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知远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宛如入定,他问:“如今木里匠籍有多少人?”
“光禄寺人丁簿面三万,木里五万有余。”普琼答,“木里不过六万五千人口。”
闻松率领的匠人们保护了木里,同时木里也接受了匠人,他们相互嵌合,形成了今日欣欣向荣,闭锁又不闭塞的木里。
周岑比他早来十几年,早他一步发现了木里的秘密,木里不需要乌烟瘴气的朝廷,也不需要中饱私囊的太守,因为这里是由闻松开辟的世外桃源。周岑也早他一步做出了决定,他将木里的一切埋葬在了木里,只带上他与姜水回到了徽京。
未曾想一日,他竟要与周岑一样,做出抉择。
齐知远一时竟无语凝噎。
“我今日并不是想威胁大人。”普琼顿了顿,对着齐知远跪了下来,“齐大人从木里出生,算半个木里人,而且齐大人又是周大人的孩子,木里受周大人庇护,怎么说我也要报这份恩情。我知道官差难做,也不想给你为难。我今日只是想告诉大人,我们只是想要一条生路,一条能用自己双手活下去的生路。”
“周太守告诉老土司,要我们远离徽京。但娭毑也告诉过我们,孙如意迟早会发现我们的把戏,我们瞒不过她,瞒不过龙椅上的天子。老土司战战兢兢地活了一辈子,生怕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普琼给齐知远磕头,每一次都掷地有声,“这是链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齐大人,木里绝无反叛之心,但拿着朝廷俸禄做亏心事全是我与老土司的主意,今日,普琼认命!”
齐知远去扶普琼:“先起来吧。”
“老土司早已死无对证,至于你……”齐知远将普琼扶起,去掸他身上的灰尘,“我要真上报到朝廷,你会被株连九族。上至你的娭毑,下至你的妹妹都难逃一死,这样你也不在乎?”
普琼犹豫,刚站起来的腿又要顺着跪下去,齐知远将他抻着,没给他跪,而是继续追问:“事已至此,你跪谁都没用。你们既然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去想个像样的借口和朝廷商议?”
徽京想利用匠人同化木里,为朝廷增添匠人,就不可能置木里的匠人于不顾,光禄寺对匠人的确苛刻,但匠人被迁徙木里,光禄寺的规矩的也该适当修改,如果木里土司上朝同咸丰帝哭诉一番,届时再由内阁复议,事情也会有不一样的转机。
总之不会是如今这样,看似瞒天过海,实则苟且偷安的局面。
五万余的匠人这十几年内得造出多少的器皿银具,木里情愿将上好的式样贱卖给苏木和羌渠也不愿意献贡,这落到言官那里又是一桩笔墨官司。
普琼显得有些激动,声音也连带着拔高:“我们怎么没有尝试过?齐大人不想知道姜水为什么离开木里吗?因为闻松死了,他怀着所有木里人的希望想去和朝廷谈判,带着姜水却连当时皇宫大门都没进,就被锦衣卫乱刀砍死,要不是周岑闻讯赶来,将姜水带走,怕是也要凶多吉小。”
齐知远今日想到的,当日的闻松又何尝想不到?
普琼接着说:“姜水本想带着闻松回到木里,但周岑怕锦衣卫找姜水麻烦,所以与她结成夫妇,为的就是想保全姜水的安全。只可惜姜水终究没逃过一死。”
“锦衣卫为何要围剿闻松?”齐知远心中隐约有猜测,同木里排斥这三万匠人一样,徽京的匠人也不愿抛下家人远走他乡。可惜正史少记,只将此事一笔带过。
普琼平复下来,坐下后说:“是孙如意。”
齐知远遽然抬眸。
普琼言语间难掩激动:“她是你们高歌盛赞的一代贤后,可在我们木里人眼里,她是祸乱!是死不足惜!就是她下令将三万匠人迁至木里,却又对整个木里不闻不问,就是因为我们非他族类!”
