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蓝色的纱裙拂过地面,常玉在前头领着都兰,往院子里走。
两侧的灯笼挂满了曲折回廊,将整间宅子照得灯火通明,徽京又逢雨季,细雨夹着风,将两侧的玉兰花打落。
瓷白的玉兰花浸雨,翠绿的叶子衬得花苞愈发静谧,还额外生出了妖冶。
“好漂亮的广玉兰!”都兰驻足看向头顶的广玉兰,“苏木少见这种花,第一次见到,觉得很好看。”
“这是王爷给府里的夏先生栽的。”常玉回头,见都兰衣襟上有玉兰花的落叶,于是替她拿开,“王爷重礼,待会见了王爷别失了礼仪。”
没想到都兰一把握住常玉手,看向腕间:“你手上的伤……”
常玉神色如常地收回手,问都兰:“都兰姑娘真的能治好血毒吗?”
她与都兰是在坊市相识,女子自称是苏木来的神医,前不久与高神巷的药铺打擂台,赢得不少百姓的称赞。常玉本来也是随口一问,毕竟赵佻病灶多年,宫中太医都无从下手,没想到都兰直接应下。
女人仪态大方,举止端庄,常玉觉得,她不像是江湖骗子。
“相传血毒是女子遭到了心爱人的背叛,所以诅咒他爱的人只能靠汲取枕边的人鲜血来度过每一天,否则就会穿肠肚烂,百爪挠肝而死。”都兰笑容温婉,她转动着手里的玉兰花,“有人说,除非中毒人的心爱之人被抽干鲜血死去,否则中血毒的人永远都要靠喝鲜血为生。”
常玉神色嫌恶:“好恶毒的诅咒。”
“苏木女子对待感情十分执拗,所以才有很多恶毒的毒药。”都兰从身上掏出一瓶白玉瓷的药膏,递给常玉,“这是苏木的化瘀膏。你手上是才添没多久的伤,一个月就能抹好。”
“这毒怕是解不了了,如果夏先生死了,王爷肯定会难过。”常玉婉拒都兰的好意,她抚摸着手腕的疤痕,“我的命都是王爷救的,这点血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是炎炎夏日,夏先生也要穿着束袖的长衫,不愿意让人看到他右手腕上的伤痕。可常玉却觉得这是记号,她曾属于过一个人所留下的记号。
和刺青一样。
她很喜欢。
常玉将都兰带到了院子里,赵佻正琢磨着棋盘上的棋局,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而是淡淡道:“你能治血毒?”
都兰回道:“只要是人炼制的毒,都有解药。”
都兰向赵佻行礼,行完礼后问道:“王爷可否允都兰靠得近些?”
赵佻抬头算了都兰一眼,算是允了。
都兰坐到赵佻的对面,纤细的手指搭在赵佻的脉上,过了一会儿,都兰才搁下手,她抬头看向赵佻,却没有言语。
“王爷可还记得是何人下的毒,何时中的毒?”
赵佻收回手,当年他孤身一人来到宫中,没有父母的呵护,能活到今日已经算命大了。
“梁太后。”赵佻沉默须臾,“只有她喂我吃过糖糕。”
本以为是雪中送炭的温暖,没想到是早有预谋的伤害。
当年先帝并不将他放在眼里,要不是孙太后偶尔照拂,他早惨死在踩高捧低的宫中,本以为是梁后为了清除不利于太子登基的业障,后来时过境迁才得知,梁后那时恨姜玛入骨。
得知苏木的贱人诞下龙子时,梁后正身怀六甲,天真烂漫的少女自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在为肚子里新生命的降临满心欢喜时被爱人背叛。
心中的怨久炼成毒,悉数报复在了女人的孩子身上。
都兰张了张嘴,一时语结。
赵佻挥挥手,等常玉将下人都带走后,说:“但说无妨。”
都兰起身,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后才敢开口:“王爷多年病灶,血毒早已侵入骨髓,哪怕是神医在世,也无力回天。”
“江湖术士,我早有预料。”赵佻波澜不惊,侧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都兰,“你能骗过常玉骗不了我,是谁指使你来的。”
都兰神色如常:“无人指使。”
见赵佻神色阴鸷,都兰磕头道:“我只是说王爷的血毒无力回天,并没有说王爷病入膏肓。王爷现下病情已经开始好转。”
赵佻拧眉:“什么意思?”
