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圣诞过后，创意园区内的装饰带还没拆下。
已经到下午上班的点，这里却静悄悄的，像无人之境。
施烟涵把滚到路中间的礼物泡沫踢到路边垃圾桶侧面，悠悠地打量四周，等Dex整理好心情再出现。
说起来，Dex也算自己“强取豪夺”来的。
当初在英国，他原本跟在许芝雅女士身边帮忙打理事务。
某次见面后，施烟涵觉得这个哥哥实在和自己合得来，开始让他帮忙管自己的画展。时机成熟，回国时便把人顺便“掳”走了。
这么做的好处是，温柔体贴的助理Dex可以一直处理她的工作和生活事宜；坏处——随时随地带了个妈妈的监控。
“你之前说想要位置偏高，视野好，周围绿植丰富，室内要有一个三面透光的房间。”
不多时，Dex慢悠悠走过来，面色一如往常的温柔：“只是这边地理位置很平，想高就只能租三四层楼的房子。”
听完这句，施烟涵甚至不需要人引路，便知道该往哪走。
这一片，四层楼高的建筑放眼望去就零星几座。门口挂着锁，且内里没有精致装修的，一定就是她今天的目标。
Dex低笑一声，肯定了她的想法。
“知道你喜欢自己装饰里面，所以买回来的东西还没有拆。”进屋后，Dex拉着她的手在门口录上指纹，之后脱了外套，一幅随时准备着的模样。
施烟涵：“还是你了解我，开始动工吧，如果能赶在傍晚之前弄完，我们在这搓一顿火锅怎么样？”
Dex：“如果能再看个电影就更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之后便开始拆快递，组装置物架。
总共四层楼，她打算在顶层画画，三楼一间房间放颜料杂物，另一间休息；二楼，用来玩和吃饭，一层平时用来接待来访者或者谈合作。
Dex在楼下弄大件的家具，施烟涵光是把平时画画用的工具拿上楼便已经累得气都喘不迎。
午后的阳光非常适合休息，施烟涵坐在地上望向窗外，没等到Dex让她下楼拿杯热茶喝，便耷拉下眼皮睡了过去。
把楼上楼下收拾好，正好下午六点半。
三面开窗的四层，能看到华京别样的风景。不同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这边开阔的视野仿佛让人置身郊野。
每当看到漂亮的日暮黄昏，Dex总能想到初次见Sighn的场景。
无神的眼，单一的穿衣风格，调色板里的颜料昏沉凝重。
一笔笔抹上画布的颜色，构成一幅让人看后心里发堵的写实黄昏。
“以后也想跟你妈妈一样，专注写实风格吗？”他那时问。
“不。”
施烟涵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专注回自己的画。
Dex看到她画完后没有署名，却在右下角标了一个序号12。
“准备出系列集吗？我可以找人帮你做策划。”
施烟涵摇头，语气很淡：“这是我最后一幅写实风景。”
“以后不会再有了。”
说完，Dex亲眼见她把画架随意地挪到旁边，没有做任何措施。好像就算这幅画晾干过程中出什么差错，她也不会很在意那般。
后来很多年，她笔下作品不断，却真的再也没有画过那样传神真实的景物。
大部分人因为她那幅超现实主义作品《风眼》认识她，可Dex比他们要早得多。
早在她还没画出自己风格特色前，早在她惊人的色彩搭配能力被自己颠覆前。
今天中午以后，他也终于知道Sighn近期为什么始终没法做出更好的作品。
如她所言，她讨厌一个人。
可就算赋予了“讨厌”这一层负面定义，归根到底，都只是一个词。
——在意。
跨不过这道坎的，她也意识到了。
她远没有想象中的洒脱。
-
施烟涵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四楼房间没有开灯，她面对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对面的灯光，可怜的加班打工人。
缓过神来，才由远景对焦到眼前的玻璃，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光点，光里笼罩的是Dex的脸。
“......”
“几点了？”她揉了揉眼睛，缓慢爬起来，“天都黑透了，怎么不叫醒我。”
“六点半，晚上想吃什么，我点外卖。”
“不想吃外卖......”
