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除夕,可褚府之中却一片清冷。
褚正思虽贵为首辅,可他发妻早亡,也未续弦,膝下无子女,府中只有几个书童与洒扫的下人,人丁稀少,形单影只。
可这满府清冷,终于在腊月二十七日的一日清晨,被褚府前传来的马嘶之声所打破。
褚正思难得慌张,他快步走至府前,衣冠也没来得及整理,显得有些歪斜,可他已管不上这些仪容仪表。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从马车下来之人的手,他几乎热泪盈眶:“明河兄......”
前内阁首辅谢明河,如今两鬓也已生了白发。
他也回握住褚正思的手,多年未见,故人音容,几多更迭。
相望之间,多少思绪涌上心头,却只化为了相顾无言。
“正思......”谢明河看着褚正思脸上因操劳而生出的皱纹,他也不禁哽咽,“这些年,你辛苦了......”
“家国之事,谈何忧劳。”褚正思牵引着谢明河,走入府中,“明河兄此来,定与我有要事相商,如今时局如此,我也有诸多困惑,要与明河兄共同商量。”
“我们先进府吧。”褚正思让谢明河走在前。
谢明河却不上前,而是与褚正思并肩而行:“荒废数年之久,此来京城,确有要事相商......”
......
内堂之中,闲杂人等已被屏退,房间内只剩下褚正思与谢明河二人。
“如今局势,可谓险之又险。”褚正思很快便从相逢的喜悦中脱离出来,他是一位年过半百、两鬓白发的老人,可他同时也是一个久处高位的决断者,他不须刻意掩饰,眉宇之间便流露出严正凛然之姿。
“权阉当道,朋党连结,宫中局势也不甚明朗。”
“自圣上下令,集千数孩童祭天炼丹,诏令三下三驳,内阁已尽全力,可圣上听取阉人、方士谗言......此后,六部、三法司、翰林院、尤其是六科十三道等风宪之官,上书者数不胜数,可奏章皆被留中。”
“当时局势,已是暗流涌动,浙江省绍兴县县丞魏安一纸奏疏,字字中的,其奏疏如同坚石,甫一入海,便激起狂澜千丈,士林中人人慷慨激昂,与其共同上书,其锋直指刘福、傅东海及三相等方士。”说到此处,褚正思叹息一声,“魏安乃是义士......我身处内阁之中,当时却未能与众位砥砺而行,明河兄,你可会怪我?”
“士人与阉党积怨已久,倘若轻易挑破矛盾,朝野上下立起乱局,谁也不知究竟会酿成多大的祸端。面对如此情形,只能调和局势,以待时机,正思,你并无过错。”谢明河的眉头皱起,显然是在为时局担忧。
“世知我者,唯明河兄。”褚正思定了定心神,继续说了下去,“傅东海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不过多时,他便污蔑魏安诽谤朝廷,革职收监,不日问斩,自此士愤愈激。三相奉佛骨舍利进京之日,督察院右佥都御史蒋河岳当街阻拦,怒言三谏,士气为之一振,可傅东海依旧将他押入北镇府司。”
“我从中斡旋,勉强保下蒋河岳一条性命。”褚正思顿了一顿,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内阁,是圣上的内阁,傅东海,也不过是圣上的仆从。”谢明河知道褚正思在想些什么,“圣上宠信阉人,内阁失势,已成必然。”
这正是褚正思苦闷之处,如今的内阁,倒更像是个虚晃的摆设。
“内阁虽失势,可仍为士林之首,绝不可自轻自贱。”谢明河双目炯炯,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孩童祭天炼丹之事,戕害黎民,大损国运,绝不可行!内阁为百官之首,绝不可放任行之!”
褚正思连连点头:“我正要与明河兄商议此事。”
“圣上将祭天之礼定在正月初七,诏令百官朝贺,朝野为之沸腾。我数请圣上诏开九卿廷议,可圣上圣体有疾,从不出席。”
大齐九卿,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外,还有大理寺卿、都御史、通政使。九卿廷议本为皇帝主持,商议国之要事,可永熙帝近些年来身体每况愈下,耽于鬼神之事,不理国政,九卿廷议的召开遂全权交予内阁大学士。
“几次九卿廷议下来,我也探清了众人口风。内阁之中,除我外另有两名大学士,崔延舟性格懦弱淡薄,单凭文学之才名享誉于世,此人分得清是非善恶,对阉党并无好感。曹开阳两年之内连升三级,后入内阁,乃是阉党安插在内阁中的棋子。”
“九卿之中,吏户兵刑工五部尚书皆愤慨阉党,欲除之而后快,唯有礼部尚书吴言,阿附刘福。都御史通政使为人皆严正清明,可大理寺卿颜风玉却与阉党私交甚密。”
褚正思一番话,大抵将朝中局势说了个清楚。谢明河虽远离官场已久,可对人事变动也算了熟于心,他道:“如今圣上宠信阉人,傅东海气焰嚣张,若要劝圣上回心转意,为苍生谋福,只有一条路可走。”
褚正思与谢明河对视一眼,同声道:“九卿联署上奏。”
“九卿多是正义之辈,少数见风使舵者,倘风向一变,他们自会抉择。可若想彻底扳倒阉党,不仅要着眼朝中,还要留意宫内。”谢明河提点道。
谢明河此言一出,褚正思当即领会,他沉思片刻,道:“明河兄是说......刘福?”
