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结束后，尹煜柃悠闲地坐在露台藤椅中，背靠屋内温暖光线，轻轻晃着腿，等待零点的到来。
来到沈家后她便应沈志宗要求换了手机，原先使用的那部仍旧在自己身边。电话铃声忽地拉回她的思绪，低眸一看，发现还是个熟人。
“小菁，你是在北城吗？”
长而翘的睫毛，像受惊的蝴蝶，微微颤抖了下。默了半晌，尹煜柃问：“你怎么知道的？”
“还真的是你啊，姨妈没认错。”汤素英满脸堆笑，眼角的鱼尾纹都透着热络劲儿，亲切得仿佛两人是多熟络的亲人似的，“前阵子姨妈领着小萍去买水果，在水果店看见你了。看见你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都没敢打招呼。果然女大十八变啊……都那么漂亮了。”
想起什么似的，她难免好奇地问道：“姨妈看见你身边还有个小孩子……这是谁家的啊？你现在是在帮别人带孩子吗？你之前不是最讨厌带小孩了么，怎么干起这活来了。”
“有事直说。”
“听你妈说你现在有出息了，赚到钱了，”汤素英说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姨妈想……想问你借点钱。”
“多少？”尹煜柃端起小圆桌上的咖啡抿了口。
“小菁，不瞒你说，你姨夫生病住院了……这大过年的，我知道提这些不太吉利，可当初姨妈这么帮你，你不能这么狼心狗肺……”
“卡号。”
沈志宗与沈伯寅去世后，那笔遗产归属虽说仍是沈逾晟，却被控制在沈德珩的手中。沈宅的日常开销用的都是原先沈志宗卡里的资金，现在也都是尹煜柃在管着。
老槐树叶在微风的轻抚下摇晃着。将钱打过去后，她徐徐点开了短信。今年微信一上线便风靡一时，为了方便，她注册了一个号，将季姨陈叔他们都加上了。然而在没有微信的时代，她和蒋今澈一直靠手机短信聊的天。蒋今澈是她的置顶，从未改变过。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翻阅着曾经亲密无间的聊天短信，如今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道句“新年快乐”。
犹豫之际，身后传来拉开露台门的声响。见来人是沈逾晟，尹煜柃便把手机熄了屏。
先前吃年夜饭时微微有些热，她便将大衣脱下放在了沙发上。季姨打扫卫生时注意到她一人坐着，怕她着凉，准备给她送去。沈逾晟先一步停在跟前，说他想去。
明月悬于天际，月光投下了斑驳的光影。尹煜柃坐在藤椅里微仰着头，沈逾晟走近后，把大衣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谢谢。”望着一片寂静的夜空，好久好久，尹煜柃突然偏头问他，“想不想看烟花？”
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沈逾晟还是点了头。
沈志宗再世时时常带他的合作商来宅邸做客，准备过好几次烟火晚会，特别热闹。家里还剩下许多，尹煜柃便找陈叔帮忙一同搬上几箱，领着沈逾晟去空地前放烟花。
沈逾晟年纪还小，却想要承担起男孩子的责任，兴致冲冲拿着打火机准备蹲下身去点。尹煜柃一把拦住，做着鬼脸吓唬说：“小朋友不可以玩火哦，不然晚上会尿裤子的。快去边上站站，找个好角度欣赏烟花。”
“我已经念初中了，你不要老把我当小孩子行不行。”沈逾晟站在原地没动。
“那也会尿裤子！我劝你赶紧给我过去，不然我要生气了！”尹煜柃不容置喙地作出一副真要生气的模样出来。
“……好吧。”不想同她犟，沈逾晟只好不情不愿把打火机递给她，远远站到一边。
尹煜柃站在烟花纸箱旁，目光紧盯着那点火捻子，心尖止不住地打颤。点火这事儿，她打心底里害怕，双腿微微发僵，指尖也忍不住轻颤。可一抬眼，瞧见身后的沈逾晟，她身为母亲的责任感瞬间被狠狠攥紧，硬着头皮在烟花纸箱前蹲下身，按下火机按钮。
好半天她都没有下一步动作。看出她是害怕了，沈逾晟轻扯着嗓子说：“要不还是去喊陈叔帮忙吧。”
“帮什么帮。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我还有什么用。”说着，“咔嚓”一记轻响，火焰窜出来，火线冒出一缕灰烟，瞬间点燃。
尹煜柃手持打火机匆忙远离火线，慌乱间不小心烫到了手指，她不禁轻呼出声，条件反射般迅速抽回手，脚步踉跄地往边上连退几步。