Dex看着眼前撒娇不自知的人，轻轻吐了口气，柔声问：“那你想吃什么？我做。”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到工作室内。
施烟涵兴致勃勃地站在旁边，试图做些什么帮忙，但被Dex嫌弃地瞥了眼，发配去旁边看电视。
“上次你差点把自己手指剁下来，我可不想再经历这么血腥的场面了。”
“哦。”
施烟涵抱着ipad走到旁边沙发，像一条没有脊椎骨的猫咪，松松垮垮地仰躺在上面。
她ipad分了两个屏，左边是元旦当天的Sighn专展，公众号推文被美工们做的特别漂亮。而右边，则是一条购票链接。
顾家集团下的嘉光拍卖行在国际上名声不小，办事处遍布全球二十多个国家。要想进入明晚的拍卖会现场，首先要交付门票费。
但距离售票时间已经过去快一周的时间，施烟涵没有渠道要到票，只能在他们官方群里蹲门票掉落。
是个两百多人的群，施烟涵很久不用Q.Q，加载进去时，弹出了99 条信息。
除了几个是记得的大学同学，其他都是当时开学招新时加上的学长学姐，连备注都没有的那种。
她没功夫管那些，一直留意拍卖群里的信息。
好不容易跳出来一个转票的，施烟涵信息发晚一步，被另一个人蹲走了。
“啧......”她抱着手机有些失落，手速不够快，根本蹲不到。
Dex在旁边备好饭菜，除了她点名要吃的小菜外，他们今晚还是打算下火锅。
一切摆放好，施烟涵在无数次蹲票失败后放弃挣扎，手机随手扔到沙发上，走到饭桌边坐下。
屁股还没坐热，她又站起来，摸到墙边的开关，把屋里的灯关了。
瞬间室内只有四角的加湿器照出氛围灯，她哼着欧美小调把ipad跟投影连上，随手在网站上点了一个看上去很温馨的电影。
Dex低笑了一声，拿着餐具坐过来。白噪音引入电影场景，两人拿起玻璃杯碰了碰，一口闷。
他闷的是柠檬茶，Sighn闷的是高度数烧酒。
“......”
圣诞节之后，尽管没有节日，周边的氛围都变得非常轻松愉快。吃到一半，施烟涵就看到窗外有人在放烟花。
各式各样的烟花在天上炸开，细节全部通过双眼记进脑海里。
有一瞬间提笔的冲动，但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眸稍黯淡，收回视线继续看墙上倒出来的电影。
......
十点钟。
“走吧，送你回家。”
“啊？”施烟涵盯着屏幕等了几秒，之后迟钝地抬头看过去：“我今晚不回去了，晚点可能会画画。”
“又通宵？”
“不一定，画不出来就睡呗，三楼不是有房间吗。”
“你一个人待这，没问题吗？”
Dex还是担心这边的安全问题，毕竟是开放园区，平常拜白天的时候都有可能遇到盗窃贼，何况是晚上。
“我的家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框住我所有灵感。好不容易换个环境，你也知道，我很久没出作品了。”
见她坚持，Dex不好说什么。对于她而言，作品确实更重要。但Sighn如果出什么事，他不好跟她母亲交代。
“这样，”过了会儿，Dex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我现在回一趟家，把工作生活用的东西带过来陪你。”
“等你画完，或者你不打算在这过夜，我再走。”
施烟涵轻蹙了下眉，想说自己不习惯创作时有人打扰。
但好像Dex一直是那个例外。
最终，她妥协：“好。”
所幸Dex的家离这里不算远。他走后，施烟涵打开休息室里的柜子，找到一套淡黄色，像芝士一样颜色的居家服。
提着一个小桶，她走到洗手间洗漱。
滚烫的水冲洗皮肤，水蜜桃香气分子在高温中遍布整间浴室，荡漾在整座房子里。
正想惬意地长舒一口气，轻松美妙的氛围陡然被楼下发疯般的拍门、叫喊声打破。
“嘭——”
她足足有半分钟不知所措，动也不敢动。反应过来有危险后，她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把身上的泡沫冲干净，身上没完全擦干便把衣服套上。
撞门声仍在继续，他甚至嚣张地在骂人，好似擅闯别人的地方一点错没有似的。
施烟涵没有关水，害怕关水以后说话会被底下那人听见。颤抖着手打给Dex，她声音也在抖，努力保持冷静地把目前的情况告诉他。
“再撞下去，他可能真的会进来。Dex，我该怎么办？我好怕......”
“他现在应该暂时进不来，你把现在能看到的所有门都关上，灯也关上，然后上四楼画室锁好门。”他那边传来关车门的声音，随后发动机迅速启动，“你不要发出声音，我马上报警。”
施烟涵以前还嘲笑Dex随身携带两台手机很装，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这是个多么明智的选择。
和施烟涵的电话一直保持畅通，他用另一台手机报警，并且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快速回到创意园区。
还没下车，他就看到画室门口有个年轻的男人在推门。
身体瘫软得像没有支撑一样。
Dex跟施烟涵说了一声后，下车走过去。
那人见到Dex，以为遇到了好心人，连忙诉说自己的困惑。
“兄弟，我就...嗝...就不在一个下午，竟然有人换了门锁！”
“现在的小偷......都，都这么明目张胆的？直接把人门锁换了？！”
Dex凝眉，神色严肃至极：“你好，这里是我们买下的，怎么成了你的地方？”
“啊？”年轻男人疑惑得很真实，看了眼门牌：“怎么可能！我们公司的分部是这个地址好不好......你搞错了吧——”
“！是你换的锁吧？？”
“......”