“苏木有神花,名为丹琼,三茎六叶,百草木成囷,连续服用五年后,可倒转阴阳,解血毒。血毒不可根治,但若有人血做引换血,三年半载,便可痊愈。”都兰说,“有人以血给王爷作引。”
赵佻眼神变冷,棋子在食指与拇指相叠中,隔了好一会儿才落下。
一时竟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惊诧。
赵佻问:“说得详细些。”
都兰向赵佻行礼,又道:“中血毒之人嗜血,想必王爷心中已有了猜测。血毒不难解,难解是因为丹琼服下后会有五脏俱裂的感觉。”
都兰握着赵佻的手腕:“王爷脉象稳健,想必无需五年,等一年之后,王爷便可解毒。”
夏槐宁大步走进来,与都兰一同跪在赵佻面前:“无须一年,丹琼是我服的,算准日子,王爷只需要半年便可痊愈。”
“你吃了丹琼!?怪不得你时常心痛。”赵佻将夏槐宁扶起,“为何今日才同我说?”
本以为夏槐宁无意自己,却不想他为自己付出这么多!
夏槐宁不卑不亢:“王爷千金之躯,本就不该为这种小事耽搁。”
“其实我还有一事,我受故人所托有东西转交给王爷。”都兰屏气定神,鼓起勇气抬头,将手中的凤凰钗奉上,“王爷可还记得当年的嘉妃?”
女人被自己的族人当做贡品送给了万人之上的男人,幸好女子的美貌哪怕是在莺燕如云的苏木也是艳压群芳的存在。
少年男女相遇后如天雷勾地火,男人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意,将代表皇后之名的凤凰钗送给了女人,女人自诩遇到了真爱,将象征自己身份的乌玛戒回赠给了男人,二人在别宫醉生梦死了数月。直到有一日朝中来人接男人回去。
男人给女人承诺,给他些时间,不日后就将女人接到徽京。
没想到八个月后女人等来的却是退还回来的乌玛戒。
这时女人才得知,男人的凤凰钗早就定了家世显赫的梁氏。
春恨生,秋恨成,女人一怒之下砸了凤凰钗,从此销声匿迹在人间。
*
莫措跑得极快,黑暗中的田地成了他的铺猎场,男人双手摆动,身姿矫健,在天地间狂奔。
黎奕紧跟其后,几次都显要抓住了男人,可惜对方是条滑泥鳅,稍一得手就钻出空跑了。
莫措比黎奕更熟悉地形,他本想借着巷子的弯弯绕绕甩开黎奕,没想到对方竟然能穷追不舍,莫措拼命地往前跑,眼见体力就要耗尽,扭头一看,对方却还是毫无放弃的意思。莫措心中叫骂一声,从犄角巷子中转了个弯,夺路往官寨的方向跑去。
夜色静谧,二人掀起的动静格外突出,随着惊动的狗吠声,一路亮起的灯火无数。
官寨的火光尤为明亮,见到了守在门口的俍兵,莫措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他冲俍兵疯狂招手。
木里地方不大,邻里都是叫得上的名字的熟人,守卫的俍兵见到莫措被一个陌生装束的男人追赶,当即冲黎奕举起了武器。
“长懿。”齐知远策马追过来,居高临下地看了眼穿备整齐的俍兵,“穷寇莫追。”
官寨外的动静惊醒了木里,也惊动了普琼,普琼推开门,站在官寨的楼上,惊讶道:“齐大人。”
“还挺能跑……!”黎奕指着莫措,“你和你家土司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偷听我们讲话。”
莫措挺胸嘴硬:“我没有!”
黎奕“啧”了一声,刚往前走了两步,俍兵立马举着武器上前,黎奕无奈,说:“你还狡辩!那你跑什么?!”
莫措本就惊魂未定,在阴晴不定的火光中更是脸色失常。
尽管有俍兵撑腰,莫措还是忍不住心虚,他咽了口唾沫:“我只是……我只是被吓着了。”
“被吓着了?”齐知远冷不丁开口,“我们一直在太守府里,你是在何处被我们吓着了?”
“莫措!娭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撒谎吗?”普琼脚步急切地下楼,厉色道,“如果你去了太守府,就告诉他们,齐大人通情达理,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莫措喉结滚动,原先的畏缩一扫而空,而是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俍兵,夺了对方的武器,举起对着黎奕,同身后的普琼说道:“普琼土司,我讨厌他们!你让来娭毑来官寨,要她带走卓玛,不就是想与他们决斗吗?我不想看见你流血,不想看见木里的人受伤!”
