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件能把他整个裹在里头的外袍带来了浓厚的暖意，又或许是宴十方这个生母派来的“哥哥”给他带来的安全感，应雪亭难得地没有半夜冷醒，睡了个好觉。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日光透过破烂的窗纸，照在杂物间的地上。
“哥哥，”应雪亭捏了捏手上的布料，有些生疏又不好意思地开口，“你还在吗？”
“我后颈那，好像不疼了。”
“在，”宴十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隔空扫了眼小孩，啧了一声，“你身体太虚弱了，分化又被压制住了，没事，以后补补又会接着分化了。”
“嗯？”应雪亭还是第一次知道分化还能暂停的，茫然地开口，“那我昨天为什么会分化？”
宴十方在他脑海里幻化出场景，赌坊里，应雪亭膝上放着匣子，紧张地把手伸进那团金光里。
“看见了吗，”宴十方点了点那金光，“九州商会的福匣里面埋着灵石，靠得是灵力驱动传送阵，这团金光，就是外显的灵力。”
他一挥手，场景又动了起来，金光消散，在几人没注意到的角落，匣子里隐藏的灵石化为灰白粉末。
“你昨儿个把这块灵石给吸干了，久旱逢甘霖，可不就是开始分化了吗。”
应雪亭：“…………”
他飞快地瞥了瞥那堆灰色的粉末，总有种对不起梁掌柜，做贼心虚的感觉。
哐哐哐——
木板门被敲响，应娘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雪，还睡着呢？”
应雪亭心底一跳，算了算时辰，卯时一刻，已经比他平日里晚起半个时辰了。
“娘，我醒了。”
他急匆匆地跳下床，看着身上那件流光一样的白衣时顿了顿，还是脱了下来，仔细折好藏在了被子里。
“咳咳！”
宴十方在他脑子里充满暗示意味地一咳，应雪亭后背一紧，带着点讨好意味地开口，“哥哥，我没法子解释这衣服哪来的……”
他不想让应娘子知道自己的生母派人找上门来了，哪怕应娘子不一定会为此感到伤心。
“……”宴十方颇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他如今是个魂，唯一的那点灵力只够给小孩治好身上的伤。
虽然神识还能用，但神识可没法子让法衣自动变换形态。
当时怎么就穿了这么件破烂出来，宴十方眼角一斜，看着那被藏在被子里，不能自己变换形态的法衣哪里都不满意。
“怎么这么慢。”
木门咯吱一声打开，应娘子面色有些不好，不过这点不虞马上又被绵延不绝的喜悦给冲淡了，她拉着应雪亭仔细地吩咐。
“本来是该回宗门了才会有师傅传授功法的，但是宝儿说他天赋好，这次又来了个能主事的大人物，便提前了。”
她面上泛起有荣与焉的笑意来，“今儿个那些仙人们就要到家里来了，你也别出去了，不差你挣的那三瓜两枣的。”
“去厨房里看看，帮着人把昨儿个贾员外送来的那些东西料理了，做点好菜出来。”
“……仙人怕不会吃家里的食物。”
应雪亭低垂下眼，干巴巴地开口，他这话一说，应娘子就急了，重重地拍了他一下，“你这孩子真是的，人家可以不吃，但是咱们得有！这可是你弟弟的终身大事！”
“行了，”应娘子前院忙着呢，也懒得在和应雪亭多说些什么，敷衍到，“小雪你乖啊，快去，等这事完了娘带你去做身新衣服，你看看你穿的这身，被别人看到了说闲话呢。”
应雪亭又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后院里，他踢了踢院子里的雪，绕过热闹的前屋去了厨房。
这个往日里只有他会踏足的地方今日来了好多人，贾员外是个体贴人，送了珍稀食材，又怎么会不把厨师带过来。
不大的屋子里已经烧上了火，七八个丫鬟在里面有条不紊地干活。
带头的丫鬟叫绿环，她弟弟曾经在码头搬货的时候，被压断了腿，是应雪亭把人背了回去，又告诉了她，是以，绿环和他也有几分熟悉。
“哎，你怎么来了？昨儿个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不在呢？”锅里烧着水，绿环正在灶台前头看火，看见他过来，衣衫又单薄，赶忙把人拉到旁边。
“我来帮忙。”应雪亭张了张嘴，看着厨房里的人手，实在不明白有哪里是他能帮得到忙的。
绿环眼里划过一丝怜悯，应娘子昨儿个就见过他们了，自然知道厨房的情况，哪里需要这小孩来帮忙呢。
