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请原谅我。作为儿子我很自私，本来应该给你养老送终的，但我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所以请你……”
还没敲完，别序轻咬嘴唇，又木然地把这个开头删掉了。
人无聊至极俗不可耐就罢了，就连遗书也像白开水煮大白菜，一样的平淡无奇。
而且干嘛还请求原谅？错得好像也不是自己。
不过也正常，人嘛，尤其是像他这种懦弱又敏感人，哪怕做完一件事，都要在心里暗暗问自己是不是会给别人添麻烦会不会更讨厌自己。
一想到自己咽气以后，这玩意会被警察、父母亲戚、同学、甚至是同事和网民私下传阅议论，别序就又瞻前顾后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
在遗书里抱怨生活艰苦会显得自己没努力，抱怨父母等于白眼狼没良心，抱怨工作又肯定会有人不屑一顾地来一句：“啧啧，这就忍不下了？我工作比他还累天天996，上有老下有小，不是照样硬扛？”
总有这种连死人都不放过的，恨别人已经解脱自己却勤勤恳恳在世界这个巨大的棺材里努力活着。
算了，还是先去拍照片吧，遗书回来再写。
他合上电脑，拎上垃圾出了门。
天气不好，外面阴沉沉一副要下雨的气氛。
家里的伞不知道放哪儿了，他有点丢三落四，不过一个人住也无所谓。
单元楼前的垃圾照例少人清理，四只桶盖都被顶得半敞开，难闻的气味从里面飘出来。
他只好走远一些，到小区门口去扔。
“爸爸，垃圾桶里有只小羊玩偶！”
一个玩滑板的小男孩跑在他前头，用一根手指顶开垃圾桶盖，伸脑袋仔细望了一眼后又嫌弃地补充：“好脏啊，真恶心。”
他爸和朋友聊工作的事，头也没抬地低声敷衍道：“别拿手碰有细菌。”
等他们走开别序才过去。
不知道是谁家不要的玩偶，被扔在标着“不可回收”的黑色垃圾桶里，白色的毛变得灰扑扑，身上压着塑料袋和果皮。
别序内心毫无波澜。
一只脏兮兮的破玩偶而已。
松开手，手中的垃圾袋落进去，乍然听到一声“哎呀”还以为是幻觉。
愣了两秒后别序往里看，只见玩偶一动没动，周围也完全没有其他人。
他倒吸一口气，暗骂自己抑郁症抑出毛病了。
结果刚想合上盖又听到一声口哨。
没错，是口哨。
像是哪个高中刚毕业的刺头男生，明明很生涩却装出一副老练的模样，倚着垃圾桶轻佻地来了这么一下子。
“Hi！”
“？”
声音是从垃圾桶里发出来的。
别序把头缓慢地转回来，视线难以置信地垂低。
“需要一只可可爱爱的玩偶小羊吗？”
别序确信自己除了抑郁症又添幻想症了，不然不会误以为是小羊在搭讪。
他猛地把盖子给扣上，然后一蹦三尺远，再然后拔腿就往外面跑。
逃走之际隐约还听到一句，又闷又气又掷地有声的那种：“到底有没有人能听到我说话，烦死。”
到照相馆以后别序还是心不在焉，全程都在回想扔垃圾时发生的事，以至于遗照拍得不怎么样，尤其是眼神，茫然中还带着点惊恐。
送走他时摄影师都没好意思要钱，因为猜测这位顾客很不满意。
其实哪敢不满意，他是那种买水果被多塞好几斤也不敢找麻烦的人，甚至还会推辞不过当场多买几种其它种类的水果然后温温柔柔地说：“谢谢，谢谢，够吃了够吃了。什么？办张卡？好的，好的。”
然后到家后看着水果掉眼泪开始崩溃。
走出商场时已经在下雨。
是那种绵绵细雨，像切藕时断不掉的丝。
别序喜欢雨天。
因为下雨天行人很少，有种天地只剩他一人的安静。
但又觉得鞋底湿湿的走去哪里都会打滑，另外打过的雨伞也滴水，弄得地上到处都是水渍收拾起来很麻烦。
回到小区，那只垃圾桶敞着盖，大概是谁扔完忘了关上。
路过时别序默默加快脚步，结果还是被一声突兀的口哨给吓到身形一顿。
他充耳不闻，回到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缩进被窝里。
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幻听啊。
病情加重了？
是什么恶作剧？还是自己在做梦，其实还没睡醒？
亦或垃圾桶里藏着一只收音机，因为坏掉后总是发出像今天这般莫名其妙的声音所以被扔掉了。
对，一定是这样的，要不怎么解释，难不成还真是一个玩偶会说话？
开什么玩笑，只有童话才会这么写。
回到卧室别序继续准备死前事宜。
假只请了两天，因为超过两天要病假条，他不好意思麻烦老板。
而且工作电脑里的一些痕迹需要销毁，不然死后还要社死，死上加死，死不安宁。
润色遗书润色到九点，吃完外卖再次下楼扔垃圾。
细雨如丝，清凉的空气带着一丢丢的诡异。他开始想起自己看过的鬼片，甚至感觉自己的精神也有点起伏不定，出于某种好奇心理走到那只垃圾桶前。
反正都决定自杀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静悄悄的老小区，路边两旁的路灯勉强能看清垃圾桶。
桶里比白天更满了，满得垃圾袋挂在桶沿，把那只小羊深埋在里面。
要扒出来看看吗？
别序揣着手举棋不定，这时旁边草丛里突然冒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他寒毛倒竖，一秒往旁边跳开。
扑哧——
仿佛有谁发出不屑的嘲笑：“野猫而已。”
傻了一秒，他将头扭回垃圾桶的方向，也顾不上什么鬼不鬼的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问了句：“谁在说话？”
三秒安静后垃圾桶爆发。
“你能听见？！”
“……”
“喂，说你呢，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
“……”
别序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嗯一声，瞪大了眼。
“太好了，救我出去。”小羊说。
其实还没看到，但别序就是知道，就是小羊在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无心去想，只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童话世界，再不然就是穿越了，或者是在梦里。
