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知远来木里其实还有私心。
齐知远没有告诉黎奕,因为他将私心藏得很深,偶尔连自己都会被骗过。
他是羡慕黎奕的。
以往的日子里,陈老三也好,黎明清也罢,黎奕好像生来就花团锦簇,一生向阳。唯独他只能终其一生追着周岑给过他的温暖,在冰冷黑夜里独自一人咀嚼孤寂。
被关在柴房的日子里他会握着笔,在心里虚虚地描出当年太守府的模样,哪怕时过境迁,幼时的记忆却铭肌镂骨。
木里官寨往东百里便是原先的太守府,太守府坐落木里的错落有致的梯田旁,远看有红白的经幡飘动,灰白的砖堆砌成高耸的碉楼,楼间有弯来拐去的青石板小道,属于木里的白虎图腾高高挂起,随风扬猎,木栏栅上镌刻的是他熟烂于心的藏式八宝窗花。
周岑弹奏着扎木聂,和北方飘来的风一起拂过姜水宽大的袖口,艳丽的氆氇衬得女人妖娆肆意,姜水伴着悠婉的琴声在风中翩跹起舞,发带上的松石与珊瑚相撞,就连飘扬的发丝都是上苍对她的祝福。
那时姜水才刚将他接到周家,难得的对他和颜悦色,可他还是习惯在枕头下藏把剪刀,因为周岑也不过才唤他周衔思没几天。
与其说是不安,更不如说是惶恐,如果有朝一日周岑厌倦了姜水,抛弃了他,他又会被姜水送到哪里?
所谓近乡情更怯,不过是明明吹到了熟悉的风,却惊觉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罢了。
想起都兰的话,齐知远竟生出了希冀,如果姜水真的是姜玛的姐姐的话,那是不是说明自己在世上还有一个亲人?
笔尖抖落在纸上,一个墨团迅速晕开。
*
傍晚。
普琼站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终是决定敲响柴房的门。
出乎意料的,门内人像是早有预料,赶在他敲响之前将门踹开。
身着黑色束袖滚金边的骑装男子倚着门框,嘴里嚼着花生,面色不悦地睨着他。
男人长得高大健壮,比起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斜睨的眼神如大漠中行走的头狼,充满了挑衅。
普琼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面前的男人与其说是徽京城来的文雅官人,不如说是边关驰骋拼杀的武将,这样的人别说是卓玛,就算是他也不一定能擒得住。
“你……”普琼没想到卓玛竟然要嫁给这样的男人,心中一时堵得慌。
普琼张张嘴,要说的话堵塞在嗓子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长懿。”屋里的人声音温和,“先让普琼土司进来吧。”
黎奕飞了一个花生到自己嘴里,不算客气地往后退了一步:“请。”
普琼二丈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往屋里走去。
桌上蜡烛燃到了尽头,男人背对着普琼,将新的蜡烛安放到烛台上,普琼打量着男子,一身白项银细花纹底长袍,银线绣的莲花暗纹在衣摆处若隐若现,看身形应该就是莫措口中样貌俊美的徽京官人。
光是背影,就已卓尔不凡。
男人点起蜡烛,昏暗的柴房顿时明亮不少,男人背后似长了眼睛,说道:“坐吧。”
普琼坐下后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关门过来的黎奕,大有种对卓玛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可不想自家的妹子嫁给这样的男人。
普琼坐下后说:“听家奴说,徽京来了贵客。”
齐知远托着烛台,走到另一个烛台边上:“贵客谈不上,只是偶然路过此地,被令妹请来做客。”
“大人无需同我客气。”普琼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木里是乡村野地,普琼也是个粗人,前几天活佛喇嘛在藏寺讲经,我是土司,按理说应当前往,却没想到家中妹子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将……大人给抓了回来。我今日前来,不是来为自家人辩解的,大人是徽京来的大官,我们得罪不起,只盼着大人能看在日后同在木里的份上,能再给卓玛一次机会。”
“普琼土司不像是粗人。”黎奕靠在门侧,看了眼普琼,“说话挺像徽京那帮汉官的。”
普琼看不透黎奕的眼神是揶揄还是嘲讽自己,只粗声道:“我就是个粗人,这都是前太守教我的,他说日后来了新太守,就这么说。”
这人和个锤子一样。
黎奕“嘁”了一声,搓了个花生,往嘴里一丢。
齐知远手上一滞,蜡油顺着火烛滴落,在烛台底凝固。
齐知远轻声道:“周岑。”
“没错,是周大人。”提起周岑,普琼忍不住多说两句,“周大人为我们木里付出很多,是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
齐知远点燃了蜡烛,举着烛台放到四方桌上,回道:“他已经死了。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普琼脱口而出:“不可能!”
晦暗的烛光在齐知远脸上跳动,普琼觉得对方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普琼想着周岑的事,急忙道:“周大人怎么可能叛国?!”