兴许是太久没有修缮了，路灯昏黄黯淡的光线像被岁月蒙尘的老油灯，勉力挤出几缕微光，歪歪斜斜地落在她身上，勉强勾勒出她那单薄清瘦的轮廓。
尹煜柃站在原地，将烫伤的手指凑近眼前，努力辨认伤势。夜色昏暗，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下一秒被人拉过去。
“害怕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种时候，找个人帮一下不就好了。虽说我是个孩子，可在父母眼里，你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小孩？何必这么逞强。”沈逾晟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减轻她那份突如其来的灼热感，握住她受伤的手指朝上吹气，说，“吹吹就不痛了。”
即便是最坚硬的石头，在水长时间的浸润下，也会软化，显露出内心的柔软与脆弱。尹煜柃轻声说：“小晟，妈妈没事。”
可他却不听，借此机会将她的手握住不放开：“等我长大以后，你再想要看烟花，就不用亲自点了。所以，再等我几年。”
房间内正在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在全场的倒计时声中迎来了零点。与此同时，火线燃尽，烟花四起，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绽放，盖过了他的话语。
她并未听清沈逾晟的话，只是在想，从前这个时候，她会在做什么？
有时，她在家中沉默着吃完一个人的年夜饭，待洗漱完毕，躲进被窝试图寻得一丝温暖，却没多久，就被酒醉归家的奚荣贵粗暴拽起，打骂声如雷贯耳。
有时，她在潮醇，远处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那声声脆响勾着她的心，满怀期待跑到外头，使劲仰头，渴望能捕捉到一丝烟火的绚丽。可层层叠叠的老房像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
还有时，她在咖啡店里忙碌，抬眼望向北城的天空，那里烟火绚烂绽放，还没看几眼，便又被催促着送餐，继续机械地忙碌手头的工作，将满心的落寞深埋心底。
夜风之中尹煜柃将大衣裹紧了些，双眸微眯着遥望远方，偷偷吸了吸鼻子。她还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烟花。
绚丽多彩的光映得她面部忽明忽暗，忽闪忽闪。她的身后，是沈宅星星点点的灯光。群风撩起她的长发，温柔地抚过他的脸。沈逾晟仰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祝你新年快乐！”
尹煜柃被他的笑感染，眸中闪烁着烟火的美好光芒：“小晟，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依旧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哦。”
沈逾晟点头答应。心里想的是，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他都想和她一起过。
可尹煜柃比任何人都清醒，在漫漫人生道路上，她只能陪伴沈逾晟走过一段旅程。虽然现在他与她的人生相互关联，但他总要独当一面，独自闯完剩下来的路，更成熟更勇敢地迈入属于自己的人生。
沈逾晟如今年龄还小，他应当正常的孩子一样成长，所以在有她陪伴的旅程里，她会给予他关爱，会在他取得好成绩时毫无吝啬的给他夸赞，在他受挫的时候给他更多的鼓励与帮助，在床边给他讲完一篇又一篇的故事，陪伴着他度过一个个漫长夜晚，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沈逾晟向来坚强，很少哭鼻子，特别是在她面前。尽管如此，尹煜柃还是告诉他男孩子不能轻易掉眼泪，只有想爸爸的时候，或是感到幸福的时候才可以哭。
她还总和他说，要是有不开心的事情就说出来告诉她，说出来就会舒服了。可他总能看见她抱着手机独自一人坐在藤椅上发呆。心里郁闷，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说出来告诉他。