总而言之，他听到了一只小羊的求救。
棘手。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没经验。
童话故事里一般会写王子变青蛙，但没见过王子变小羊玩偶的啊，再说自己又不是公主。
“喂，”小羊音急躁了一些，“你快点啊，我要臭死了。”
别序按捺住混乱的思维，壮着胆子上前翻动垃圾桶，约摸半分钟后，成功将一只脏兮兮的小羊玩偶给扒了出来。
“……”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它头上的犄角，小心不沾到上面的污渍，与它大眼瞪大眼。
小羊只会说话不会动。
看来这个童话故事还编得比较合理。
别序满脑子都是“我精神出问题了”、“这个梦怎么这么长”、“真的好脏不会有跳蚤吧”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以及虽然小羊不会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羊脸看出了一丝审视。
“上午就是你砸的我吧。”
“？”
“别装了，就是你。”
小羊的嗓音很有少年感，但同时很烦人。
像学校里他最讨厌的那种自以为很帅的拽逼校霸。
“扔垃圾的人又不止我一个。”
别序心虚地说。
“那跟你打招呼装听不见又怎么说？”
“这……”
梦里为什么会让一只小羊这么讨厌，就不能可爱一点吗？
“这什么这，”小羊呛道，“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听见的，居然还装死我靠。”
别序倒不是说非要跟一只小羊计较，但要是在梦里还不敢发脾气也太窝囊了吧。他把它放回垃圾桶盖，瞪着它破破烂烂的样子：“谁想得到一只玩偶小羊会说话？”
“这只能说明你没有想象力。”
小羊当然也知道好歹，这个颓废的男人怎么说也算它的救命恩人，它没有再继续跟他对着呛，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记得自己的来历了，也不记得变成小羊以前发生过什么，有记忆起就在一家三口里当玩偶，但我有种直觉——最开始我不是玩偶，而是跟你一样的两脚兽。”
别序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好厉害哇。”
小羊清了清嗓，郑重地说：“所以你能帮我搞清我的来历吗？你是唯一能听到我说话的人。”
它说出的话让人窝火，不像请求像命令。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小羊有点失望兼恼火的口吻。
“呃，因为——”
别序左右望了望，确定没有谁经过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他跟疯了一样在跟一只玩偶讲道理。
“我觉得你在骗人。”
小羊没好气地冷笑，“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我要是有记忆，早就从哪来回哪去了，还有你什么事。”
如果按照童话的经典套路，他必须把这只小羊带回家才能触发接下来的剧情。
但别序显然是个有脑子的成年人，而且最怕麻烦，而且的而且他还快死了。
不管是割腕还是吞药，总之他的自杀已经排上日程。
经过一番挣扎，别序到底还是把小羊小心翼翼放回垃圾桶：“你再等等别的有缘人吧，我家不太适合你。”
小羊应声沉默，大概没料到会被他拒绝。
它的白色的长毛半湿着，一绺一绺的很脏很杂乱，它身体不算大也就有一个平板那么大其实带回去不会占地方。
“那你帮我通知一下8号楼302，让我先有个地落脚，之后我自己想办法这总可以吧。”隔了一会它说，“我是那家的玩偶，小主人很喜欢我，你去跟她说一声，就说她妈把我扔掉了，让她赶快来捡我回去。喔对了，别提我会说话的事，她胆子比你还小。”
别序想反驳说自己的胆子根本不小，但又觉得没必要跟只玩偶说这么多，于是勉强应承下来。
他把小羊摆到不起眼的角落，以免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它被清洁工带走。
“那你等等吧，我替你走一趟。”
“谢谢了。”小羊闷声。
8号楼不远，抬腿就到。
隔着302的门，别序能听到里面在看动画片，他按响门铃然后等待。
“来了来了。”
女主人开门愣了下，双眼打量着面前的陌生年轻人：“找谁？”
“抱歉打扰了，是这样。”
别序社恐在陌生人面前说话不利索，只能垂下头把来时在心里想好的说辞慢慢吞吞说出来。
他见过这家的女儿带着某只小羊外出，恰好记住了玩偶小羊长什么样，今天又恰好在垃圾桶里见到了一只类似的。
说到一半，小姑娘也好奇地走过来听。
“它还不算很脏，捡回来洗洗就行。”别序说。
“喔，”小姑娘扭头看大人，“妈你把那只小羊扔掉了啊。”
“不是你说不要了吗，不要还留着干什么，攒一大堆占地方。”
“我没说现在就扔啊，本来还打算送给同学的。”
女孩抱怨完，转身继续去看动画片，嘴里还念了一句烦死了，听上去很像小羊的口吻，也不知道谁传染谁的。
坐电梯下楼，别序慢慢走回垃圾站，小羊还在原地。
别序不知道怎么说，所以他保持沉默，直到小羊试探性地问：“她没来？睡这么早啊。”
“唔，”他摸了摸鼻尖，眼神乱飘，“家里没人。”
“啊？”
小羊不太信，甚至怀疑他没去。
“不会吧，白天我一直盯着，压根没见到她。”
“也许走亲戚去了。”
“那估计从地库去她奶奶家了，我跟你说她奶奶一点意思都没有，特别无趣而且——”
“要不你今晚先住我家吧。”别序打断它，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只玩偶小羊生出同情心。
月光从云隙漏下来，照在狼狈的小羊身上。
“啊？”它像是被噎到，愣住两秒，“明天你再送我回去？还是帮我找回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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