“也是，你这脸这眼睛……应娘子也是不想让你出现在那些仙人面前，”绿环给他塞了两个红薯，起身拍了拍应雪亭胳膊，“你就在这看火，不用多精细，别让火熄了就行。”
“还没吃饭吧，把红薯塞灶台里，一会就能吃了。”地方太小，有些施展不开，说完，她又带着丫鬟们到外头去洗菜切菜去了。
应雪亭一个人坐在那，灶台里的火光印在他碧绿的眼睛里，晕出一片橘红的光晕。
一直要用热水，火自然也不能停，他一坐就是大半天，等到菜肴都送到前屋去，才算是闲了下来，回到自己的屋子。
“有人来了。”宴十方突然开口，应雪亭眼睛一亮，顾不上擦手，急匆匆地跑到了厨房外头。
墨蓝的天穹之下，小院里白雪皑皑，却比不过雪地上站着那人的白衫明净。
“小雪，”来人扬唇一笑，温润清雅，举世无双，“好久不见。”
“你来啦，”应雪亭眼睛亮亮的，站在石阶前头笑，“我之前听说玄清宗来了个大人物，只是没想到是你亲自来了。”
“我有些东西要寻，便来了这边，”顾琮玠笑了笑，“昨日负责招生的弟子给我传讯，说是测出了个天灵根，没想到竟然是你弟弟。”
应雪亭不想提应宝儿，沉默一瞬，“那你会在这边待多久？”
“后日，”顾琮玠算了算，“后日别的弟子会去其他地方继续招生，我先带着你弟弟回宗里，他是水系灵根，刚好与师尊相符，师尊有意收他做入门弟子。”
顾琮玠的师尊，那便是玄清宗的宗主了。这么一来，应宝儿和他，便成了师兄弟了。
应雪亭直直地看了他两眼，低下头去不想再听这人嘴里一句接一句的应宝儿，他想了想，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说他生母派人来找他？还是说他好像分化了？
没意思，应雪亭知道，如果他真的说了，顾琮玠可能会听着，也可能会担心他被人骗了，质疑起宴十方的存在。
可他不想，顾琮玠和他没什么关系，就像今日为了招待他的到来，应雪亭在厨房里烧了一天火一样。
若不是他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和面颊上的红痕，他们甚至不会有任何关联。
最后应雪亭踌躇了一会，讲起了九州商会的福匣。
他一向是寡言沉默的，身形瘦削干枯，眉眼总低垂着，看上去阴沉又不讨喜，很少有这种叽叽喳喳，活泼雀跃的时候，简直像是冬日里停在门外柿子树上的雀鸟。
听到他只抽到了一枚铜钱，顾琮玠噗嗤一声笑开了，“小雪，你这个气运……”
应雪亭头又低下了，从小他就知道他运气不好，不然也不至于被抛弃，哪怕是后面应娘子把他接回家，好日子就在眼前的时候，也能迎来应宝儿这个亲生弟弟。
捡来的孩子，怎么能和亲生的比呢。
还有那些零零散散，应雪亭都以为自己忘了的小事，无一不在提醒他，他就是众人口里的扫把星，倒霉蛋。
“没事，不就是没抽到好东西嘛，”顾琮玠笑够了，把手往他面前一伸，“你看，这是什么？”
应雪亭抬头去看，那玉白的掌心里，摆着一个散发着柔和的中品灵石。
“快拿着，就当是你从匣子里抽出来的。”顾琮玠打趣道。
另一头，六六欣慰地看着面前这一幕，有些感慨，“顾琮玠，玄清宗首席大弟子，渊渟岳峙，握瑾怀瑜，堪为君子之典范。是应雪亭年少时光里唯一的惊鸿之梦，月色雪影……”
“嗤，”宴十方冷冷地笑了声，“伪君子。”
六六：“？”
它飞到旁边一点，有些惊恐地看着站在那的宴十方，这人死死地盯着院子里的两人，面无表情，怨气却在身侧暴涨，如同黑气能够具象化，那他此刻简直是鬼气冲天。
六六熟悉宴十方，却不熟悉这样的宴十方。
“应雪亭被打发到厨房里看了一日的火，可就是为你嘴里这位唯一的梦做饭呢。”
宴十方语调里说不出的讥讽意味，“他要真想人好，要么把人带离应家，要么不要出现，别告诉我堂堂一首席弟子，宗主爱徒，元婴修士还做不到这点？”
六六：“…………这么一说也是哦。”
它恍然大悟，毕竟只是个系统，这辈子甚至都没像人一样地活过，自然看不出顾琮玠背后的这些弯弯绕绕。
小院里，应雪亭愣愣地接过那枚灵石，看着顾琮玠消失在眼前，半晌才坐到石阶上，把头埋在膝盖里。
宴十方现出身形，走到他身边坐下，天色渐渐地黑了下去，白雪反射出月色，照得整个后院亮亮的，应雪亭抬起头来，月光映在他眼下，闪着珍珠粉一样的泪痕。
“哭啦？”
宴十方满腔的怒火一瞬间化为乌有，他语气软了些，碰了碰应雪亭眼下。
“没有，”应雪亭愣了下，有点茫然，“我为什么要哭，因为顾琮玠？可我和他本来不是一路人。”
他只是有些难过，无关情爱，只是一个缺衣少食又缺爱的小孩，眼睁睁看着那唯一只属于他的记忆，只属于他的东西再次失去一样。
