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灰袍麻衣的青年人背身而立,逆着初春光景,身前围着几个穿护妥帖的医者,横眉倒竖,冷眼瞪视着他,犹若要将他剔骨一般。
“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不过读了几本医书就狂妄至此。这是我们几人苦熬几日几夜,钻研无数医本得出的方子。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要杀人了!”
青年无所畏惧,声音一扬:“既是不信,你们自然去试,药死了人,算那人倒霉。”
“你!”
一句话惹起了众怒,其余医者齐刷刷逼向前,颇有要大打出手的意思。
这地方离隔离区尚有一段距离,能在此的人都是程虎安排的医者,以及负责照顾的侍从。故而他们吵闹得虽凶,好在听到的人并不多,且都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住手。”
程虎作为这里的指挥,见闹出了矛盾,自然是要出面解决。
医者闻声,放过青年人,跟程虎拜礼:“大人。”
“因何闹事?”程虎硬沉的眼神环扫几人,态度不偏不倚。
有个花白胡子的先声夺人:“回大人,是这人找事。我等特地从扬州赶来,为了解决这疫病,遍寻医书,终于写出这方子,可以暂解病症。可这人!这人看了一眼,就指着我们骂,骂我们是庸医!”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几个医者齐声,声线震天。
程虎全权负责这里,自然清楚几人的身份。虽联系各地发了求医的告示,可来的人寥寥,现今这里能有十来个已是不易。
程虎深知不可拂他们的意,叫他们寒了心。
眼神转到青年的身上,审问一般:“缘何如此?”
青年深揪眉心,大抵因为如此,面上纠缠股子阴郁之气,看人的眼神满是不屑:“骂了就是骂了,哪来的为什么。”
这嚣张的气势激得其余人气血上涌,再袭上来。
“大人,听到了吧!快快将其收拾一番,赶出山阴!”
“就是!”
面对如此情状,青年人仍态度倨傲,程虎见势,便打算要顺了民心。
不料,身后有人打断。
“你说他们是庸医,认为他们的方子会害死人。那你的方子是什么?”
桓九凌掀着双被水光洗得发亮的眸,看向青年人,没有质问,更多的是平淡的好奇。
青年人觑着他的脸,眉间郁色加深,被这话刺激到一般,厉声:“他们的方子是以毒攻毒。虽可暂时压制,但就如同在心脏钉下长钉,一寸寸入心脉,不出半月,定会心脏爆裂而死。”
“什么?!”
“这简直是胡说!”
众口纷纷,脸色涨红,屈恼极了般对着青年叱责。
桓九凌神情不变,逐字重复:“那你的方子是什么?”
青年人霎时吃瘪,目光别开:“没有。”旋即呲牙补充,“但只是现在而已,这些庸医霸占医书,不肯给我看。若我看过,定能找出药方。”
桓九凌眼光一转:“当真?”
“当真!”
桓九凌看向程虎,把问题抛还给他:“程指挥使如何想?”
“我?”程虎显然没有意见,眉头皱紧。
“不如这样,”见他没有主意,桓九凌思索后道,“让这位郎君也写个药方来,到时再评评谁的方子更好更有效。若他的方子不行,即刻会将他逐出山阴,并让他给诸位道歉。”
有人抓住这提议中的疏漏:“要如何评?起不起效只能试过了才知道。”
桓九凌被这话给问住,太过专业,他又不是学医的,一时无法给出合理的答复。
“只试我的方子即可,用你们的,天下就要多个冤死鬼。”青年突然插嘴,语气不可一世。
“你你你!狂妄至极!”白胡子医者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胡须震颤,“好!那就照你说的,用你的方子试。若是不成,你就跪下与我们磕上三个响头,之后滚出山阴!”
青年亦不惶让:“贼老头真精,那到时若有效,我要你们全都叫我一声祖师爷。”
“竖子敢尔!”白须被怒气喷飞。
眼看局势将要失控,醒过神来的桓九凌忙打圆场:“既已谈妥,等到那日再发作也不迟。”
“哼!”白胡子医者甩袍侧身,忍耐着气性,“几日?”
青年人答:“七日。”
“呵!”白胡子医者冷下评论,“不知天高地厚,就给你七日。”
青年并无所谓,转而看着面前比自己稍矮一些的清秀男子,问说:“谁来服药?”
桓九凌眸光闪烁,瞬息给出答复:“放心,我有人选。”
赵庸也在病着,让他来当试药的人应该不过分吧……
几人勉强谈妥,桓九凌看向程虎征询他的意见,他点点头略作表示,之后安排下去,派人盯着,以防在这七日间,几人再起矛盾。
如此做好一切,众医者虽胸仍有郁气,到底守诺,拂袖离去。
“多谢。”程虎对桓九凌抱拳,大大方方道谢。
“不用不用。”桓九凌扶起他的手,“眼下病势不好,大家心里着急,难免起冲突。程指挥使冷待任何一方都不好,我就不一样了。用这法子虽说有几分赌的成分,总归能暂时平息矛盾。”
“是,小郎君很聪明。”程虎坦诚,目光同样诚挚,眸底含光,犹如寒夜空中的亮星。
“若非那日你提的意见,恐怕今日这里就要沦为火海,哀鸿遍野了。”
桓九凌被夸得略略局促:“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你叫什么?”
