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冷了半边,齐知远伸手一探,不出意料的,摸了个空。
要不是床头出现的热粥和浑身还酸痛,齐知远显些要认为昨晚是自己做的梦了。
齐知远简单地梳洗一下,刚收拾好门就被人敲响,沧牙隔着门在外面说话:“公子,徽京来信了。”
齐知远让沧牙进来,见是齐府的双鲤封,眼皮不禁一跳——他这才走了几天小捡就写信过来。
齐知远打开信折,扫了一眼,沉声道:“西南出事了。”
小捡留在徽京,一来能替他照料齐墨,二来算替他在徽京留个眼线,齐墨位列三司,齐府又人来人往,消息传得总比旁人快些。
本想着孙放定会替孙昭争军需,所以齐知远撺掇赵佻利用魏申禄填补户部时,专挑了任千里从徽京回来的当口,本是想捷足先登,先救近火。没曾想到西南闹窝里斗,孙放因为在孙昭饭食里下毒直接被关押在军营,西南大将军孙昭昏迷不醒,手下的将士们连朝廷的军需都想不起来要了。
齐知远吹了火折,照例烧了信,问沧牙:“长懿什么时候走的。”
“寅时走的。”沧牙将床头的粥端过来,“小侯爷说公子胃不好,特地熬的粥。”
黎奕的消息比他快,西南的孙昭虽与疆北黎家不合,但总归是被绑在一条船上,这次皇上减西南的兵,下次刀刃说不定就落到了疆北的头上,朝廷厌倦了两方制衡,明德帝更想看到三足鼎立。所有的粮秣军械都拼命往孟林那放,不怕执金吾使吃不下,就怕他吃不饱。
本以为羽翼未丰的新帝能让百废待兴,没想到与咸丰帝一般,都是防自己人甚过外人的主。
只是天高皇帝远,操心也是无用。
桌上的信烧成了灰烬,齐知远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白粥,铜勺撞银碗,声音都格外悦耳,齐知远端着碗,左右打量了一番:“这碗不错。”
沧牙解释道:“说是木里那边班匠人做的。昨日驿站外来了个姑娘,卖的就是这些个银器。”
齐知远问:“你买了不少?”
沧牙迟疑片刻,交代道:“我想着给小捡和大人带点回去。”
齐知远望了望沧牙,如墨的眸子里是微微的讶异。
沧牙被齐知远看得满脸通红,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我……很少出远门。”
打他记事起他就是暗卫,为主子生,为主子死,主子需要时冲锋陷阵,主子不需要时遁入黑暗,也就到了齐知远这里,才第一次有了名字,也有了朋友。
齐知远舀起一勺白粥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后问道:“小捡待你好吗?”
沧牙顿了顿,如实说道:“小捡待我很好,夜深了也会嘱咐厨房给我留饭。去年过年裁缝来府上,齐大人还嘱咐绸庄的人给我做了套衣服。”
齐知远颔首:“那就好。”
齐知远把玩着手里的碗,是五曲葵式的鎏金小簇花纹银盖碗,盖顶捉手中心錾刻阔叶六瓣小簇团花,外层是以水波纹为地,其间则是如意云纹相隔,并以鎏金突显。
这碗一看就是上乘货。
徽京里贵胄用的碗,各个都是样式别致,可与手里的相比,反而落了下乘。
齐知远两指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那姑娘什么模样?”
