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属于村子里的人,他生在这,长在这,从来没有出去过。
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跟在阿妈身边,阿妈放牛,他就在阿妈周围跑,一边跑,一边跳,总是不安分。
阿妈就会一直笑看着他,不时对他说句“小心”。
少年的记忆由此开始。
“阿妈,你说为什么从山上看我们家这么小啊?”男孩伸出手,在眼睛上比出两个圈,尽力向山下望去,“我都快看不清了。”
阿妈在一旁笑着看他,温声道:“因为你站得高,很多在低处你看来很大的东西,就会变得很小。”
“阿妈,我喜欢站在山上,我喜欢这里。”男孩笨拙地表示着自己内心的感受,却怎么也说不清,但阿妈却明白他的想法,转头也向山下看去。
等太阳落山,两人赶着一群牛,往山下走去,天边的云被映成金色,在他们头顶闪耀。
后来,男孩渐渐长大,他发现有好多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来到了村子里,他们对着村子指指点点,又在图纸上勾勾画画,甚至于随意踏上他们的祭坛。
男孩有些气愤,和一群孩子一起,对着他们丢起石头。
那群人骂骂咧咧地被他们赶走了,男孩们对视一眼,伸出手互相击掌,开心地蹦了起来。
但现实没有随着他们这次的胜利而改变,那些奇怪的人依旧不断地到他们的村子,他们带来了很多奇怪的东西。
有会发出奇怪声音的盒子,比三头牛还大的能跑的箱子,还有各种奇怪样式的衣服……
孩子们总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眼前新奇的一切,有时被那些奇怪的人发现,又会一哄而散。
又有另一些奇怪的人,他们不像这些人待在这好久,只会来上几天,在他们的街上转转,又到附近的山上走走,然后就带着会跑的大箱子离开。
可是他们总是会拿着一个小盒子,在他们村里人举行仪式的时候,直直对着他们的脸,和各种祭品,有的甚至都快怼到他们鼻子上了。
村子里的人总感觉很奇怪,有种被打扰的感觉,想让他们走,却怎么也无法沟通。
随着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山上的白色也多了起来,各种东西被堆在山脚下,盖住了原本青色的草地。
男孩只觉得奇怪,他一直熟悉的青色变成了这样,连和阿妈一起放牛的地方也出现了这些东西,总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村里人也渐渐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带着人在新建起来的一栋奇怪的屋子前喊话了多次,却总是被关在门外,没有人听他们的声音。
再或者,就是对着他们说一些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把他们送出来,又把门关上了。
每到这时,村子里的大人就会对他们说,是这些人把他们的村子害成这样的。
孩子们茫然地点点头,瞪着眼看向每个来到这里的外地人。
可偏偏他们对男孩这种年纪的孩子却完全不一样,他们笑着将孩子们拉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词语,转眼就将他们放在大箱子里。
男孩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要被迫离开最爱的阿妈了。
但阿妈似乎理解了他们的意思,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争着在大箱子后面吵闹,推搡着要把孩子们带走的人,她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冲男孩挥了挥手。
男孩不能理解阿妈的想法,只觉得阿妈不要他了,其他孩子的阿妈都那样着急,只有他的阿妈不要他。
男孩躲在角落里,偷偷哭了。
他们被集中带到一个地方,每天很早就起来,又坐到一起,听着前面站着的大人讲话,后来男孩知道了,这个叫上学。
他越来越难回到村子里了,只能通过叫手机的盒子跟阿妈联系,但阿妈要去山上放牛,几乎接不上他的电话。
男孩渐渐长大,他从开始听不懂老师讲课,到后面渐渐会说汉语,很快融入到新奇的世界中。
他从课本中见识到越来越多的东西,懂得的知识越来越多。
当男孩再一次回到村子,站在用石头堆成的村门前,他恍然间觉得有些陌生。
男孩有些茫然地走进村子,站在大街上,明明只是离开了几个月,他却总感觉自己的脚踏在地上的感觉如此奇怪。
直到他看见了在街上等他的阿妈,男孩才从恍惚中脱离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这里是自己的家。
男孩笑着冲向阿妈的怀里,阿妈一把抱住他,两人都笑了起来。
男孩又和他的伙伴们走到村子中央,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还是那样庄重的祭坛,男孩却有一瞬间觉得它有些破烂。
等他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时,男孩如遭雷击,他飞快地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抛在脑后,后怕地看着周围。
他发现他的伙伴们的神情依旧和原来一样,没有什么变化,男孩放下心,不再想这件事。
只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到学校去了,对村子的牵挂越来越少,甚至有一个月,他都没想起给阿妈打电话。
男孩发现自己和阿妈越来越聊不到一起了,他每次和阿妈打电话,阿妈总会跟他说家里的牛,或者是村里举办的各种祭祀仪式,男孩不想听这些。
而男孩跟她说的东西,她都听不懂,只能在电话那头让他多穿点衣服。
两人通话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最后索性不打电话了,只是每次回家时不咸不淡地聊两句。
每次一开学,男孩就会迫不及待地离开家,冲阿妈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坐上车。
阿妈只是在房子门口微笑着目送他,然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落寞地走回屋。
后来男孩听说他们家住进了一对母女,男孩本能地皱起眉,像是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下意识流露出排斥的神情。
那个女孩看见他眼中的神情,不禁后退了半步,瑟缩地躲到母亲身后。