周岑被满门抄斩都是老黄历了,木里虽然闭锁城门,但也不该如此闭塞。齐知远打量着普琼,见他年纪不算大,应是老土司没和他提过,才反应如此激烈。
如今再提及以往,齐知远已经轻松了许多:“徽京的皇帝说他叛国,他就是叛国。普琼土司就算再觉得不可能,也是无力改变的事。”
时候不早了,趁着天黑前,普琼派人将齐知远送去太守府,自己步行回到官寨的途中正好看见卓玛抱着小腿坐在路边。
见到了要等的人,卓玛像一跃而起的小兔,跟在普琼身后:“哥哥!为什么你回来了却不让莫措同我说?”
普琼忙了一天,早已心神惧疲,对这个妹妹他是又爱又气,想高声训斥又怕吓到了她,只得加重了语调,低声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不是徽京来的太守!他的仆人说了,他不是我们的太守!”卓玛一早就料到了普琼要同她算账,她拍着胸脯保证,“哥哥!你不用怕他,等我娶了他之后,他就是你的妹夫,我和你保证,我将他关起来,每日看着他,保证他不会离开木里!”
普琼脚步顿住:“他不是徽京来的太守?他的仆人还说什么了?”
“说他姓齐,是徽京的官,不过是监察府的都官。”宝来是卓玛见过最硬气的奴仆,被她的小鹿鞭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肯多说,卓玛悻悻道,“只不过他的仆人不肯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来木里。”
“监察府……”普琼与卓玛一样,他们生在木里,长在木里,不知道遥远监察府是什么样的官职,但普琼隐约觉得齐知远来头不小,“我的好姑娘,木里要不太平了。”
普琼握着卓玛的手:“我的好姑娘,答应我,让莫措陪着你,去娭毑那里住些日子。齐大人在的时候,不要回官寨。”
卓玛不乐意:“为什么?我喜欢他,他长得好看,我要娶他!”
普琼严厉道:“他不是你能触碰的人。”
普琼想起始终站在齐知远身旁的男人。那是羌渠剽悍强壮的雄鹰,是赛坎矫捷敏锐的首狼。
无论他们是谁,都不可能是被卓玛囚居在后院的人。
“好姑娘,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是木里的土司。”普琼抚摸着卓玛的发顶,如同摸着初生的小鹿,“去找我们的娭毑吧,她会代替我保护你。”
普琼心思细腻,派了手勤的家仆来太守府,齐知远进屋时,屋中摆设陈列一应俱全,连被褥也是新换上的。
家仆似乎很怕齐知远,抬首间稍有目光碰撞前者就飞快地避开。
齐知远看在心里,没有多说,而是趁着机会逛了一圈太守府,太守府这么多年除了灰尘积攒得厚些外几乎没什么变化,等齐知远进屋后桌上已摆好了晚饭,齐知远关上门,问黎奕:“你怎么看这个普琼?”
柴房里的花生都快被黎奕搓得差不多了,如今好不容易吃上了正儿八经的晚饭,黎奕囫囵地吞了口面,说道:“他让我想到了疆北的雪鼠。雪鼠肉嫩,每年士兵都会抓来改善伙食,所以每年冬末的时候,雪鼠们就会将家族里的老雪鼠扔出地洞,一是主动向人示好,二是减少冬季地洞里存粮的消耗。这是雪鼠世代繁衍的规矩,也是人与雪鼠约定俗成的交易。我们士兵称这些老雪鼠为英雄,因为他保护了整个家族。”
齐知远犹豫了一会儿,道:“听起来怪残忍的。”
“看普琼的态度,周岑在木里名声应该不错,老土司之所以不和普琼讲周岑的下场,无非是不想让后人知道英雄的下场。”黎奕顿了顿,又道,“木里锁城兴许也有这个原因,他们知晓徽京水深,不想后代牵扯进朝廷的纷争。”
齐知远听明白了黎奕的意思:“你是说普琼对我不善,是因为他以为我是新来的太守。”
“木里归顺大元,既然不想与大元的朝廷有纠葛,那必然也不想与赛坎的部落牵扯上关系。”黎奕说,“依我之见,赵佻的担心多余。”
齐知远没有作声,而是拿出身上带的图纸,递给黎奕。
“这是……伏兔?”黎奕总算舍得放下筷子,研究了一会儿才笃定道,“这是辕马战车减震的零件。”
齐知远点头颔首:“卓玛将我关起来的柴房里,有做到一半的辕马战车。”
黎奕深知辕马战车的构造,想要减震,何其不容易:“木里还有这般善于巧思的匠人。”
“不仅如此,普琼还隐瞒了班匠人的人数。”齐知远看了眼桌上的银碗,与图雅卖给沧牙的无异,“这是卓玛的侍女从卓玛房中偷出的银碗,图雅说要将我们带进木里,她要卖给我们几百个这样的银碗。可这是哪怕在皇宫中都少有货色,木里不与徽京的商人做生意,只将这等好货留在木里。”
“黎奕,我想……”一个大胆的想法在齐知远脑中浮现,木里人这么擅手工,那会不会连鲁班后人造的千机锁也能打开?
黎奕正拿着碗在手里打量,忽然窗外树叶窸窣,黎奕猛地起身,往窗外奔去:“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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