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奕站在雪山脉上,俯瞰身下绵延,皑皑白雪将两地连成一线,显要将视野都淹没。
黎明清遥遥地喊了声“哥”,身上的飞鹰唳了一声,在空中盘旋几圈后,落到了黎奕的肩头。
赛坎一改往日龟缩作风,特勤小队五次三番深入太茂岭,等黎家骑兵发现后又全线退守至原地。
要是向往年一样,黎奕定会与对方周旋,但今年疆北的雪季比往年要长月余,军粮军械运不进来,将士的体力与耐性明显不如以往,赛坎那群土生土长的蛮子耗得起,他们这群靠朝廷养着的耗不起。
撕棉似的大雪落肩即融,凉意渗透了军袄。黎奕吹散肩上的雪:“翻过太茂岭就是赛坎的乌拿托,下次他们再敢挑衅就直接打过去。”
“明白。父亲说太茂岭留给我守,我要亲手割下布日古的首级。”刀子一样的风刮过黎明清的脸,黎明清想起了什么,将怀中的信筒递过去,“忠州来信,给你的。”
黎奕将信收好,嘱咐黎明清:“做事别逞强。布日古不是酒囊饭袋。”
“我巴不得他不是酒囊饭袋。”黎明清斗志昂扬,“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你打算怎么对付天狼王?”
“强攻。塔尔木强大又谨慎,玄甲骑兵几次在雪地里与他对峙都没落到好处。”黎奕眯起眼,看着无穷尽的雪景,心中竟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厌烦,“眼看疆北就要弹尽粮绝,要是再拿不到补给只能与他面对面打一架了。”
黎明清夯实脚底的雪,往上走了几步,“朝廷派人来慰军,父亲列了单子递了过去,也不知道补给什么时候能送到。”
黎奕将飞鹰脚筒里的信件拿出,还没看完脸上就浮现了笑意:“不急,今晚就到了。”
“今晚?”黎明清诧异,慰军的大臣才刚到,就算朝廷下了下拨的旨意,也不可能迅捷成这样。
黎奕总算知道心中的烦闷来自哪了,他宝贝似地将信往怀里揣,一扫原先的不快,薄如蝉翼的纸贴在胸口,像是齐知远偎在他的身边:“朝廷派了谁来慰军?”
“都察院的,说是姓任。”黎明清不可闻地“切”了一声:“西南那边听说是孙放去的,孙昭也吵着要军械。”
西南军粮不缺,甚至算得上富足,但军械却远比疆北少。以前陈老三还在时,总爱折腾些废旧的刀剑,疆北至今还有专门的刀匠班。
但也只是暂时的情况下,环手刀和机关弩都是禁不住打磨的,真等上战场了,这些就是废铁。
“也不知道这个任大人什么来头,能不能要过孙家人。父亲说希望不大,我们得自求多福。”黎明清努努嘴,“朝廷想让士兵打胜仗,又舍不得给士兵吃饭,如今连打仗的家伙事都舍不得给了。”
“疆北挨着木里,大不了我去找木里的太守借点粮。”黎奕拦住黎明清,边往回走边道,“至于军械一事,你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
黎明清停下脚步,满脸狐疑。
满腹的骄傲快要洋溢出嘴边,黎奕昂着头,锤了自家妹妹一下:“你嫂子有妙计。”
*
马车停在墨色的门前没有往前再走,齐知远掀开帷幔——这里显然不是跑马的地方。
东坊远离市井,周边少有人家,石拱桥下鱼米河畔,紧挨着的老宅古朴宁静,门楣上挂的牌匾上镌刻“梅弄”,一眼便能认出是夏槐宁最擅的魏体行书,放纵雄肆,又兼具遒密紧结。门外用参差不齐的竹栏栅圈起,种了一片的文殊兰。
夏槐宁也不解释,而是先行下了车,替齐知远撩开布幔:“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未听过你说过你随周大人来徽京之前的事。”
齐知远深看了夏槐宁一眼,也跟着下车。
齐知远淡淡道:“因为记不清了。”
他的确记不清了。
藏在荞麦枕头里的剪刀,姜水要杀他时凶狠怨毒的眼神,还有窗牖外青灰色的天。
夏槐宁没有再问,而是转过身去轻叩墨色木门的门环,刚叩动两下,门内便传出越走越近的女声:“是槐宁吗?”
发黑的榆木门被人打开,女人的目光落在齐知远身上,满是惊疑与不敢置信。女人下意识地捂住嘴:“姜玛?!”