“素衣荆钗,就是个普通模样的,卖的碗也就几文钱一个。不过这姑娘古怪得很,听说我是徽京来的,就不肯多卖,反而要我买些粗刻的银碗带回去。”提到这,沧牙心里也犯嘀咕,他是个不愿与人争辩的,要是那姑娘今日碰到的是小捡,就算将屋顶掀了也会与她吵上一架。
齐知远拎过手头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下次再遇着卖碗的,就说我们是苏木来的,他们有多少银物我们就要多少。”
*
太和殿一片死寂。
孙辅跪在殿前,乌金黑翅官帽搁在一旁,人近暮年,躯干瑟缩,宽大的官袍将整个人淹在衣服里,孙辅额头紧贴着地面,像是要把半个身子都埋到土里。
殿前的卫尉拦住了孙文素,女人冲着殿内无声地哭喊,身后的嬷嬷无奈之下抱住了皇后的腰,将女子往回拖拽。
明德帝别过身去不敢去看。
“先送皇后回宫,在这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凤坐上的梁太后摩挲着小指上的金玉护甲,看着跪在猩红毡子上的孙辅,轻声讥笑,“自古只听过父债子偿,孙家倒是稀奇,儿子犯了错,爹在这跪着。”
孙家荣享几代,终是走到了末时。殿内人头泱泱,却连个替孙放说话的人都没有。
明德帝开口:“孙昭已无大碍……”
见明德帝又要轻拿轻放,赵佻忽地起身,朗声道:“谋害朝廷大将一事姑且不提,孙放勾结工部官员顾旧倒卖军械,亏空国库在前,贻误军机,丢失情报致使西南军围剿将军冢失败在后,其中桩桩件件都非寻常过错,还望圣上三思。”
安康向前一步,紧跟着道:“孙昭虽无大碍,可西南众将怨声载道,更有甚者直言圣上偏心疆北,有意许孙放做出这等糊涂的行为。”
齐墨斥责:“都是为大元戍守边关的将士,手心手背都是臣子,何来偏心之说?”
“流言而已,圣上自然是没有偏心,只是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圣上更应该趁早表态才是。”
话被堵在半空,原先沉默的人以孙永乐带头,也通通□□成了精,纷纷附和赵佻。
赵庸双手握拳,听孙永乐陈述孙家罪名,桩桩落实。
为撇清自己罪名,好一出大义灭亲!
年轻的帝王背如芒刺,双手紧握,寻求最后的稻草:“母后觉得应当如何处置孙放?”
“皇帝处置便是,问哀家做什么?”梁太后语调轻蔑,两指夹着额中揉捏,拖长了调子,“秉公即可。”
明德帝追悔莫及,他竟将宝压在梁太后身上!
梁家与孙家本是敌对,她又怎么乐意施以援手?
明德帝在心中挣扎,将军冢不能丢,孙昭那边还得有个像样的交代。孙放也不能重罚,毕竟徽京城里还有建朝时的孙家老人。
如今孙太后已死,他再将孙家大树连根拔起,只会让这群开朝元老们心灰意冷。
思绪纷沓而来,明德帝心中愈发疲惫,他坐上金阮宝殿,手撑着额,为难道:“孙昭镇守边关数十载,功劳尽数可浩横九州。可镇国公年迈,朕又何尝不是于心不忍?”
“所谓小道之妨大务,小察之伤大明。正是因为孙将军百战多奇功,圣上才更不能让能臣寒心。再者。”赵佻字字句句咬得极重,“我朝……无将可用。”
*
葛囸步子走得风风火火,进靶场时嘴里还骂骂咧咧,生怕骂漏了布日古的祖宗十八代。
霍怙冲葛囸不满地“嘘”了一声,他正在看黎敬天射箭,重逾百斤的霸王弓满弦如月,只听见一声极其锐利的迸发声,扛着靶向奔跑在靶场的赛坎俘虏就被掀翻在地。
黎敬天的近从一路小跑,拎起俘虏举着的箭靶看了一眼:“正中靶心!”
围坐在旁的将士拍掌叫好,等黎敬天下场了霍怙才看向葛囸,问他又喋喋不休什么。
葛囸回道:“他奶奶的,布日古就是个孬种。”
——不用多说,黎明清的军又吃了布日古的瘪。
黎奕在一旁转着扳指:“葛囸,你在疆北时间最久,知不知道塔尔木手下有个叫丹琼的人?”
“丹琼?”葛囸隐约记得赛坎有这号人物,“哦,是赛坎十部的勇士,我还与他打过布库!”
