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在仁寿殿厮混的慕泽当然也知道这个忌讳,因此,以往他虽然极喜欢小伙伴身上的清雅幽香,却从不诉诸言语。只是今天,也许是因为小伙伴大病痊愈让他太过高兴,也许是因为瑶音对他的原谅,也许是大病之后的阿瑶身上的体香愈发清雅芬郁……以致让他忘形,一时嘴快竟将自己的心理话说了出来。
这下可完了,好容易才让阿瑶原谅了自己,这下又被自己搞砸了,阿瑶不会又赶我出去吧……
慕泽大王既害怕又沮丧,他倒是想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过,一味的沉默也有失担当,而安静无言的环境也让人更觉尴尬,所以,在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之后,长康王殿下还是决定主动来解开自己所创造的难题,他轻咳一声,小心翼翼的道:“阿瑶……”
小姑娘转过头来,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虽然没说话,但肯理他,这就是好现象,长康大王暗暗给自己打气,不过,被这么一双水润润、雾蒙蒙的眸子这么直直的盯着,本就有些小忐忑的他更紧张了,说起话来也有些磕磕巴巴的,这要是被宫外的人见了,估计眼珠子都会瞪掉了。
“阿瑶,刚,刚才是我不对,你,你别,别生气哈。”憋了半天,慕泽大王总算是摸着后脑梢把话说出来了,然后静待审判。
“你知错了吗?”只见小女孩面无表情的说道,声线虽美却毫无情绪,听得长康大王心里直敲鼓,连忙连连点头表态:“知错知错。”
“知错当罚,你可服气?”小女孩站起身来,继续一板一眼的道。
“服气服气,阿瑶,你说吧,罚我什么,我一定认罚。”慕泽大王立即表态道。那殷勤的姿态、谄媚的表情,以致有那么一刻,小女孩仿佛看到某人背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甩来甩去……
萧瑶音连忙摇摇头,将这个画面从脑海中赶走。
“就罚你,今天一天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啊……”
“怎么,不行吗?”
“也不是,但也太……,能不能换一个?”慕泽大王不甘心的道。
“换一个也行。”
“真哒?!”
“嗯,那就罚你今后三天都不准踏足东阁,如何?”
“啊,这个比刚才的还重啊!?”听了这个,慕泽大王立即由喜出望外变成了失落沮丧。
“好阿瑶,能不能再换一……好吧,我明白了。”心有不甘的慕泽大王还想继续挣扎,但当他抬眼看到小女孩冷淡的目光和板起的小脸后,他就知道,小伙伴这是决心一定,不如悔改了。
“那,那就选第一个吧。”年轻的长康王殿下嘟囔了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的选择了第一项,毕竟天少么。
其实慕泽心里也知道,小伙伴今天手下留情了,若按照以往他捅这么大的搂子,哪有现在这么“委婉”,被当场赶出去都是轻的,而且别说是一天、三天不见面,就是十天半个月都是小意思。而且赔礼是必须的、道歉是反复的,像这样驱逐一天就算了事,其实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喜出望外了。
但慕泽大王依旧不开心。因为本来他就有被小伙伴“冷遇”了半个多月,如今刚刚和好,还没说上几句话,连床榻怕是都没坐热,就又犯错见逐,虽然只有短短一天,可他还是好郁闷,他好想待在阿瑶的身边啊,阿瑶又可爱又漂亮,身上还香香的,哪怕不说话,光是待在她身边也好舒服,他好想与阿瑶永不分离,最好是能住在仁寿殿——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长康大王带着深深的怨念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仁寿殿东阁,任谁看到他这幅模样,都会以为他在这里受了莫大的委屈。
总算将混世魔王糊弄走了,萧瑶音长长的舒了口气。
说实在话,虽然她同样不喜欢旁人言说议论自己的体香,但也没厌恶到成为“逆鳞”的地步,心里对慕泽的失言也并没有多生气,只不过,以前的“她”对这件事却是介意得很。如今虽然觉醒“宿慧”,但瑶音并不想让旁人觉得自己与过去变化太大,所以,只能取个折中,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惩罚”将他赶走。
随着长康大王的离去,闺室内一时也陷入了平静。一股难言的孤独不知不觉间侵入瑶音的心头。
