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大牢。
此地设计颇有阴险，无窗无光，隐在无重黑暗中。凡关押在此的犯人无不提心吊胆，一丝一毫的动响都会使他们浑身抖瑟。
沿着甬道朝前，顶头有一间牢房，与别地不同，此处有窗，方寸大的窗悬在墙上，能看到日夜交替，可谓是大大的恩赐。
轻缓有度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牢房中背身而立的人却不回头，仿佛猜到是谁般，淡声问说：“他是何反应？”
“并无慌乱，可以说是镇定，而且，”
话声迟疑，试探着抬首。日光更迭，赫然是元清的脸。
“小郎君似乎知道要怎么救督公，正在为此努力。”
里头响出声低哼，嗓音低磁，嗡嗡的笑意含在其中。
“他没逃，在想着救我？”
元清听出他话里的愉悦，默默把桓九凌先开始那番说辞都隐了去，只道：“刑部的人走后，小郎君就出了门，说是去求人。”
“为我求人……”赵庸低喃，愉色满溢，“他从未来过建京，又认识哪门子的人？”
元清回忆：“似乎是山阴疫期认识的，我让元明跟着去了，很快便可知其身份。”
赵庸“唔”了声，眼神幽长：“这机会给了崔氏，他们定是要狠狠报复一番。不急，且让他们发挥发挥，也好知道圣上的态度。”
“那……小郎君那边，他并不知道这是督公有意设下的局，仍以为是崔氏为了江南的事打击报复。不晓得是督公有意露出高家堰证据被毁的消息，才引得崔氏寻仇。”元清忧虑。
“无妨，就让他努力一番，我且看看他要如何救我。他是我府上的人，心思总得要多落在我身上一些才是。”
既然赵庸都如此说了，元清自不会再多言。只是想起桓九凌在外努力的模样，多少有些隐忧。
……
“是他？”
妇人神情微变，显然是听过这名讳，且对他印象并不多好。
“九郎说的人是他？”妇人再度重复，神色严肃，“赵庸的名字建京人人皆知，他在建京胡作非为，借着圣上的名头欺压百姓。这样的人何谈冤枉二字？九郎你又是怎么想的，要为了他求我？”
桓九凌被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来前他有想过，赵庸在建京的名声或许不好，听过的人可能不会愿意帮忙，但还是想尝试一把，只是不曾想他这名声已经坏到了如此地步。
“夫人，我、我有难言之隐。公公他其实心地不坏，在他那个位置，无奈的事太多。我不求夫人能够理解，只是想就事论事，帮他澄清江南的事，这事他从未做过。”
桓九凌说着就要站起身，朝妇人拜叩，妇人嚇了一跳，蹙眉接他，隐有不忍：“九郎这是何必？你可是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中，不然何至于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不等桓九凌开口，妇人接着道：“你宽心说，夫君他致仕前已入内阁，威望甚高。一个小小的太监还奈何不了他，只要你说出来，我会让夫君救你。”
可以吗？
桓九凌因为这话，迟迟说不出话。只要说出来，就可以摆脱赵庸，从此再不用受他的胁迫。这样听起来是一个很美好的事情，桓九凌就能无忧无虑待在爹娘的庇护下，不用再小心提防，担忧性命不保。
可……
胸腔中一闪而逝的刺痛，桓九凌捉摸不透。想到那天在院中，元清赶来告知的话。或许就是赵庸在危到临头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叫人带自己离开。
这样的事不太像他会做的事，赵庸那么个唯我独尊的人，如何能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还想着旁人。
桓九凌实在太过惊异了，把心脏深处的刺痛归咎于愧疚。毕竟如果自己在此刻逃跑，那真的是过于混蛋了，违背良心，更违背他的原则。
他可以抛下一个总是威胁于他，对他没什么好脾气，总是冷言冷语的人。可他不能舍下一个，在落难时宁愿浪费宝贵机会，也要将自己带离的人。
所以桓九凌几乎没什么犹豫，摇头拒绝了妇人。
“没有，我自愿的。公公他脾气是差了点，说话也不好听，总是对我冷言冷语。但他也有好的地方，嗯……”说到这里，桓九凌绞尽脑汁，没想出赵庸除了长得好看，还有什么优点。
只好道：“我暂时说不出来，但他确实有好的点。”
妇人忍俊不禁，看他眼神柔和：“你这孩子，连谎都不会撒。”
“夫人……”桓九凌软声。
“赵庸的名声在建京是出了名的差，到你这里反倒成了个好人了。”妇人低笑，倒没刚开始那般严肃了。
桓九凌低垂眼睑：“所以想请夫人帮忙。”
妇人长叹口气，面色颇为为难：“我真拿你当自己孩子一般，甭管你想帮的是谁。可开口的是你，我总不好拒绝。我是女子，不好出面。总归会帮你说一声，但夫君此前在内阁，跟宦官一类煞为不合，他愿不愿意帮忙就不好说了。”
眼见她松口，桓九凌忍不住一喜：“多谢夫人！”
妇人拉着他又是一通絮语，才叫他在厅中稍等，去跟夫君说明情况。
桓九凌等得灼心，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外头情况，只是来时的院外始终无人，奉在桌上的茶很快冷了。
