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刚上枝头，一间间寝舍的灯烛便都熄灭了，水云司内万籁俱寂。
司中弟子们无人言语，只用眼神催促同伴跟上前方一条齐整的队伍。
秋风萧瑟，水云弟子多着白衣，这样一列身影行在无边夜色之中，似有鬼魅之意。
这是初青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天。
她原本是一位刚上大学不久的学生，趁周末与室友结伴去打卡当地一家历史悠久的占卜屋，此间屋子的装潢古风古韵，竟都是些檀木雕窗、香炉石台，四壁上铺满了泛黄的纱纸，其上文字更是如天书一般，是初青从没见过的一种。
右方书架上摆着一排年代已久的卷边册子，初青抽下一本，只见书封上有五个大字：“万尘司命书”。
她随意翻了两下，直接读起尾页内容，页末处赫然写着：
“天祈三十七年，万尘大司命被困听风林内，死于太子剑下。”
老板是位穿紫色旗袍、挽发髻的女子，她注意到在角落翻看手书的初青，便笑意吟吟走近，邀请初青试一试这里名气最盛的占卜法。
等初青在屋内最大的一幅水墨画前站定，她仰首往上看，画卷中没有成型的景物，墨像是泼上去的，隐约显出山水的轮廓，不知为何，随山水的起伏，画间似有混沌之气涌动。
老板：“姑娘心中默念要寻的问题即可，这画将变幻笔墨走势，真意自在其中。”
未曾来得及惊奇和构想要测算什么，初青竟瞬间被那气流带进了画里，一睁眼，自己就站在水云司的入口。
此入口并不张扬，而是寻常铺子装潢，隐没在热闹非凡的京城中，人群来来往往，似乎都对这水云司的大门视若无睹。
恰有司中长辈外出办事，一眼见到门前的初青便啧啧称奇，觉其与众不同，应是控灵的好苗子，便自然将她领入司内。
初青入司的四天中，除了刚开始的一点讶异外，很快接受了现实，随司门弟子按部就班地修习控制灵力的课程。
仅仅三日，她便已能感受到方圆几里内灵力的明显波动，并可将一些灵力聚成气流，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也惹得同窗惊羡连连，可见那位前辈慧眼识珠。
经其他弟子之口，初青了解到，此方世界，灵力充沛，普通百姓难以用灵，只有根骨出众者方能成为那灵力的掌控者，可江湖世道风雨如晦，纷乱也难免由此增多。
水云司，真要说起来，是皇室为拢天下能人异士势力，建立起的一座特别非常的学宫。
司中人皆为修习灵力术法的天生之材，皇室供他们衣食住行、命之学习控灵之道，而他们则统统归当今朝廷所用，能如圣上所愿、有所作为者更是锦衣玉食、黄金千两奉予。
成大成就者入朝挂为高官，顷刻间便登万人之上。
这一司之主，是一位被称为“水云司命”的大能。
此人少有露面，神秘莫测，并不为初入水云的弟子所熟知，只知道圣上有令，天上地下，能称“司命”者，仅此一人。
每隔五年，水云司将择日举行一场天地祭，由水云司命担任祭司，以其鲜血告慰天地，净化妄图侵扰世间的污浊之气，为后五年的风调雨顺祈福。
而今日天入戌时后，正是那五年一度的天地祭之时，水云所有弟子、司门各大前辈及一列愿为皇室效力的云游散人，皆集聚祭祀大典，共同目睹这一盛举。
初青同样披一件白的薄披风，跟随同行弟子静默前行的身影，一齐来到祭场之上。
祭场广阔得一眼望不清楚边际，地上铺着巨大的黑色石板，夜幕已完全将这方天地笼罩，鸟兽尽散，千人垂首，晚风凛冽而空灵。
术士们围绕祭坛匍匐祷念，白色衣袍跪了满地。
初青感受到自己的膝盖磕着坚硬的石板，摩擦出细微的疼痛。
一声钟响，醍醐灌顶，余音不绝，仿佛要涤净世间浊尘，水云司命在钟声中自祭坛下拾级而上。
众人念完祷词，直起上半身，肃穆注视坛上场景。
初青也终于得睹司命样貌。
此人一袭黑衣如墨，肤白若鬼，五官被发丝遮挡，看不分明，莫名渗出几分森然的忧怖之感。
他垂在身侧的手腕骨分明、手指修长，腕上戴着一条银制手链，链间串有三颗血一般红的珠子。
“诸位。”祭坛上的人缓缓开口，似是轻轻笑了一下，嗓音像山中的冷泉，清澈但冰得刺骨，明明隔了一段距离，却仿佛在初青耳边呢喃，“近来吾身体有恙，今日大祭恐有灵力波动，祭成虽不是问题，离得近了，尔等难免受其影响，还请往后退一些罢。”
听了这样的声音，初青说不明白是何感受，只觉一种极细微，但又无法忽视的毛骨悚然，悄无声息地漫布全身。
待众人重新跪好，祭祀才正式开始。
月明星稀，司命独身立于祭坛之上，身形颀长却难免显得单薄。
他手中变出一支白色的鸟类羽毛，那羽毛随即幻化成纷纷扬扬的光点复又向他的方向飘去，黑色的长衣上顷刻间便仿若铺上了一层繁星。
与此同时，风起云涌，风中传来远古的鬼哭。
明月高悬，千万星辰层层环绕聚于祭坛上空，形成一个灿烂的漩涡，状似银河隽永。
坛上的人屹然不动，只有黑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上那些光点也涌动起来，同夜空交相辉映。
在这样流光四溢的交织下，祭场就如同一个辽阔的黑色棋盘，盘上皆落满白子，与那皎月、星辰和最中央的那人形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连接，似有大阵落成。
此时，只见司命从身后抽出一柄极薄的长剑，割破了自己右手的手腕。
血液霎时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在坛底、洒落祭场。
血淌了足足半息，那人也没去擦它，任由血迹在掌心蜿蜒，他手掌微拢，将灵力注入祭坛之中。
星与云翻涌得愈来愈激烈，目光所及之处皆一片绚烂，在场千人齐声诵念祈运咒，震耳欲聋，磅礴壮阔，万民的夙愿仿佛正在当中。