两世为人,她性子都偏清冷、内向,尤其是这一世,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自入宫以来,她就一直与段太后住在一起,由她老人家亲自照料。而老人家所在的仁寿殿,永远都是宫廷之中最有人气的地方——无论是宫内的公主嫔妃,还是宫外的命妇贵女,总会想方设法的前来拜见,让这里一年四季、天天都少不了人,更少不了欢声笑语。
然而也许是幼年失怙的“阴影”,明明身处这世间一等一的繁华热闹所在,她却偏偏时常感受到一股发自骨子里的孤独和寂寞,好似眼前的欢声笑语、人来人往都与她无关。
最初的孤独与寂寞,让她排斥,但时间长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已经接纳了这对“伴侣”。
不,与其说是“接纳”,倒不如说是“习惯”。
习惯了孤独的存在、寂寞的浸染,习惯了一个人独处的寂寥和自在。
轻呼了口气,瑶音摆手挥退诸宫人,闲步来到自己的小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轴书卷。
说起来,虽然纸早在西汉时期就已发明,尤其是东汉蔡伦改良了造纸术后,纸张无论是质量还是成本,都已经成为最佳书写材料,但旧传统的惯性是如此强大,以致如今诸国官府,仍习惯以绢帛、竹简用于书写和保存朝廷诏令、文书等重要文件。事实上,在另一条时间线,纸张取代竹简,也是在这个长达数百年的大分裂时代逐步完成的。
至于眼下,纸简并存,才是现实的写照。
而瑶音手中的这卷《楚辞》,正是纸张代替竹简这一历程中,最早出现的纸书装帧方式——卷轴装。
这种装钉方式显然是对帛书、竹简的简单模仿,将一张张写有文字的黄麻纸,依次粘贴在长卷上,卷首装“裱”,卷末粘轴,然后卷在一起,再用丝带捆缚——看上去,就跟后世装裱好的国画差不多,只不过打开的不是画,而是文字。
打开书卷,一行行典雅精致中又带着稚嫩的小楷便映入眼帘。这卷《楚辞》是小瑶音两年前亲自手抄——相比已经诞生数百年之久并还在不断改良的造纸术,同为“四大发明”的印刷术还停留在拓印的萌芽阶段,知识传播,基本靠抄。
以小瑶音的地位待遇,想要读书,显然用不着她亲自动笔,一本本去抄。只不过对待自己特别喜爱的文章,小瑶音喜欢亲自抄录,既是诵记,也是留念。
西汉刘向编辑的《楚辞》共十六卷,瑶音所抄录的,是东汉王逸作注的《楚辞章句》,增入王逸己作《九思》,共十七卷,听起来多,实际总字数也就三四万而已。
瑶音手里拿的,正是其中《九章》一卷。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不得不说,书卷上的字,好得出奇。
这倒不是小瑶音有什么名师指点——魏晋之际,本就是书法从萌芽到明朗的勃兴之时,而书法名家,也多集中在文化更昌盛的南朝,至于刚刚安定了几十年的三齐之地,与南朝相比,简直就是文化荒漠,即便是“土著”的青徐士族当中,恐怕也没几个懂书法的,更别说以浸染胡风的慕氏皇族为首的武功勋贵了。
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完全是瑶音上辈子的功劳。
穿越前的瑶音,因为家风和父母的重视,从小就开始学习书法,即使后来学业渐重,已经喜欢上书法的瑶音也没有将自己的爱好丢下,闲暇之时也时常练习,作为放松减压的调剂。十几年下来,瑶音的书法虽不敢说登堂入室,却也算得上小有所成。
等来到这一世后,虽然之前的十来年没有“觉醒宿慧”,但很多已经在潜意识当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习惯都在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的言行,譬如这书法,哪怕如今的瑶音年小力弱,哪怕她之前并没有系统学习过书法,但当笔尖落在纸上的那一刻,一种仿佛与生俱来(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的“直觉”让她“不由自主”的就写出了带有钟氏小楷特点的漂亮小楷。
沉浸在书写当中的瑶音很快就忘记了时间,直到一股清逸的芬芳将她唤醒。
瑶音抬头一看,只见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摆在了她的书案上。而自己的贴身大宫女碧玉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殿下伏案快半个时辰了,要不要起来活动一下啊?”