他们交谈的时候，警车也到了。
带着警棍的两位警察警惕地盯着那个醉醺醺的小伙子，了解大致情况后：“你什么公司的？醉成这样，先让朋友带走。”
Dex在这种问题上绝不退让，不肯协商，坚持要让他的领导或者公司老板出面给个说法。
场面稍微控制住后，施烟涵在楼上把头发草草吹干，双腿仍发软，几乎是抖下楼的。
隔着一道玻璃门，她坐在最里面的椅子上留意门外的动静。
和Dex的电话一直开着，所以知道他们现在的进度是，等对方老板过来。
这个小哥醉的连自己公司名都说不上来，还是警察拿他手机才联系上的人。
十五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卡宴驶入寂静的街道。
发动机轰鸣戛然而止，Dex循声望去，看到那张脸以后，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里面还不知情的施烟涵。
顾嘉裕脸色微沉，拉开车门走下来，微偏向一侧的领带昭示着他此行匆忙。没准是刚结束工作来的。
“你好，请问你是嘉光拍卖行的负责人吗？”警察看了眼顾嘉裕，说话的声音比起刚才冷静柔和不少。
顾嘉裕声音微沉：“是我。”
“您的这位员工，大晚上擅闯别人的工作室，非说是你们公司的地方。人醉得不省人事，你看看怎么回事？”
顾嘉裕抬眸看了眼墙上的街道牌，之后微敛了下眉：“他记错区了，我们的工作室在上雅居，这里是上纯居。”
“误会一场，我们能私下协商吗？”顾嘉裕看向一旁面色严肃的Dex。
换做别人，Dex绝对不会犹豫，一定会公事公办追究到底。但这位......
他决定把选择权留给施烟涵自己。
Dex：“我去问问我老板。”
顾嘉裕这才看进门内，里面的人一头长发披散，卸掉妆后没了清冷的攻击性。
施烟涵在这时候也看到了外面的人。
恐惧的心情还没能缓解，警察便提出需要两位当事人去一趟警局。Dex和那个醉酒的人一起上了警车，眼下工作室只有施烟涵和顾嘉裕。
Dex迟疑地看向施烟涵，确认她可以和顾嘉裕独处，离开前不忘严肃提醒他，屋内每一处角落都在监控范围内，侧面敲打让他不要乱来。
顾嘉裕眼神很淡，似是懒得和一个助理多说，径直进了屋。
坐下，言简意赅，语气不带温度：“今晚的事是个意外，他直属领导在飞机上，你有什么需求之后直接跟他提。”
原本用以为他多少会有点诚意，听完这句，施烟涵刚才的恐惧瞬间被不理智的愠气掩盖，克制着，似笑非笑盯着他：“是你的员工出问题，你作为最上面的领导，直接和我对接有问题？”
她感觉到体内肾上腺素异常分泌，手也在发抖，“这就是你面对这样恶劣事件的态度，还有良心吗？”
顾嘉裕面不改色，视线从她抓着杯子的手缓缓上移到脸。
“想要什么赔偿，你直说。”
他很有让人生气的天赋，从进门到现在，总共只说了两句，施烟涵已经被气得手抖。
明明她是受害者，获得赔偿是天经地义，顾嘉裕凭什么以一种施舍的姿态跟自己说话？
她语气一噎，没能立刻说出什么。手颤抖的幅度没法控制，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急促。顾嘉裕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敛眉：“你怎么了？”
这一幕几乎要把她带回很多年前。
那时候他们也经常吵架，每一次都歇斯底里，已经很多年没试过情绪这样激动。越是气到极致，就越没法冷静地表达出内心的愤怒。
最后她站起身，一下没站稳，撞倒了桌上的杯子。
顾嘉裕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了抬，见不需要搀扶又收回。
“滚出去。”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甚至没抬眸看他一眼。
他本就是来协商，只是这会儿显然没法正常进行，于是没有任何拉扯的过程，起身提步走到门口。
“后续赔偿你可以联系我助——”
“嘭——”
顾嘉裕的话说到一半，眼前就瞬间拍来一扇门，差点砸到自己。
他站在远处没动，紧紧盯着这扇充满情绪的门，耳边滞后地反复着她刚才极力忍耐的声音。微垂首，平静缓和几秒，转身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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