顾琮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应雪亭就明白了，这人是奔着他的眼睛来的。
在外游历的修士发现了一个长着碧绿眼睛的凡人，那般纯净的绿色，只有妖族中那几个顶级大妖有。
于是，为了查明小孩的血脉，他在一个雪夜出现在应雪亭的面前，对他使了仙法。
可是没有，无论怎么探查，都没法子从应雪亭身体里查出一丝妖力的波动，修士明里暗里地观察了几年，终于确定，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小孩。
那双眼睛，纯粹是个意外。
也是，毕竟除了普遍的黑色棕色，九州七域里，也不是没有眸色奇特的异人。
观察也就结束了，若不是应宝儿的事，也许修士再一次出来的时候，应雪亭已经成为了白骨。
应雪亭可以接受这个结局，甚至并不感到难过，就像看着天边的月亮短暂地靠近他，又重回天上。
可是，顾琮玠会成为应宝儿的师兄。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有的东西，应宝儿一定要有，应宝儿有的东西，丢了都不会给他。
应雪亭觉得自己是个阴暗的人，哪怕在应娘子面前装得有多关心弟弟，他也永远没办法坦然地面对这种对比。
就像那些人说的，捡来的，哪会有亲生的好呢？
应雪亭可以理解，却不能谅解。
如果不是真心的……为什么要捡他回来。
为什么不让他……在那条河里溺死呢
最压抑的时候，应雪亭怀抱着一丝庆幸地告诉自己，没关系的，还有顾琮玠呢。
这个踏着月色来的仙人，是他年少孤苦岁月里的一场绮梦，在应家这个小小的宅院里，只有他窥见了那片柔和的月光。
但现在不是了，应雪亭有些绝望地想，顾琮玠和应宝儿，马上就会是同门师兄弟了。
或许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是能够相提并论的一类人。
就像顾琮玠明明知道，应宝儿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有多鄙夷，又是怎么使些细碎的手段挑唆这应家夫妇教训他的，还是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夸赞起应宝儿来。
是觉得不至于，还是只是无所谓呢，应雪亭捏了捏手指，一下子有些想吐。
月亮不再是他的月亮，月亮掉进泥潭里了。
小院里雪堆在泥上，顾琮玠一个脚印都没留下，应雪亭看着身前的白影。
宴十方是残魂，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月光透在他身上，飘渺得像一场幻影。
可是看着他，应雪亭心底繁杂的思绪却慢慢地平静下来。
伸手的时候，宴十方本以为自己会摸到他的眼泪，指下却只有一片细腻的冰凉。
不是很冷，凉凉的，像一片薄薄的冰霜。
他收回手，也压抑住心底卑劣的暗喜，看着那颗灵石，“那这灵石呢，里面的灵力应该可以让你继续分化，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把灵力引出来。 ”
“一定要分化吗？”应雪亭低声说，“我听说体质觉醒后，能更好地修炼，可我没有灵根，不需要这个。”
“不行，”宴十方又叹气了，他觉得来到应雪亭身边后，他老是叹气，却没有一口气是为自己叹的。
“分化一旦开始，便不可能结束，这和你长高长大一样，若要终结，便只能等死了。”
“……”
应雪亭颤了颤，他定定地看着那颗被他放在阶上的灵石，慢慢地伸出了手，“我不想死。”
宴十方却呼地握住了他的手，轻快一笑，“别呀，这灵石脏了，别用了，现在咱们就去前院把灵石砸他脸上”
“哄你叫我一声哥哥，哥哥还没给你见面礼呢。”
应雪亭被他拽起，踉踉跄跄地握住那颗灵石，茫然地看着宴十方拽着他往前院里跑。
“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认真的想啊。”
月色雪光之中，宴十方转头朝他笑，应雪亭看不见他面容，只听得见那认真里又带着戏谑的声音。
“我和顾琮玠，谁穿白衣更好看？”
谁是你年少时的惊鸿之梦，月色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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