“已经这么久了吗?”瑶音放下笔,“听话”的站起身来,一边走动一边舒展一下筋骨。
这是太医对她的叮嘱,也是皇太后为仁寿殿东阁定下的“规矩”——好学的长宁郡主伏案时间最多半个时辰,超过后必须起身放松一下,休息至少一刻钟。
这显然是为她的身体好,瑶音当然没有反对的余地。
捧起热气腾腾的花茶——与另一条时间线的发展类似,这个时代也是饮茶文化方兴未艾之时,只不过,不同与后世“清爽”的炒茶,这个时期的茶叶一般制作成茶饼,饮茶时,就把茶饼撬起一块,捣成粉末,加水煮开。
到这一步,瑶音其实也都是能够接受的。但接下来,时人还会将葱、姜、盐、枣、桔皮、茱萸、花椒等奇奇怪怪的东西作为“调味品”放进正在煮的茶汤里!
这,这这……
这就很奇怪了。
枣、桔皮什么的倒也罢了,葱、姜、茱萸、花椒……诶,完全接受不能啊!
瑶音其实清楚,古人之所以饮茶之风如此“奇怪”,实因早期茶叶多为野生粗茶,苦涩味较重,添加姜、葱、茱萸等辛辣或芳香食材,可中和苦涩,提升适口性。
不过从秦汉到现在,七八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如今的茶树已经得到充分驯化,苦涩味大减,反正瑶音喝着,觉得跟上一世自己喝过的茶叶已经没有太大不同。
只不过习俗已经形成,如今的人们依旧沿袭过去的饮茶之法,暂时还看不到有改变的迹象。
不过抛开葱、姜、花椒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单说往茶水里加点东西,瑶音其实也并不抗拒,另一世的她本来也算不上饮茶爱好者——平时咖啡都比茶喝的多,即便只论“茶”饮料,也是奶茶多过花茶,花茶多过清茶。
所以,既是出于“合群”,更是为了茶饮符合自己的口味,瑶音选择了“折中”——既喝清茶,但有时也会如同世人饮茶之风那样,在茶饼磨粉,加水煮沸后加入“调味品”。只不过,这个“调味品”就完全是按照她的“喜好”来了。
简单的说,就是两大类:花果与牛奶。
至于具体品类,瑶音倒是想喝柠檬红茶,可惜这个时代,既没有柠檬(至少南燕宫廷里寻不到),也没有红茶。
鉴于自己既不是“专业人士”,又非嗜茶之人,所以在将要求和大致思路告诉宫人们之后,她就任由碧玉领着一众宫人各种“实验”、推陈出新,而她只做那个最后的品鉴人。
嗯,类似于甲方和乙方的关系。
别说,虽然没有柠檬红茶,但适合瑶音口味的新品茶饮还是搞出来不少。
譬如眼前这盏“桃香玫瑰茶”。
顾名思义,就是取玫瑰花瓣、蜜桃汁按一定比例加入原味茶汤当中,蜜桃的果香、玫瑰的花香与清幽的茶香交织在一起,甚是沁人心脾,向为瑶音所爱。
捧起茶杯,浅浅的饮了一口,瑶音精神一振,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热气,看着铺在案几上的书卷和自己抄写的纸张,思绪不禁发散了起来。
这套《楚辞章句》自己又快要抄写一遍了,而抄录下来的纸张,其实就是一个抄本。
虽然她抄书只是便于记忆,以及算作一种爱好,但宫人们却并没有将她抄写的纸张扔掉。过去,寒烟、碧玉她们会带着几个宫人,以丝帛为“裱”,将她抄录下来的麻纸,依次粘连,加上香樟木制作的书轴,做成书卷。
瑶音觉得这样也很好,所以也就默认了下来,成为了仁寿殿的一个惯例。
但这个时候,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非要做成卷轴装呢?其实完全可以做成线装书啊!
其实,不是所有的事物或行为都要“入乡随俗”,像书的装帧方式,从卷轴装到线装,并没有技术上的障碍,“一步到位”后既不会挑战公序良俗以致“惊世骇俗”,也不会有所谓“既得利益阶层”的阻挠,而其中的便利和进步,却又是显而易见。
如此,何妨一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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