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熹醒过来时,夜色还浓。她无法面对,无法面对这般景象。
悄悄下床,捡了一旁早备好的新衣裳换上,草草拢了头发。
“娘娘?”宫人见她出来,立马跟在后头。
“无碍…”嫦熹摆摆手,“殿里太闷了,我想去吹吹风。”
天上的月亮那么明亮,为什么受其照耀的世间却这般肮脏呢?
视作亲人的姐姐和哥哥瞒了她十几年,唯一的亲人表姐暗中策划,将她送入深宫,信赖培育几年的属下联手背叛,儿时信赖的姐姐们深陷权欲漩涡,害人无数。
而周见深——
他的病,当真是情深不能自抑吗?有些事她虽然不说,但两人心知肚明。
那时自己一见他情状,担心不已,又被唐裹儿重伤占据心神,但——
他醒的那么巧,整场大婚更是精神奕奕,繁琐无比的婚仪愣是完成的一点不错。
而三天后的昨夜,又…又那般,叫她整夜不得安歇…嫦熹心头百转千回转着心思。
“我知道瞒不过你。”身后忽然传来声响。
“你走的这几个月,我朝思暮想。”他行至身后。
“殿下!”宫人一惊。
周见深撩起衣摆双膝跪在地上。值夜的鹤龄跟着跪下,其余宫人们战栗叩首不敢抬头。
“放你走的时候,我是多么洒脱啊,总是告诉自己,要放你自由。”
“可是你走后,我时时在后悔,日日在痛恨,为什么要放你走,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我此生不会再快活。”
“你在江南的三年,我时时派人跟随,恨不能身伴在侧。”
“父皇心在朝政,而母后,她向来不喜我对你的心思。如若要和你永结良缘,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病的越来越重,可心里越来越欢喜,只因我病的越重,父皇越会抛弃之前悔婚的不自在,下旨让你成为我妻。”
“我爱的越苦,日日消沉却不明言,母后更会丢掉顾虑,求父皇让我一了心愿。”
“我们之间的阻碍被我一根根除尽,只要你伸出手递给我,我们便能长相厮守。”
“可我更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你要自在,而皇宫是最束缚最不自在的地方。父子之见,夫妻之间,从来不能像寻常人家一样,全心托付,同进同退。”
嫦熹心里一痛,她的泪珠如雨落。
“我错了。”他道,“我任由卑劣的心思疯长,直到蔓延了整个心。”
“我错了,可我从来不后悔。”
“没有拥有你的时候,我就放不开你,当我昨夜拥有了你,我再不能容忍你会做他人妻。阿嫦,我不求你原谅我。”
“阿嫦…”他跪在地上,眼神微亮地看着她转身。
宫人们跪地垂首,不敢多看。
他奉上一把剑,“昔日母后借我名义,打了你三十仗,如今数罪并罚,你捅我一刀吧。”
嫦熹慢慢蹲下,“这是你的东宫,你的家,我如若捅你一刀,岂不是要为你陪葬?”
“不,”他道,“我会横刀于首,求父皇放你去草原。”
“只求你,永远莫忘了我。”
邱大伴匆匆跑过来,“我的殿下,这是…”他颤巍巍的跪下。
“娘娘,殿下这么做也是爱你啊,他是真的病重,并没有骗你。”
周见深认真看着她,“我只是和上天一赌,万幸,我赢了。”
“以爱之名所行之事,就应该被谅解吗?”嫦熹凄然问道,黑发披散,着红色纱衣,整个人又美又灵,叫人不敢看。
她拔出周见深手捧之剑,对准他心口。
邱伴伴吓得一声惊叫,“娘娘,不可啊,不可,俗话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但是这也太过了。”
又苦苦地劝,“殿下,好不容易陛下娘娘让您得偿所愿,要是闹大了,对太子妃娘娘也不好啊。”
嫦熹见他不为所动,又将剑尖递过去三分。
“怎么,你竟然不怕死?”
周见深未看那剑一眼,“比起死,你更重要。”
“娘娘,”邱伴伴拖着嗓子,“殿下爱您啊。”
“幼时您送的脏兮兮的狸奴,殿下好好的养的痴肥;您送的小蚕奴,他看着那蚕结茧化蛾子,还有手上带的花串儿,柳条编的篮子…他虽然不言语,但整日最盼着你能和他说话。”
嫦熹手腕一转,一个剑花——“不要!”邱伴伴大喊。
周见深闭上眼睛,嘴角是释然的笑。
却没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
“那就把你这条命,借给天下苍生罢。”她丢下剑,转身回了屋子。
“殿下快起来,娘娘这是原谅您了。”
周见深踉跄着,未发一语,只犹豫许久,扶着邱公公的手,低低咳嗽几声。
“您这是,又何必呢?”