齐知远反应过来,拧眉望向夏槐宁。
“都兰是虞伦钟藏在金屋的苏木女人。我将她送给黎奕,本想让借此让你看看她,可黎奕却连侯府的大门都没让都兰进去。”夏槐宁揽住齐知远,将他往院子里领,“我已经派人去取马了,来回还要些功夫,不如进来坐坐,说不定有你想找的线索。”
都兰往后退了几步,手足无措地将二人领进屋:“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不是姜玛,你与她……”
“太像了是不是?”夏槐宁难得的笑了笑,“都兰,我有些饿。”
女人冲夏槐宁抛了个媚眼,哼起了齐知远从没听过的小调,替二人泡茶和热面汤。都兰生的娇弱美丽,瘦削的肩胛藏在若隐若现的水蓝色纱裙中,风一吹晃动像是翩跹的蝴蝶。
黑色的茯茶砖用热水冲泡,再兑上沙蜜,女人用金色的调羹在里面搅合开。齐知远握着茶盏,一时不知如何下口。
“这是苏木的特色,起初我也喝不惯。”夏槐宁接过都兰送来的面汤,送给齐知远,“尝尝苏木的热面汤,是你喜欢的甜味。
“我在徽京生活了很多年,可还是会想念家乡的茯茶。”都兰的五官深邃,尤其是眼睛,和晚上的星星一样明亮,她坐下后,毫不羞怯地盯着齐知远,“你们要是生在我们苏木,定会有很多‘乌丽’跟在你们后面,要嫁给你们。”
夏槐宁笑道:“可惜我们生在大元。”
都兰张了张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问齐知远:“亲爱的,你认识姜玛吗?”
茯茶太苦,齐知远喝不下口,只得摆弄碗里的金色调羹,摇头道:“不认识。”
都兰双手合十,惊呼道:“你和她长得太像了!我很少认错人,可是你进门时我却以为我见到了姜玛!她是我们苏木的‘玛丽卡’。”
“我的父亲是苏木的画匠,他告诉我,姜玛是苏木最美丽的女人。我小时候看过她,她比我父亲画得还要美丽!我请求我们的喀喇汗让我做姜玛的侍女,这在我们部落里是非常荣幸的事情。”都兰转过身,去柜子里找画像,“喀喇汗找过很多的画匠画过‘玛丽卡’,但都没有我父亲画得像。”
夏槐宁解释道:“姜玛曾经是苏木的公主。”
都兰将泛黄的画卷摊开,邀请夏槐宁和齐知远来看:“这就是我们的‘玛丽卡’!”
画中的女子身着苏木长裙,火色的纱裙从发顶垂下,女子坐在交杌上,浓烈得像是靡放的山茶花,眉眼却又清丽出尘。
夏槐宁说:“都兰给我看过这幅画,第一眼我就觉得她与你十分相似,想着一定要带你来看看。”
画中的人何止是像齐知远?
简直是一模一样!
夏槐宁看向都兰,问得委婉:“那后来呢?你为何没去做姜玛的婢女,而是辗转来了大元?”
“姜玛失踪了。有人说她是去赛坎去寻找真爱,也有人说她去大元找她的姐妹。没人说明白她去了哪,但是所有人都说,姜玛不会回来了。”提及往事,都兰伤心道,“我的父亲生病了,需要很大一笔银子,我没有钱,只能将自己卖到大元。”
指腹拂过画卷,齐知远想起了什么,问道:“姜玛有一个姐姐?她是不是叫姜水?!”
“对不起,我不知道。”都兰摇摇头,“姜玛的姐妹背叛了苏木,喀喇汗说姜玛的姐妹差点害死我们部落,他将她的名字写在灰鼠皮上放进了扶桑树里,喀喇汗不允许我们提到她。”
齐知远追问:“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你们的喀喇汗要这样对待她?姜玛还活着吗?你能找到她吗?”
夏槐宁制止:“知远。”
齐知远怔了怔:“对不起。”
“对于过惯了平淡日子的苏木人而言,没有战争就是最好的事情,他们都说姜玛的姐妹给我们带来了灾难,我猜姜玛应该试图打破过这份宁静。”都兰笑得温和,大度地摆了摆手:“你可以去你们的边境看看,姜玛十分喜欢大元的银器,她同我们说过,她要建立一条专属于苏木和大元的商道,苏木的灰鼠皮和沙蜜是大地之母赐给我们的圣物,我们可以拿它们换取必须的盐巴和面粉,要是运气好,碰到善良的元朝商人,我们甚至可以换到棉布和襦裙。她是苏木的玛丽卡,是最受我们爱戴的乌丽,我相信她,这一切一定会实现。”
“天方夜谭。”齐知远轻嗤一声,看向都兰,“姜玛作为一个部落的公主,眼中只有私情,我不知道你们爱戴她什么。”
“她会回来的!她会带着和平回来的!”都兰语噎,声音都连带着哽咽,她站起来反驳道,“姜玛在扶桑树面前发过誓的,这是姜玛与苏木的约定!”
等二人离开时,天色已经黑了半边。
体型膘壮的骏马被栓在桥边低头吃草。乡间风大,没走两步夏槐宁就用帕子捂住了嘴,将身子背过去轻咳。
齐知远驻足,回头看向夏槐宁。
夏槐宁示意自己无碍,问道:“你会去找姜玛吗?”