霍怙奚弄葛囸:“粗人。”
“嗐!你个老狐狸!你又比老子好到哪去?”葛囸作势要打霍怙,被黎奕瞥了一眼后立马站板正了腰背:“丹琼是个额日勒,从村子里出来去了乌拿托,小侯爷是知道乌拿托那群人的,眼里是揉不得一点沙子。”
乌拿托住着赛坎的老王族,相比元人他们更厌恶元人与赛坎的混血,骂他们是血统的背叛者,还将所有的额日勒赶到大元。
额日勒们到了大元,虽也遭冷眼,但总比在乌拿托被自己的族人喊打喊杀的要好。
黎奕问:“乌拿托就能容得下他?”
“容不下,布日古将他打个半死后扔到了疆北,碰巧那天我喝了点酒,就救了他。”布日古与塔尔木一样,都是老王族的后代,他们血统纯正,是乌拿托的星星,是老王族眼里最优秀的赛坎勇士。
霍怙再也坐不住,蹭的站起:“你救了赛坎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千里草,河青青,北胡儿,不得生!那群赛坎人连自己的骨肉都吃的!你竟然救他们!”
葛囸说话间也没想这么多,如今被指责也只是干巴巴地替自己辩解:“他是个正直的勇士,有草原汉子的灵魂,面对濒死之人的求救,我没有理由不救他。”
黎奕说:“丹琼利用孙放偷了孙昭的庙算书和六阵图,以其人之道反其人之身,突袭了将军冢的围兵,西南战况十分不利,将军冢说不定要成弃城。”
孙昭练兵一直参照六博戏,大战之前各营盘相士各抒己见,根据地形战况出谋划策,谋划后编纂好庙算书,各家再作行动。如今庙算书和六阵图被窃,大将中毒卧床,各相的营盘来不及反应,整个西南都成了无头苍蝇。
“这就是正直的勇士!呵!”霍怙捓揄,“当初你应该一刀将他杀了,让他的灵魂留在乌拿托的上空才对!”
葛囸的脸上青白交加:“老子也没想到……是我失策了。”
“老三心软,就算当时葛囸不救他也会救。”等靶场上的几个将军都射过靶后,黎敬天冲黎奕颔首,“长懿,该你了。”
“赛坎与羌渠结盟一事老王族一直持反对意见,不少老王族由天狼王倒戈向了布日古,乌拿托里还有老王族要拥护布日古做新狼王的说法。但丹琼却一直在西南徘徊,为羌渠的鹰王做事。”黎奕起身,从弓台上挑了把龙舌弓,“根据探子说,他前不久为羌渠鹰王购得一批崭新的军械。”
“布日古是塔尔木提拔起来的人,老王族看塔尔木不瞬间,一直挑拨两人关系。”黎敬天说,“布日古和塔尔木都不是傻子,他们看不起乌拿托那帮世代封荫的老王族。”
霍怙摸着山羊胡,咂摸道:“圣上真打算弃了将军冢吗?羌渠占据将军冢后定会攻打苏木,苏木兵微将寡,怕是撑不了多久。”
黎奕说:“当年孙太后红缨枪第一枪挑得就是将军冢,如今我朝兵强马壮,却连一个将军冢都保不住,毁了木元之盟丢脸没什么,没了年年上供的稀土做火药和原材那才是可笑。既然老王族们不喜欢塔尔木,我们就顺水推舟,帮这群老人一把。而且孙昭此次丢了人,我们疆北怎么能不去看个笑话?”
众人哈哈大笑,葛囸刚刚被说得羞愧,当众表态:“让我去西南吧!老葛我以前同陈将军去过羌渠,那里路我熟得狠。”
近从送来箭壶,黎奕顺手拿了三支架在弓上:“那就让乌孟同你去吧。”
葛囸没想到黎奕会将乌孟安排给他,怔了一下,抬头间与霍怙交换了视线。
霍怙夷犹了一会儿,向黎敬天回禀:“羌渠鹰王狡猾多变,乌将军年纪尚轻……”
“疆北战况本就胶着,西南再沦陷的话,只会让我们更加被动。我们给了布日古太久时间。”黎奕打断霍怙的话,弓上三箭齐发,连贯六靶,侍从吹响哨棒,冲这端挥舞着红旗。
连黎敬天都夸赞:“好弓法!”
黎奕收弓,深看了眼霍怙:“是时候和塔尔木算这笔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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