他忍不住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探望。
瞧见一地曲水流觞，细流蜿蜒，回回绕绕，连接周围翠色，春日气息盎然浓郁，条绿抽发，映染湖面。
忽地，有几人并肩而来，前面一男一女，男子老态稍显，鬓发花白，胡须掺霜。女的便是刚刚那位夫人，而跟在二人身后还有一人。
千柳万丝，遮住了他的面庞。桓九凌定睛细瞧，看着看着，蓦然神情怔忪，显出几分愕然。
一行人穿过小径，很快进入厅内。
“夫君，这便是在江南救了我的小郎君，姓桓，叫个九郎。”妇人热情介绍。
男人开腔，嗓音温厚，但并不是好相与的感觉，反倒自带股子威仪：“江南的事我先跟你道声谢，劳你看顾三娘多时。”话锋急转，他声厉，“但你想要我为赵庸出面，这事我是万不会同意的。”
遭人拒了，桓九凌几分急色：“只是阐清事实，并非为他出面求情。”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建京城，桓九凌能够找到的人只有这位了，若他不肯，那桓九凌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好法子来救赵庸了。
总不能真看着他被定罪，被砍头吧。
风声簌簌起，落叶飞花，春息遍起。
一记流水击玉的好嗓音骤然奏响：“先生可否听我一语？”
闻言，桓九凌目光登时落定，之后再无法挪开。眼底映出的是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正是临行前未能见到的附不疑。
他怎么会在这里？桓九凌震惊之余，忘记了反应，双眼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
附不疑好似看不见般，忽略他惊然的目光，对那位被他称作“先生”的男子道：“我才与先生说过，我从江南来。但未与先生说明具体位置，其实我正是从山阴来的。”
“山阴？”王复岑语有愕然，“那不是三娘的娘家……”
“正是。”附不疑应声，“当时不知夫人也在，未曾拜访。”
“二郎这就见外了，你与夫君乃知己。若不是你来，夫君恐怕不会这么开心。你本就不知，这些小事便不用放在心上了。”吴夫人和颜笑道。
王复岑略一思忖：“既是这样，那山阴疫病的方子，便是出自你小子之手吧。”
他语气格外肯定。
附不疑略略颔首，在男人面前，他表现得完全不像是在隔离区那般狂傲，简直换了个人一般。
“好小子！”王复岑笑得前仰后合，嘴都合不拢了，眼底满是欣赏，“医术真是越发精湛了，来来来，正好我新寻了本孤本医书，一起赏鉴赏鉴！”
王复岑在朝中做官多年，爱好不多。可就有一项，从未中断，甚是钟爱，便是读医书。
他虽不懂医术，可遍览医本，倒也算个半吊子，可以和医者讨论一二。
与附不疑结为知己的时候，便是王复岑前往陇南一带时，偶然结识。虽年龄相差甚多，可交谈下来，发现十分投机，于是结为知己。
“先生，”附不疑轻声打断，“还是先解决这位的事吧。”
他一说，王复岑的眼光跟随转了过来，看向站在他跟前的男子。
“你怎么还在？”王复岑眉头深压，因为赵庸，更由于桓九凌打断了自己和知己会面，而对他态度奇差。
“我还是想拜托大人—”
王复岑抬手，表情冷淡：“老夫已经致仕，不再是官，这声大人担不起。”
桓九凌沉默，附不疑插言道：“先生，此事我亦略知一二。江南起疫，一众官员皆无所作为，其中以崔氏最甚。倒是这赵庸，还在其中出力。疫病才起时，确实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后面他与大河卫指挥使程虎一道建立了隔离区，这才延缓了疫病蔓延，更是广招医师，这才让我能够插手此事。
“另外，”附不疑来到桓九凌身侧，高他一些，气势不似初见时那般傲慢有敌意，倒是令桓九凌莫名的心安。
“当时我遭一众医者排斥，是桓九凌帮了我，让我能有机会专心钻研药方。可以说山阴这一病，没有他，就绝不可能成。”
长长的一语落，厅中陷入沉寂，吴夫人怔怔与夫君对视，一脸的愕然。
显然她虽也在山阴，却并不知道这些事。
“原是这样。”吴夫人面露怜悯，心疼地瞧着桓九凌，“这孩子，明明做了这么多事，怎么一句都不说？”
随即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夫君：“夫君，就帮帮他吧，不为赵庸，就算是为了给这孩子正名，你便帮帮他吧。”
可恶的小赵公公，开始试探了是吧？看我们九郎多关心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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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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