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依薇本以为，为着那枚引来恶犬的香囊的缘故，她能隔日就见到尹晔。没想到直到宫里的这场风波平息，她都没能和尹晔的打上一个照面。
听说他领了御前的好些差事，常依薇料定他会十分忙碌，本想耐着性子不去打扰。
可如今已经是足足十日未见了，尹晔甚至都没遣个身边的人来问候一声。
她实在按捺不下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和失落了。
她遣人打探了许久，得知尹晔在临安茶肆赁了间茶室料理手上采买的差事。
这日用过早膳，父兄已离府，她就急忙去了茶肆。
她耐着性子等到了日上中天，直到尹晔茶室里的牙商纷纷离开，她才从隔壁茶室走了出来。
“常小姐是要见我家公子？”
平虎作了一揖，他见常依薇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再道：
“公子昨儿一夜没睡，现下正打盹儿呢？要不小的先进去叫醒公子？”
“不用，让他歇着，别吵醒了，我进去瞧瞧他。”
常依薇看跟前这人眼生，且似乎想拦着她不让进的意思。
她眉头一蹙。
新来的下人？显然不明白自己和尹晔的关系。
“你是谁？”
“小的平虎，常年在外办差，常小姐少见。”
“你既知道我是谁，还拦着？”
常依薇有些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撇开他推门而入。
尹晔正躺在矮榻上，呼吸舒缓，似已深眠。
常依薇轻轻坐在他身侧，瞧着他俊美的睡颜，柔肠百转起来。
这个令她捉摸不透的男人，此刻躺在她的身边，像是一个玩耍到精疲力尽的幼童，终于安稳了。
常依薇轻手轻脚地躺在他身侧，一寸一寸的凝视着他。
那些他身上未经触碰的神秘，那气定神闲的漫不经心，此刻终于消失不见，她像是拥有了一个全须全尾的安安稳稳的他……
但尹晔没有熟睡很久，常依薇调整了一下睡姿，猛然瞥见尹晔正侧着脸，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射人。
刹那间，常依薇一时有些恍惚，她与尹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她从未有机会见过这样一张脸。
也许是刚刚苏醒的缘故，它是如此明净、淡然、真实，如同晨起的微风吹散了山间的雾岚，露出了山岩和草木清朗的质地。
那双苏醒过来的眸子起先还带着幼童般不明缘由的依恋和骄矜，待到常依薇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摸那张柔和的脸庞时，那双眸子却了起了浓雾一般，当中的一切荡然无存。
尹晔一把挡开她的手，坐了起来。
他重新给自己戴上了面具。
常依薇自诩熟知他的一切，可在这一刻，她明白了，她总有无法触碰的东西。
这些年，尽管尹晔并没有刻意向她隐瞒什么，但他似乎始终带着面具，嘴里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仿佛都经过字斟句酌，箴言般深邃。
在他面前，常依薇心中永远涌动着绵绵柔情，却也常感苦涩，苦涩来源于他总让她感到一无所知。
多年来他那些令人费解的表情言辞行径，像是在诱导她去猜谜似的，让她在苦苦索解中茫然无绪。
此刻，尹晔这个变脸的过程，突然让常依薇醒过来一般，悟到一种来路不明的绝望，她断定尹晔深陷在某种不为人知的痛苦之中。
而她离这份痛苦很远很远。
她立刻就下决心想以一己之力拯救他脱离苦海。
可悲的是，几乎同一刻，她就预见到了不久以后她需要承受的不自量力的苦痛。
“怎么大老远的过来了？脚踝好些了吗？”
尹晔起身，迅速理顺了衣衫，常依薇捕捉到了他眼角处转瞬即逝的倦怠。
他总是礼数周全，尽管是这样独属他们的时刻。
常依薇快要忘记两人初见时，她是如此这般沉醉在他的进退有度、文质彬彬，翩翩风度之中的。
如今呢，她开始烦躁，不耐烦，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男女之间的逾矩、失控、冒昧、造次、孟浪……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那个不管不顾的时刻？
我不在乎的。
常依薇咬了咬舌尖，兀自冷静下来。
“嗯，还疼着呢，可我想见你，顾不上疼不疼了。”
常依薇鼓足了一身的胆气露骨地剖心，她紧盯着尹晔。
尹晔闻言，只是盯着她受伤的脚踝，声色未动，似乎只是在疑惑为什么还在疼。
常依薇热着脸，心躁难忍，三两步窜过去，紧紧抱住了尹晔。
“你都不来府上看我？可是因为我爹爹和兄长让你为难了？”
常依薇明知最令尹晔为难的应该是符太后，可她说不出口……
尽管皇帝突如其来的赏识已让尹晔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可她仍旧不安，仍旧卑微地怕尹晔会知难而退……
尹晔松开她的手，牵着她往茶案处落座。
“你多心了，我跟国舅爷常将军自然是各领各的差事，怎么会有为难一说？”