“以前的木里并非像今天这么闭塞,我和卓玛的父亲带领木里归顺大元后,也同徽京的普通官员一样每日上朝,木里贫穷,我们连粮食都吃不饱,父亲以为孙如意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会对木里的百姓心生怜悯,没想到面对父亲的几次求情她竟然丝毫不留情面。后来闻松带领着匠人在赛坎人手里保护了木里,慢慢的,木里接受了这些匠人,如孙如意所料,木里人与匠人们相互通婚,逐渐融合,随着人数越来越多,每年要缴纳的岁贡也越来越沉重……”普琼叹了口气,“徽京已经不再是匠人的故乡,可徽京城对于匠籍的严查却还是没有放宽。闻松明知这一去会有危险,但是为了生活在木里的后人,他还是毅然前去。”
齐知远忽的想到一句话: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齐知远幼时读史,先生教过迁徙令颁布后,太和殿外闹事的匠人络绎不绝,是皇太祖下令将反抗的匠人在太和殿殿外赶尽杀绝,以儆效尤,才平息了这波民乱。
齐墨给请的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徽京人,提及此事时摇头晃脑,盛赞皇太祖英明神武,杀伐果断,齐知远没想明白里面的深意,本想提问,却被边上的夏槐宁给解了惑。
齐墨重家中风气,只要家中有人尚学,请来的先生就要有教无类。小捡不争气,上课时站在一旁打瞌睡,反倒是陪读的夏槐宁一语中的,让齐知远至今都记得深刻。
他说:胜者为君,败者为贼。高位者掌生杀大权,无论你我,都是龙椅脚下的一粒沙石。
沉默了良久,齐知远才打定主意似的说道:“我愿意帮你,也有法子帮你,但是我只有一半的胜算,你愿意和我一起承担这份风险吗”
*
藏青色的夜格外静幽,夏槐宁刚摆好棋桌,赵佻就顶着破晓的寒气进了竹苑。
芦苇帘被打得飘荡,赵佻走到棋桌前坐下。
夏槐宁披着烟青长衫,端坐在棋桌前:“王爷比我预想得要来得早些。”
赵佻面色疲惫,他搓着钵盂里的白棋,就这么搓着:“你早就算到了我会有这一天。都兰也是你找来的。”
“先帝年轻时曾去苏木巡守,为了讨好大元,喀喇汗背着族人将大女儿姜玛当成贡品送上龙床。本是一夜恣情,却没想到留下了龙种。可惜先帝并非姜玛所期待的珍情男子,等姜玛告诉他后,他选择仓皇逃离,还决定将这件丑事掩埋。”夏槐宁用热水滚了茶杯,“先帝回到宫中后对苏木之行避而不谈,对嘉妃之子,也就是王爷始终保持着厌恶。对于先帝来说,他一定是认为自己中了喀喇汗的圈套吧?”
谈及往事,赵佻坦然:“你说的没错,要不是孙太后施恩,封我母亲为嘉妃,我也不会来徽京城。”
夏槐宁将煮好的水注入盏中,调成膏状接着注水,用茶筅击打出茶沫后递给赵佻:“可是该来的不是你,是齐知远。”
赵佻转着茶盏,幼时咸丰帝教太子点茶,赵佻只能站得远远地看着,久而久之,他更习惯撮一把散叶放进盖瓯里,再用沸水一冲。
“可惜她是个女子,若她是男子,今日站在这同我说话的就是他了。”夏槐宁道,“若送来的不是讨喜的皇孙,只怕苏木早成了大元的版图,更别提嘉妃之流了。”
赵佻没有碰茶,而是捏起一颗白子若有所思:“你什么时候查到的?”
夏槐宁说:“从遇到都兰起,看到她手里的画像时开始查的。木里封闭,很多事情无从下手,我没有证据,只能赌你是否记得这一切。”
赵佻刚进宫时已是记事的年岁,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肯定有印象。
赵佻拿出那日都兰给她的凤凰钗,放到桌上:“我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走之前母亲拔下她发间的钗子塞到我的手里,让我一定要保留好,说日后进宫有人问起,就将这根凤凰钗给她。”
赵佻接着说道:“可是我一进宫,他们就将我领到嘉妃的尸体边,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死了。”
夏槐宁说:“她生下你后进了宫,求孙太后将你接回宫。”
赵佻对凤凰钗很是嫌恶:“我没有母亲。凤凰钗也早被我扔了。”
“这根凤凰钗是姜玛给你的,今日之后,再无第二人知晓。”夏槐宁将凤凰钗纳下,“今日告诉王爷,无非是想替旧人求个情。”
赵佻看向夏槐宁,眼神忽的阴鸷起来:“是齐知远让你来的?”
“他视周岑为亲父,后又遇到了齐墨待他如子……怎么会想去真正探究自己的身世?”夏槐宁道,“今日将此事告知王爷,无非是想替王爷铺路,日后若有人谈及皇位正统,不至于措手不及。”
赵佻不屑:“那我杀了齐知远便是。”
夏槐宁淡然:“王爷堵不住悠悠众口。姜水姜玛两姐妹在木里生活数年,木里又有多少人知晓?”