在二人说话的间隙,一道话音插入,突兀地打断,很没有礼貌。
一转头,竟是那挑起事端的青年人。
他还没走,站在桓九凌的身后,见他转身,目光锁定。
桓九凌礼貌回道:“桓九凌。”随后问,“那郎君的名姓?”
“附不疑。”
姓附?
“好少见的姓氏。”桓九凌心里想着,不小心说出了口。
附不疑眼神沉下,眉眼间的阴郁转深:“见识短浅。”
后知后觉被骂了的桓九凌,愤而要回怼他,只可惜附不疑阴阳完,转身就走,十足干脆利落,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中。
“他!”桓九凌双眼怒瞪,“太没礼貌了!”
早知道就不帮他解围了!
“原来是陇南附氏。”程虎注视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这么说,难道附氏也是名门望族吗?”桓九凌眉心颦起,微微疑惑。
“是,也不是。”程虎目光沉远,徐徐解释。
“附氏族上以游医为生,历经百代,自成一脉,凡行医之人无一不晓。只是,族中有死规,不可为达官贵族,皇亲国戚诊病。”
桓九凌听到这奇奇怪怪的规矩,倒也不多震惊:“是怕惹上麻烦吧。”
“是。”程虎继续,“这规矩沿用数代,直到五年前,还是皇子的圣上,奉命出行陇南,镇压边境蛮夷,不想突然遇袭失踪。被发现时,圣上不仅安然无恙,身边还跟着个女子,后来才知道是陇南附氏的嫡长女—附贞。”
“是附贞救了他!”桓九凌瞪大双眼,一口咬定。
而听到这皇室八卦,元清元明不约而同走远了些,并肩背立着,目光分而看向不同的东西,屏蔽传入耳中的话音。
程虎不置可否,桓九凌更加惊讶:“她破了规矩,那附氏一族定不会认她的。”
“便是如此,所以附氏广而告之,将附贞从族谱上除名。但也因此惹怒了圣上,结下不世之仇,从此地位一落千丈,被各大医家所轻视。”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桓九凌难掩心中惊骇,这小说一般的剧情竟活生生上演了,任谁都难以接受。
怪不得附不疑会表现得如此激动,一大氏族因此陨落,为人轻蔑,恐怕谁都不会好受的。
“那附不疑跟附贞有没有关系呢?”桓九凌好奇。
程虎摇头:“具体的不知,他来时并未告知名姓。只是那日我骑马经过,见他在道旁为人请诊,于是就问他愿不愿意来这里帮忙。”
“他来了,”桓九凌顺着他的话,眉宇怔忪舒展,心底的火气瞬间散尽了,不禁感概。
“是个嘴巴毒,但心肠温柔的好人呢。”
解决了此间的事,桓九凌赶回去看赵庸的状况,比起昨日尚好一些,好歹能睁开眼坐起来,喝些水了。
“你去了哪儿?”赵庸饮过水,干裂的唇稍稍滋润,背靠坐着,没什么活人气息的脸庞面向桓九凌。
他还没赶得及问过元清元明,因而对桓九凌的行踪一无所知。
因着问话,桓九凌目光不由自主凝落在他面上。
不知为何,桓九凌总感觉赵庸这一病,整个人的气息都淡了,包括眉毛的颜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化为烟尘,随风流逝了般。
面对他质询的语气,桓九凌心觉没必要跟个病人过不去,拾起帕子擦他嘴边的水痕:“去了城外。”
“城外?”赵庸瞳珠捕捉到什么,幽然竖紧。
干净的帕子接触水珠,瞬间洇湿了,桓九凌套着棉布的手柔缓压过,眉宇间舒色明显,语气闲闲。
“嗯,公公忘了,城外不是有个隔离区吗?”
骤然,手腕被人攥住,死紧,宛若被沉重的铁击打到一般。
“你去了那里!”吼声如雷贯耳。
桓九凌秀气的长眉收皱,吃痛变了神情,舒色温色一刹消散。赵庸清清楚楚地瞧见,骤然撒开五指,眼光别开,几分难堪地抿紧唇瓣。
紧了又松,吐字。
“……你不该去那里。”
握着手腕的桓九凌隐忍疼痛,听到这低下的话音,满腔怨念不忿霎时散尽。
他想,赵庸得了病,脾气差点就差点,自己多忍忍就是了。
抛开作痛的腕骨,撑落床畔。倏地凑近赵庸,细风携带,吹起落发。
蓦地,清甜的果香馥郁,充盈干枯的鼻腔,滋润心田。
他听见,一记俏皮的嗓音。
“公公,是在担心我吗?”
小赵公公担心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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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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