开学后，她和他有了崭新的约定。沈逾晟希望她能每天接送自己上学和放学。尹煜柃承诺说：“放学的时候，你一定会看到妈妈在校门口等你。就和别的家庭一样，我们牵着手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起初他还有些不安，对她略带怀疑。尹煜柃看得出来，后来也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诚意。每日下午站在校门口，搭配着不同的服装，用时间将他的那些忐忑消散。
从那以后，只要是和她约定好了的事情，沈逾晟就会听信。他现在相信她，她一定会守约。
开学后不久，沈逾晟的学校有个开放日活动。尹煜柃打扮简约漂亮，一条法式茶歇气质碎花连衣裙，墨绿的主体色低调优雅。
她大概是场上最年轻的妈妈了吧。牵着沈逾晟的手，被他领着往校园里走，路上总会有人朝她投去几个探究的眼神，心里想的是：年纪轻轻就带上孩子，爬上有钱人家的床，不自爱也不体面，贪的就是钱。然后默默给她判上一个“不守妇道”的印象。
尹煜柃并未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理会那些闲言碎语。自小到大，骂她的话她听过不少，难听的委婉的阴阳怪气的都见识过。更何况，她来沈家，的确是为钱。
可沈逾晟不知道她的想法。他已将满十二周岁，加上自小没了母亲，心理成熟得更快些，人情世故都懂，也看得懂眼色——他绝不容忍有人诋毁她，即便是一个眼神都不行。
尹煜柃感受到他与自己相牵着的手在一点点用力。心中火焰燃烧愈旺，就在他想要上前为她讨个说法时，她反过来轻捏他的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幢楼：“小晟，那是哪里呀？”
话题转换得依旧没有任何痕迹，沈逾晟轻而易举就被她带着跑，认真为她介绍：“那是我们教学楼，隔壁那个矮矮的是食堂。”
“诶？居然食堂吗，装修得好漂亮，我还以为是图书馆呢。”她的初高中设施并不完善，环境也不如这里优美。对沈逾晟的学校她带着好奇，不过由于是在他面前，便放大了这些童真的情绪。她好奇地问道：“食堂的饭菜好吃吗？”
沈逾晟点点头，弯着眼角主动提出建议：“食堂是可以进去的，我们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吃吧。”
“好呀。”
邱瑾初离开后，沈志宗整日被公司事务缠身，连轴转的工作让他抽不出哪怕片刻闲暇，去参与儿子任何一场学校活动，照顾年幼沈逾晟的重任便落在了家中雇佣的阿姨身上。
到了沈逾晟幼儿园毕业那年，邱瑾初已然离开许久。彼时沈志宗的事业正处于关键时期，每天都被各种会议、文件淹没，对儿子的毕业典礼实在分身乏术。就这样，在那个本该充满欢乐与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小小的沈逾晟形单影只地坐在台下，在一众同龄人之中格格不入。
眼前感受到她浓烈兴趣，又是首次有人来参加和自己有关的集体活动，沈逾晟瞬间变成了小话唠，拉着她介绍这介绍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
“这里是教室，我的座位在那里！”
“我的座位在后排，因为我的个子是班里第三高的。”
“那边的一格是我的柜子，一般会在里面放书包，放些手工课上做完的作品。”
“这里是……”
被他拉着在校园里四处游荡，尹煜柃始终笑着倾听着——说起来，其实她听得也不算很认真。
看着沈逾晟此刻洋溢着幸福的模样，她试着想象，如果当年自己没有选择留下，或许在今天的开放日上，他只会重蹈覆辙先前的每一次。
突然间，她感到很庆幸，庆幸自己在那时选择留下来，陪伴着他，和他一起慢慢成长。
当然，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奢求在他的生命里镌刻下浓墨重彩的篇章。她也明白，离别之后，自己或许会如轻烟般，很快从他的记忆中淡去。对此，她并无怨尤。
她的心思纯粹而质朴，只希望在陪伴他的这段时光里，能为他编织一个完整且幸福的童年美梦，让他在成长路上能被爱环绕。而不是像自己那般，在孤独与缺爱的泥沼中艰难跋涉。她所求的，不过如此，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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