负的激越之情。
“是以——”
谈迁话音未落,谢听笙快语快言,“是以你便万分上心,誓要平了这妇人的冤屈。大人,你这故事或许动人,但还是长话短说的好。”
“那就长话短说。”谈迁将书桌上一本札记递给她,继续道:“是以不察便被那妇人袖中短剑划伤——”
谢听笙闻言瞥了他一眼,余下时间再没接他的话,只是随着他的讲述翻开了那本札记。
他到了凉州府审查后才发现,这妇人在边境一小村以制衣为生,因常年伏案垂首患有背痛,严重时甚至无法直立,偶然听说同村一位妇人亦有此症,不知在那个药铺拿了药,十分有效,便瞒着家中丈夫孩子带上家中苦攒半个月的茶饼,誓要将背痛彻底治好。
“她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中,是不能回,也是不想回。”谈迁语调平稳,缓缓道来。
谢听笙顺着他的叙说将札记翻倒妇人夜出这一页,瞧上面写道:“月色之下,见同村民妇手持利刃,往三岁小儿身上砍去,一边砍一边念念有词:‘吾儿当归,吾夫当归;黄泉无水,碧落无月;当归未归,为何徘徊……’”
她默默把书合上,无语半晌:从未见过有人在案情札记中写鬼故事的。
“那孩子早已死去,同村妇人砍得其实是一具尸体,所以周边的住户才没有发觉异样。那妇人几经挣扎折腾,竟也相信了同村丈夫战死孩儿夭折的说辞,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竟选择留下来陪她。”谈迁叹了口气,“我接下来要说的,若不是有那块匾额作一些证据,怕是副使你一个字也不会信。”
谢听笙勾唇冷笑,“大人担心的太晚了,你现在说的我就信了?”
“她同那妇人将孩子安葬,两人特意选熬了几天风干无雨的日子,在夜里将那不大不小的村落放火烧了干净,死伤村民五十三人。只给丈夫孩儿留下一个铁匣,匣中留信便是一首充满‘当归’”二字的歌谣。”
谈迁道:“在张寡妇家发现的洞口,同我在妇人家中烧毁墙壁中发现的一模一样,这样的洞口在武漠关的那个小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不是地道密室,而是一个只能容纳半人无光容器,用来安放他们口中当归未归之人的灵位。”
“若是每家都有一个,那也没什么奇怪的。”谢听笙给自己倒了盏桌面上的冷茶,还未递到嘴边就被一双手轻夺了过去。
“师姑娘?”她向来警觉,没想到也有听瞎编滥造的鬼故事入神的一天。
师怜叶点点头,将一壶新接好的茶水放在屋内暖炉上,转又从袖中取出一块还有热气的米糕递给谢听笙。
“除那两位妇人外,其他村民都不知道家中还有别人的牌位,见大人查出这样的事,不到半个月都搬走了,现在那村子还空着呢。”师怜叶顺着谈迁的话往下说,又问:“听笙姑娘听说过‘当归药铺’吗?”
谢听笙咬了口米糕并未回答,又一次瞥向旁边站着的人。
“谢副使未听过。”谈迁替她答了,解释道:“当归药铺并非药铺,而是民间邪教组织,在江湖中比较臭名昭著,常因欺骗良人入教而被武林正派追杀,师姑娘便是当年诛灭邪教的正派人士之一。”
是她闭目塞听了,谢听笙暗叹自己这么多年不应该就围着娘娘转,连身边的暗卫都不能打探到跳出官场以外的消息。
“邪教和匾额的联系的是?”想到那些匾额身后人的真实身份,谢听笙说出自己的猜想,“供奉的灵位不会是这些得了匾额的人吧?”
谈迁眼神微亮,“我今日正有此想法,札记后有记录村子灵位之人的名字,若与副使所知道的匾额名单重合,那便可以将两案并作一案,我也再不会怀疑副使。”
谢听笙又将那本札记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一些眼熟的名字,“谈大人明察秋毫,我确实也对这些人名有印象,但是否可将两案并作一案,还要大人拿出更多的证据来。”
看着从微光到如今冬阳高悬于天空,谢听笙也耐心告尽,“我给你提醒是让你尽快结案,而不是越挖越深——你们的故事动听,所以我给你两日宽限,若不能拿出让我动摇的证据,咱们还是尽快动身前往凉州府处理和议。”
“毕竟——我还算是和谈副使,而不是青天大老爷。”谢听笙撂下此话便起身离开,似乎面有薄怒。
“听笙姑娘!”师怜叶望向面色淡定的谈迁,有些情急:“怎么又生气了,谈知州你也太过急进了。”
谈迁目送她离开,侧身回眸看向札记上的几排人名,指尖轻点桌面细碎光斑,低声道:“你该高兴才是,怜叶姑娘——直到今日,我们才算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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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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