常依薇没将符太后的刻意为难讲出来，尹晔也没将小皇帝的突然的赏识讲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
“且不说这些恼人的事儿了，你可得了消息了？自那日皇上露了再兴蹴鞠的意思，这几日云起城中可热闹了，听说各路米行、碳行、绸行、钱庄、镖局……总之能筹得些银钱的行首富商都开始大肆组建蹴鞠队了。过几日东渌的齐云社要从新开张，有道是先帝时，华庭观赏，万人瞻仰的景象再要重现了。”
常依薇见尹晔反应颇为冷淡，手上点茶的功夫倒是分毫不乱。
她收心安静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烹水分茶，方才那患得患失的焦躁心情终于平息下来。
“听说齐云社从新开张，社中老教头从北境南烟分别请了国手来助兴，彼时有各色蹴鞠技法可看呢。可惜东渌蹴鞠被禁了这么多年，恐再无高手能与他国国手较量了……”
常依薇正说着，有人敲门而入。
“难得晔哥儿舍得休息一会儿，原来是有心上人红袖添香。”
来人是梅夫人尹晗。
尹晗见常依薇脸上带着一抹红晕，心下一宽，拉了她坐下。
“我带了些张记的点心来，就着这茶汤正好。看在这点心的份儿上，你可别怪我搅了你们俩的清净。来，平虎，把点心摆上。”
跟进来的平虎，躬身垂头，似乎不太敢往常依薇处看。
常依薇听了尹晗的话脸更红了，她急忙咬了口点心，岔开话道：
“我们刚在说云起城再开齐云社的事儿呢。”
“刚听说了，不过请别国的国手来，摆明灭自己威风嘛。可不让高手比赛助兴吧，好容易重新开张，齐云社一点儿彩头都讨不到，也没了意思。”
尹晗嚼着点心，略一思忖，再道：
“还不如择选城中善技的舞娘，编排蹴鞠舞，踢球竞技的功夫我们是赶不上他国，不过若是单轮足踢、膝顶、双腿齐飞、单足停鞠、跃起后勾等单人蹴鞠舞技，那可难不住东渌的舞娘们。”
“晗姐这个主意不错，齐云社开张不能光让别国高手显眼啊，好歹是我东渌的喜事，怎么少得了东渌人自己技艺。”
“平虎，你把我这话带给齐云社的教头。”尹晗和常依薇相视而笑。
平虎闻言，忙不迭点了点头，却又犹犹豫豫地朝尹晔看了看。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你这小子，还挺认主子。”
“大小姐哪里话……小的怎么敢……”
平虎见尹晔只顾着烹茶，没理他的意思，只得支支吾吾道：
“这事儿齐云社那边已经安排下去了，听说……听说穆郡主向今上进言，皇上准了齐云社再开蹴鞠舞，令教坊司协助齐云社择选善舞艺妓，排演蹴鞠舞。穆郡主跟大小姐想到一块儿去了……”
尹晗闻言，呷了口茶，若有所思。
“说起穆郡主，我还欠她好大一个人情呢，那日若不是她，恐怕……”
常依薇说到此处，突然想起，那只恶犬似乎是咬中了穆炜娮的手。
“你可知穆郡主的手如今可好些了？”
平虎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一般，咬牙道：
“常小姐是在问小的吗？小的当日并不在宫中，不曾参与其中，自是不知。”
此话一出，尹晔扣下手中的闻香杯，动静挺大，他眼神扫过平虎，平虎打了一寒颤，紧皱眉头，压低声音道：
“还请常小姐容小的前去打探打探。”
“不用了，我该上穆府登门拜谢才对，只是近日城中议论纷纷……说穆郡主和我大哥……”
常依薇并没注意到眼前这个新来的跟班越来越黑的脸，冲他摆了摆手。
尹晗急忙冲平虎使了使眼色，平虎退了出去。
“你别急，穆郡主既然还顾得上向皇上进言排演蹴鞠舞，想来她并无大碍。倒是你，当日这般凶险，寻常人恐怕都魂飞魄散了。惊惧最伤气血，你该好生静养才是。”
常依薇抱着尹晗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撒娇似地假装怨怼道：
“还是晗姐姐心疼我，倒是晔哥哥前几日问候都没一声呢。”
她见尹晔微微含笑，心下一松，再道：
“当日我是真吓坏了，想来那穆郡主却是一身的胆气，竟然还顾得上引开那恶犬，现在想来真是让人佩服。还有她那蹴鞠白打的功夫，真是英姿飒爽，刚中带柔，下面的所谓天子门生们，见了她，风都能吹倒似的，谁敢接她的球？”
“是啊，好好的一场太后点鸳鸯的喜宴，都被只狗给糟蹋了。”
“是啊，这狗真是煞风景，好歹让太后点了郡主的婿，她都一把年纪了……托着不出阁的女子总是会招惹不相干的人的……”
常依薇边吃点心，边喃喃自语，想着穆郡主这样并不清白的女子可能会成为自己嫂子的传闻，眉头紧皱，枕着的尹晗的胳膊突然僵硬起来。
尹晗尹晗将视线挪到始终一语不发的尹晔身上，想起前日在她逼问下，平虎招认的事：
他竟然给她喝了望春茶！
尹晗想起那日也是在这临川茶肆饮茶，穆炜娮的那纤细的手腕儿……她也是被趴了一层皮的……
“穆郡主那般人儿……令兄还有那打算？不能够吧。”
尹晗突然心惊肉跳地想要撕碎尹晔那张冷漠的脸。
“我家老夫人自是不肯，推说填房也是正妻主母，一定得是本本分分的人，出身清贫些都无妨。穆郡主名声不清不白，最多让兄长纳她做个贵妾，可她好歹是摄政王郡主，老夫人此言就是绝不让她进常府的意思，兄长面儿上是答应了，只不知道他有何别的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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