齐知远走过去解开马缰,答得干脆:“不会。”
无论是自己的亲人,还是身世,齐知远都没有什么兴趣。
夏槐宁了然:“我以为你报仇后会跟着黎奕离开徽京,想着要在你走前告诉你,姜玛如果还活着说不定就在边境。”
齐知远调整好马鞍,上马后道:“大元的边境宽广辽阔,又不是只有疆北,茫茫人海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那也不要放弃。”夏槐宁苦笑着道:“你不应该被徽京城里的是非绊住脚步。”
“那你呢?”齐知远问,“赵佻不是善类。”
“可我不想苟活。”夏槐宁说,“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淡泊功名,殊不知因为我是奴籍不能求考功名,只能依仗先生的名望去六部里混个不入流的官职,做些我压根看不上的琐碎事。现在我是八王府上的幕僚,哪怕是昔日不待见我的同僚,见了我都要喊我一声夏先生。”
齐知远皱眉:“哪怕违背你的本心?”
“夏槐宁没有本心。”夏槐宁道,“你别忘了,我打小被人弃之敝履,我苟活至今,不是为了混个不入流的官职。”
夏槐宁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去见了我的亲生父亲,他们一家跪在我面前向我忏悔,说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鲁莽。我的母亲,这么多年总算穿上了织锦做的衣裳,也吃上了新鲜、热乎的饭菜,她说她很幸福,我生父总算愿意进她的房间了,她终于熬出头了。”
齐知远沉默了良久,才开口:“夏槐宁才兼文雅,明经擢秀,不是屈于后院,自欺欺人的人。”
“世人喜拿品德说教他人,又要饿其体肤,又要劳其心志,好像圣人生来就该风餐饮露,尝遍天下冷眼和苦寒。要不将自己折腾成苦行僧的模样,就与庸人无异。却忘了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想吃得饱,想穿得暖,想受人尊敬。”夏槐宁看向齐知远:“知远,我看到温家沦落至此,心中快哉!想来我与旁人无二。”
齐知远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这是真心话?”
“我想赢一次。”夏槐宁说,“人生如棋局对弈,我想辅佐将才。”
“好。”齐知远看向夏槐宁,“那日王爷允我三件事。他日你们如愿以偿,可别忘了与我的约定。”
夏槐宁正色:“我与王爷都非忘恩负义之人。”
齐知远点点头:“等我想好了,我会托人告诉你。”
齐知远本想驾马离开,却听夏槐宁嘱咐道:“万事小心,切记,顾旧不能留。”
齐知远反问:“为何不能留?”
夏槐宁道:“此人心思深沉,知晓的秘密太多,就算你今日保下他,明日也会死于他人之手。”
死于他人之手?
齐知远反应得快,当即就咂摸过味来:“倒卖军械一案,赵佻有没有掺一脚?”
齐知远稍稍沉默,又问:“还是我该这么问,赵佻是不是倒卖军械最大的赢家?”
夏槐宁别开脸不去看齐知远的眼睛:“今日你我去工部的时候,魏申禄来了王府。”
齐知远拧眉:“他来做什么?”
“原来是投诚了。”见夏槐宁不语,齐知远冷笑,“所以王爷想过河拆桥,杀了顾旧,让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扛下这些罪名?”
身下的骏马躁动,粗重的喘气声催促齐知远赶路,齐知远勒紧缰绳,始终没等来想要的答案。
“原来如此。”齐知远心中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夏槐宁,而是松开马缰,一声“驾”后,骏马得了命令,撒开四蹄,往远方奔去。
腐木桶里恶臭熏天,顾旧一身新袄,抱着一行囊的银票想靠在上面又心生嫌弃,立在原地像一根立不稳的捣衣杵。
拉平车的老车夫将烟叶握在手里,用嘴吹湿后好心地递了一份给顾旧。顾旧本想将老头撵开,又想到等等还得靠人将自己藏在金汁桶里拉出城,于是在自己袄子里摸出点碎银,递给老头。
老车夫欢天喜地得了银两,忙对着顾旧作揖。
顾旧搓了搓手,对着手心哈了口气,他不耐烦地冲老头摆摆手,示意对方离自己远些。
城外行人愈发稀少,偶路过几个,也多是双手揣袖。顾旧在心中掐指,他比约定的早来了四个时辰,估算着齐知远也该来了。
拿了银两的老头不依不饶,始终徘徊在顾旧身侧,让他试试自己种的烟草,顾旧心烦意乱,本想推搡老头一把,让他安静会,却觉得身上力气疲软,腹部刺痛。
月光微弱,但他还是能清晰的看见汩汩鲜血从自己的腹部喷涌,落到手心满眼都是刺目的红。颠簸的平车越走越远,顾旧倒在地上,胡乱地伸手,想在虚无里抓一把依仗,却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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