“依你之看那我应该如何?”
夏槐宁蘸着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仁”。
赵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松垮了上半个身子靠在圈椅的软垫里:“夏槐宁,我好像不认识你了,你究竟是谁?”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书生,更是一个想逆天改命的勇士。当今圣上虽承了天潢贵胄的名,却没有做明君的觉悟,要想大元昌盛,得替这片九州大地择一名明君。”夏槐宁捏起一枚黑子,放置在棋盘上,“先下手者总能更甚一筹,就看这次王爷会不会再犹豫了。”
白棋掷地有声,赵佻说:“愿,千金赌一掷。”
黑棋紧跟其后,夏槐宁说:“想成气候,那就先看王爷有哪些棋。”
夏槐宁说:“孙辅被罢官,孙放被派去看守陵墓,圣上看似罚得轻,实则却是没给孙家留半分情面。孙放走私工部军械,孙永乐、蒋春秋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孙永乐开窍得早,早早将罪名摘得干净,蒋春秋又是个活泥鳅,抓不到把柄,最后所有事情才安在了孙放的头上,圣上走错了棋,他保下孙永乐自以为是成全了孙家的根基,讨好了徽京里的孙家老人,但他们却忘了,那些老人都曾是孙太后的部下。”
“孙太后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孙辅,要是她泉下有知孙辅落个这么凄惨的下场,估计会从坟里跳出来骂圣上昏庸。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别忘了,孙永乐是别人的手。”夏槐宁接着说道,“孙家旧部可用。”
赵佻陷入沉思,夏槐宁说得没错,哪怕各个都年事已高,但孙家旧部在朝中依旧一呼百应。
夏槐宁知道赵佻有所顾虑,于是主动说道:“我可去替王爷说服。”
黑棋落在白子上,夏槐宁将白子拿起:“天子玺可调兵权,可动铜矿,朝中三将,只有疆北的安国武侯玄甲骑兵的可无视天子玺自遣兵马,真算起来王爷只能差遣西南大将孙昭与执金吾使孟林。还是在天子玺真正属于王爷的情况下。百官都知天子玺在孙太后手中,孙太后薨逝,天子玺怎么也该传到先帝或者太子的手中,王爷要想用天子玺,就得名正言顺,得昭告天下人,是孙太后亲自将天子玺交到你的手中。琼苑已死,孙文素是太后生前最后接触过的人,若有她来证,更令人信服。”
赵佻盯着棋盘,眉头紧皱:“是我奏请圣上严惩孙家,如今你要我去寻孙太后旧部,还让我去找孙文素。”
“金阮宝殿下本就爬满荆棘。但是这两件事王爷暂且无需挂心。”夏槐宁又吃一子,“要乱世,先斩良臣。我朝百万士族,都认一人为文人楷模。只有脊柱崩塌,民心才会有所转向。”
赵佻抬头:“良臣?你要我杀杨奇?!那是你的老师。”
杨奇是谁?杨奇入朝不趋,诏书不名!不仅是当今太师!更是朝中脊柱!前贬天子,中退诸侯,后讨大夫,耄耋之年如傲骨寒梅,日后薨逝也要封谥号“文正”的人!
“欲成大事者,不谈私情。”夏槐宁道,“如今你不想办法除他,日后也是你的绊脚石。”
夏槐宁面色平淡:“借刀杀人。还不能让拿刀的人察觉。”
“所有天子都惧别人骂他昏庸,只有杨奇仗着自己年事已高,常常口不择言。王爷是当真以为新帝没有脾气吗?他是怕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罢了。”棋盘上白子式微,黑子猖獗,输赢已显山露水。夏槐宁举着棋子,“王爷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给新帝递上一把趁手的快刀就行了。”
赵佻无心残棋,他看向窗外,月色稀疏,天色已有大亮之势。
“为何选我?”赵佻冷不丁地出声。
文人士族最讲究天下正统,追溯出生,当今圣上才是最适合扶持之人。
“圣上不会重用我,就因为我是奴籍女子所生。”夏槐宁冷笑,“真是天道不公。”
手中棋子重重落下:“棋先一步,便不成困局。还有一事。”
黑子攻势猛烈,大获全胜,夏槐宁落下最后一子:“齐知远,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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