男孩没理她们,转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赌气般好久都没有和阿妈说话。
阿妈也不恼,只是很少打扰他,依旧每天做好饭菜在家里等他。
时间长了,就算男孩刻意不去理她们,他也总能在无意中觉察到女孩,他发现女孩身上带着一种自己所没有的气质。
男孩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起女孩,当某一天女孩突然从发呆中看了过来,刚好和男孩对上了眼。
男孩猛地转过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女孩是羡慕的,他愣在原地,他复杂地审视自己的心。
女孩带着一种从大城市与生俱来的感觉,和落后的山村截然不同,那股矛盾的感觉又从他心里升起来。
男孩开始和周围人一起排斥着女孩,但他隐隐约约清楚,自己挡在外面的,是自己不想承认的矛盾的心。
他开始避免和阿妈讲话,听着那熟悉的藏语,男孩总是能想起自己的出身,他生在这,也必定会留在这。
等男孩意识到阿妈在自己心中有多重要时,他看见的,就是面前躺在地上的一具冰冷的身体。
他终于再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声音追在他身后,再也不会被迫想起自己和村子捆绑在一起的一生,但男孩却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在村子里的一切。
他想起了童年时和阿妈一起在山上俯瞰整个村子,和同伴一起在山间奔跑,和村子里的人一起举行庆典,祭典,迎来每个新生的孩子,送走每一个归乡的人。
男孩突然觉得自己丢失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他开始审视起自己这些年的人生,盯着远方的世界,却忽视了自己身边的东西,最终什么也没得到。
男孩将阿妈背了起来,想了片刻,他还是又将那个女人抬了起来,他一个人,拖着两个人向远处走去。
最终,漫天的秃鹫带走了两人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男孩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透过旁边的窗户,看见了女孩的眼睛。
少年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女孩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近在咫尺的眼睛和那天的眼睛逐渐在少年眼中重合,少年不由得避开视线。
女孩却没有转头,只是直直盯着他,声音如同黑暗中的鬼魅,响在天葬台周围。
她似乎许久都没开过口了,声音里带着不可避免的僵硬和一丝坚决:“她一直不算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早就活不下去了,她不会,也不可能带着别人一起死。”
“我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种事。”女孩的声音在空旷的世界中回荡,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秃鹫不时的鸣叫。
就在这时,众人感觉眼前一阵模糊,一副画面顿时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个身材匀称的女人和一个穿着藏袍的女人站在山顶,两人比着手语聊天。
藏族女人似乎说到了让她感慨的地方,有些出神地走到山边,吹着山边的风,视线飘散到了很远。
女人在身后看着她,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发起了呆,似乎想到了自己的人生。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藏族女人正张开双臂,闭着眼感受着大自然的感觉,她脚下一滑,差点就要掉下去。
女人看见这一幕,立刻上前要拉住她,可就在这时,藏族女人的脚突然崴了一下,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顾不得多想,女人冲上前紧紧拉住她的手,两人身体猛地下坠了一截,堪堪挂在山尖。
一个人的重量全部挂在女人身上,她感觉只一瞬,自己的胳膊就好像脱臼了。
藏族女人看着她,女人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平时尽量抚平的脸上尽显狰狞,似乎在一瞬间皱纹就爬满了脸。
藏族女人轻轻摇了摇头。
女人却怒吼出声:“你的儿子怎么办?”
藏族女人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犹豫,闭上了眼。
女人只感觉她的胳膊从自己的手中慢慢滑下去,转瞬消失在了视野里。
女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半天没有动作。
半晌,女人神情麻木地站起来,她的腿已经有些僵硬了,只能用手撑着腿,慢慢起身。
因为维持着一个姿势太久,女人的身体又一直不好,她猛地站起来,感觉到一阵晕眩,身体一歪,失去了意识,只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飞速下落。
画面在此刻戛然而止,少年和女孩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幕,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只感觉“荒谬”两个字一直在心中盘旋,让他们无法说出任何话。
周围的人也看见了这一幕,皆是沉默,只默默注视着天葬台上相视的两道身影。
江离没有看他们,只是将视线落在了远处,浅淡的瞳孔间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他犹豫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冥幽酆,是你!”
[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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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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