祭成圆满，司命收了手上之力，像以往每次祭祀结束时一样，朝跪着的一片人望去。
他视线将人群一一扫过，那假面般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的神情，忽然，不知看见了什么，司命竟怔怔顿住。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像是要把什么看清、看透——
初青似有所感，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眸。
这双眼睛内杀意骤起！
转瞬之间，司命鬼魅般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初青身后，他一把握住了初青的脖颈，苍白的指尖贴在她温热的皮肤上，初青立马打了个寒颤。
只一阵凄风掠过，初青竟顷刻间被司命带离祭场——
云已散，星又移，一轮圆而无瑕的月亮高高缀于上空，泠泠散发幽光。
月下跪着的一群灵法大能和低阶术士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良久后，仍无一人敢率先出声。
而水云司尽头，一间形制怪异的殿内，玉石铺墙，涓流肆淌。
细细的水流漫过那些玉石间的缝隙，不知从哪来、又将流向何处，只和大殿融为一体。
一进来，初青顿觉空气湿润，吸入肺里，说不清是舒适还是微微湿冷。
司命放开桎梏住初青的手，将她扔在白玉石板地上。
被摔下来时，初青右半边身子磕着地板，钝痛从手臂和腿侧传来，白色的衣裳也被沾湿了不少，此刻正贴在她的皮肤上。
不知为何，初青面对这位水云大司命，心里没多少惧意，水流将她鬓角打湿，整张脸更是仿佛被水浸透过一遍——神情却还是冷的。
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学了几天所谓的控灵术，跟着乌泱泱一群人参加神神叨叨的祭祀集会，现下又被一个脑子不正常的抓来此地，还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下——初青更多是疑问和堪堪冒出头的怒意。
殿中二人已然对峙姿态。
初青支起身体，直直看向面前这位不久前还在祭坛上呼风唤雨的男子。
这人面上血色稀薄，下巴尖削，鼻梁高而挺拔，嘴唇也没什么颜色，像一件单纯的白瓷，而他的眼珠又极黑，长睫浓密，眉眼就如瓷间最浓墨沉郁的一笔。
是一副多病薄命的长相。
来到水云司的第一天，初青便询问过同窗当下年岁，同窗姑娘告诉她，这是天祈三十六年，联想及此，初青顿感诧异。
——那占卜屋内手册的最后一页死于太子剑下的万尘司命，莫非就是这位？
可名号又全然不同。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初青问他。
司命没应声，或许根本是不屑回答连灵力都不知道用的蝼蚁的问题。
他面无表情地同初青对视了半晌，最初的戾气消散不少，不知心里作何想法，又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瞳孔竟变成了灰色，像无端蒙上一层阴翳。
司命用那双灰色眼睛从头至尾将初青打量了个遍，最后仿佛气极反笑，倏地逼近了，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初青下巴，把她的脸微微上抬，继续细细端详。
这让初青觉得十分不舒服，像某种蛇类动物阴冷的眼神黏在她脸上，她挣了挣，试图别开脸。
司命见她动作，松了手，眼珠复又变回原来的黑色。
“你究竟是谁？”他歪了一下脑袋，面露疑惑道。
初青冷冷回视，几缕发丝被殿内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起，贴上她的侧脸，更显神情漠然。
“身为一司之主，想必神通广大，看了这么久，您倒是先说说看，觉得我是谁。”初青说。
面前这个黑袍墨发如同从暮色中而生的男人闻言放声大笑，像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问题，或许是不明白初青见到他竟无惧也无怕，又更加不懂这位他一手便可使其灰飞烟灭的女孩居然有胆反问他。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袖摆，又用另一只手抚了一把那银链上的三颗血珠，好整以暇、大发慈悲地对初青悠悠开口：“这两日我整日头疼欲裂，总觉有不祥之事发生，心口隐隐泛起忧怖。”
初青感觉那只手又重新握住了她的脖颈，拇指抵在她咽喉上，就像叨扰这人心安的不祥之人正是初青，而他刚好想要永绝后患——
司命摩挲着初青颈侧，感受到薄薄的皮囊下，脉搏的震颤。
被他的手指抚过的一小块皮肤也预知到死亡的气息，不可抑制地带起战栗的涟漪。
他接着说道：“方才祭场上，我按例查看人群可否有什么异样，旁人半点问题也没有，唯独你——”
司命顿了顿，似在回忆看见初青那一刻的场景：“其他所有人的一生都如无数条浮沉的河交汇一处，唯独你是一道缺口，一片空白，从你身上，我看不穿任何东西。”
“那么你说，这样一位来历不明、去向不清之人，当如何处置呢？”他在初青耳边轻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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