周见深盯着自己的衣襟,被阿嫦的剑划得七零八落,“瞧,我又赌赢了。”
“这孽障…”第二日皇后听了东宫闹剧,于是和身边的皇帝抱怨。
“再怎么着,你也只能由他。”皇帝看不出太子的心思吗?还不是出尔反尔,捏着鼻子给儿子扫尾巴,顺了他的心,封嫦熹做太子妃。
“皇儿从小乖巧,虽然身体弱,但诗书武艺样样强于人,要多大的毅力和气性啊。他就这一桩心事多年缠绕,都成心病了。”皇帝感叹。
“我知道,不然前些日子也不会这般哭求。”皇后道。“只是一国储君,这么感情用事…”
“梓潼不必担忧,”皇帝拍拍她的手,“等太子妃有了孩子,他就稳重了。”
“也只能如此。”皇后笑道,“也不知道咱们两个怎么会生出来一个情痴的,这孩子,小的时候就一门心思放在那小姑娘身上,偏偏还只躲在一边偷偷看,不敢跟人家说。”
“每回顾家女郎和别的郎君一说话玩乐,他就气的不行,打量咱俩个不知道呢。”
“长大了倒是换了性子,会主动了,会说情话了。”她笑笑,又嘱咐身边大宫女,“昨夜之事止于东宫。”
“奴婢明白。”大宫女得了令出去了。
“他一个人要担这么大的担子,孤独啊,有人陪着多好。”
“顾家女郎从小就与众不同,全上京世家女捏一起也比不过她一人。”皇帝道,“小小年纪就对政事颇有见地。”
“她会是见深最得力的谋臣。”
皇后道,“臣妾知道这小丫头的能耐,就是一直担心她因为昔日之事怨怼,再伤到皇儿。”
“孩子们的事就叫他们自己去做吧,再说了,这孰强孰弱还未可知呢,阿嫦从小就是心软的姑娘。”
“可心软之人心狠起来也吓人。”
“梓潼是说,梧城之事?”皇帝笑了笑,“正是她如此善恶分明嫉恶如仇,我才放心把皇儿交给她。”
“我们老了,能陪他几年呢?”
皇后看着皇帝鬓边藏不住的白发,心头一酸。
“陛下一点也不老,还是我在闺中见到的模样。”
皇帝悠哉一瞥,“梓潼这是私我了!”
“皇权与世家,永远不能共存。所以当初嫦熹痴傻,朕一意孤行要聘唐家姑娘做太子妃,只为结盟抗衡世家。那唐老贼桃李满天下,嘴里说什么不论出身。”
“哼,近些年朕开科举选取寒门弟子,那些士子里多少是他的学生故旧?或者学生的同年同榜同窗…”
“要握着权力,坐着皇位,永远不能信任群臣。皇座之上,是孤家寡人。”
“但朕不仅是天子,还是一个父亲,我不忍皇儿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临了临了躺在病床上还在想,当年父皇不叫我娶的顾家姑娘,最后怎么样了…”
“陛下!”皇后忽然哽咽。
“在离开之前,我要为他扫清障碍,最好能看见他和心爱的姑娘有个小娃儿,梓潼,咱们两个战战兢兢数十年,叫孩子也松快松快吧。”
“是。”
“当年退婚另娶,皇儿嘴上不说,但心里抗拒。后来那阿嫦翁主不去找他了,把他吓得怯怯,听邱太监说,好几回看见他偷偷眼睛红了,后边跪了几天要取消婚事。”
“当初之事,唉,看他郁郁寡欢,我们做父皇母后的怎么忍心?只是造化弄人,情非得已。”皇后道。
一时静默。
“还记得当初大婚,你怀里突然落下个枣儿。”皇帝突然道。
皇后有些脸烧,“陛下还记得啊…当时我实在饿极了,嬷嬷又不敢给吃食,见床上有枣不知怎地就尝了尝。”
“尝尝?那日可是见到床下许多枣核。”皇帝打趣道。
“当时梓潼还很害怕,我还说——”
“陛下说的是,‘怕什么,我又不吃人。’”皇后道,因为想起往事,眼神温柔的不可思议。
“你也没忘啊。”皇帝笑道。
“初初出嫁,又嫁的是天子,家人耳提面命要谨慎侍奉,那时臣妾半点不敢逾矩。”
“咱们是亲人,在自己家那么拘束多无趣啊。”
“陛下当时也是如此说,让我大吃一惊。”皇后微微一笑,“要求自称‘我’,还要称呼你的表字‘明华’,世上怎会有这么不规矩的天子。”
“天子也是凡人呐。那些年没有子嗣,母后动辄则咎,也是委屈你了。”
“有陛下念着,不委屈。”
“我和世家斗来斗去,输输赢赢,或许,这群吸血毒蛇会灭亡在咱们儿子儿媳手里。”
“那一天不远了。”
“只是可怜那唐家姑娘了。当初虽然皇儿卧病在床,但是她也是正了礼的。”皇后道。
“不得皇家承认,那就是谣传。”皇帝说的意味深长,“况且那唐老贼精着呢,早就从朕手里得到要的东西了。”
“世家子的一生不过是家族兴衰的缩影。”
“所幸我儿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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