普琼想制止莫措:“莫措!”
黎奕看着莫措,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
光是纹丝不动就足以吓得莫措嚎啕大哭,他凶狠地抹了把眼泪,却依然不肯放下手里的武器:“如果木里一定有人要流血,那就让我去杀了他们吧!我是娭毑养大的,我做梦都想成为您的俍兵!就让我为您做点事情吧!”
守卫们手里的火光熊熊,照耀着木里漆黑的土地,齐知远抬眉,与黎奕对视一眼。
莫措排斥他们倒是没怎么出乎意料,反倒是普琼,竟然如此厌恶徽京来的人。
“莫措。将武器放下!”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楼上传了出来,火光昏暗,只见到卓玛扶着一个妇人,妇人一手搀着卓玛,一手扶着拐杖。
妇人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极具威慑性,她敲了敲手中的拐,老旧的木头撞在木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老妇人被卓玛搀着下楼,一步一步,掷地有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齐大人是徽京来的官,你要杀了他,就是与徽京作对,与大元作对,你是在陷普琼、甚至整个木里于险境!”
普琼见老妇人下来,忙去搀扶:“娭毑!”
“我不会将卓玛带走。”老妇人被普琼搀扶着,道,“她是木里的女儿,是你的妹妹,你作为哥哥应该看着她在木里出嫁,而不是将她交给我。”
齐知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马向前:“普琼土司。”
二人之间已经生出龃龉,普琼本就是个直性子,如今心中更是说不出的不痛快,但他不好违抗娭毑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将齐知远介绍给老妇人:“娭毑,这位便是徽京来的齐大人。”
老妇人穿着黯蓝色的氆氇,头上带着毡帽,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
齐知远对着老妇人行木里的礼。
老妇人看向齐知远,看了好一会儿,她的嘴唇干瘪,连牙齿都掉的差不多了,她说:“这位小大人,妇人我老了,眼睛不比年轻人好用了,你可不可以凑近些让我看看?”
因为莫措的话,黎奕对整个木里都心怀戒备,包括面前的老妇,齐知远却示意道:“无妨。”
老妇人寻了处光亮的地方,盯着齐知远的脸。
老妇人问:“你说你姓齐,你家父亲是谁?母亲是谁?”
齐知远恭敬答道:“晚辈不知生父为何人,只知母亲是苏木人士,姓姜名水,他嫁与木里太守周岑后我便认周岑为父,可惜晚辈运气不好,幼年失怙,好在后来又得徽京刑部尚书齐墨收养。”
普琼吃惊:“周岑?!你是?”
老妇人脸上的皱褶颤抖:“你是姜水的孩子?!”
“您认得家母?”齐知远并不意外面前的老妇人会认识姜水,姜水带着他在木里生活了有一年多的时间,与寻常的木里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时常会有年轻英俊的木里男子来偷看姜水跳舞。
“你是男子?”老妇人呢喃,摸了摸齐知远的脸,又道,“不,你是女子。”
幼时的周衔思不懂,但她心里却觉得,木里的女人一定恨死了妖娆的姜水。
老妇人手也抖得厉害,她颤颤巍巍地要去摸齐知远的脸:“周太守将你带走后,竟一晃了这么多年,我的孩子,你长大了。”
老妇人实在太老了,老得让人分不清她与街上旁的老妪有什么区别,齐知远问:“您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老妇抱紧了齐知远,浑浊的眼珠里竟掉出泪水来,她喃喃道,“好孩子,我的孩子。”
“老妪我曾随着活佛喇嘛去过徽京,一路听经诵文,求上苍让我找到你。没想到,没想到……”老妇喜极而泣,干柴一样粗糙的指尖拂过齐知远的脸,“没想到兜兜转转,上苍垂怜,让我在日薄桑榆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苦涩与欣喜在胸中翻滚,竟融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齐知远双手抓住老妇的小臂,情不自禁地追问道:“那您认识姜玛吗?我的母亲,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
老妇人的眼睛浑浊,里面承载的是理不清的曾经,她见过山川大河,也见过日月变迁,只是如今她被钉在了木里这片黑色的土地上,与天上瑰色的落霞云彩相伴,也与田间软实厚笨的泥泞为邻。
一切都说来话长。
那是木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雨夜,谁也没能想到,那个抱着孩子来的女人带来了徽京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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