谢明河点了点头:“刘福与傅东海争权夺势,人尽皆知,刘福此人老谋深算,虽贪婪无餍,行事阴险,可到底谨慎,不敢与士人在明面上起冲突。近来傅东海势大,有压过刘福之患......”
“倘若能够拉拢刘福,将傅东海一党一举铲除,那么阉党自此,定一蹶不振,那时朝野风气,必能归正。”褚正思接道,“于外,九卿联署劝谏圣上,于内,联合刘福铲除傅东海。”
“不错,我此来京城,正为这二事。”谢明河望着褚正思,旧事涌上心头,他们再也不是当初砥砺偕行,意气昂扬的同僚,他们都已生了白发,“正思,我们都老了。”
“此事若成,乃苍生之福,若败......”
若败,轻则夺官流放,重则......性命不保。
“为士者,岂敢苟惜此身?”褚正思毫不动摇,他眼中是烁烁决心,“这也是我们为天下人,唯一能做的事了......”
谢明河笑了,他脸上的皱纹,宛如风雨侵袭过后的沟壑,他所历风雨太多,因此他心上的沟壑也便愈深沉。
风雨没能磨平他的志向,却成山造岭,使这位老者更加的平和与睿智。
“此去翱翔,遍上玉堂金阙。”谢明河轻声默念着这句诗词。
谢明河论科场之辈,比褚正思要早六年。他们二人年少相识,故青年时,谢明河曾赠褚正思此语,愿他金榜题名,叩天子门庭。
“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褚正思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是他回答谢明河的诗句。
那时他们还太年轻,不知世事之艰,不知人心之险,他们自以为怀有一腔抱负,一身正气,学成文武艺,便能货与帝王家。
流年更迭,岁月嗟磨。
所幸多年之后,他们终又能并肩而行。
......
腊月二十七日,距除夕仅有三日之遥,家家户户都在为新年做准备,或扫尘除旧,或贴福迎新,各自忙着家事,大街上人少了许多。
可褚府门前,却是一辆接一辆的马车。
褚府正堂里难得热闹,只见除褚正思外,另坐着八人,分别是九卿中除褚正思外的八人。
他们或面容严峻、正气凛然,或外表木讷、暗藏城府,或隔岸观火,各怀异心,但终究在褚正思的召集之下,汇聚一堂。
“时近新年,叨扰各位。”褚正思先开口道,“想必诸位都已知晓此次集会的意图。”
户部尚书黄鸿羽率先说道:“自然,九卿联署上书,我辈切望已久。”
他眉头紧皱,满目忧愁。
户部掌管国家财政、国库盈亏,凡官府、皇室开支,均须通过户部办理。可永熙帝屡建天坛,大兴祭祀,所费白银如流水,加上近年来灾害频发,边防不安,国库已经捉襟见肘,黄鸿羽身为户部尚书,日日夜夜都为此忧心。
“近年来灾害频发,先是江、河、淮、济同时决堤,近三百多县受灾,再是北方大旱,赤土千里,赈灾银两几乎用尽国库十年之收,其间贪官污吏贪赃多少还不得而知......圣上屡祀上天,于各地修建多所天坛,国库三十年之盈余几乎耗费一空......国库无余,只能加赋于百姓,百姓不堪重负流离失所,这等左支右绌之事,岂能长久?”
户部尚书一番话,真真是字字无奈,句句泣血。
“国内如此,边防也不安稳。”兵部尚书陈望山面容威严坚毅,他的眼中也满是担忧愤慨,“蒙古各部落纷争不断,我朝放任其争斗,本意在削弱其势力,以控制蒙古地区。可近来蒙古一支部族势力强劲,隐隐有统一蒙古各部落之势。此部落名为瓦剌,近来屡犯边境,边境百姓不堪其扰,边境互市也逐渐废弛。”
“中国既安,四夷宾服。如此局势,岂能服人?九卿联署,势在必行!”兵部尚书字字铿锵有力,他剑眉怒目之中,满是决心。
都御史沈济悬也道:“在下本为风宪之官,理应上谏天子,下督百官。九卿联署,我身为都御史,自然义不容辞!”
刑部尚书、工部尚书与通政使也纷纷附和,支持九卿联署,唯独礼部尚书吴言与大理寺卿颜风玉有些踌躇。
“这个......不知九卿联署奏章,可有定稿?”礼部尚书吴言问道。
“家国之事,岂能推脱、岂能推脱?只是......褚阁老不妨先告知我等奏章内容,咱们仔细商量,共同拟出一份定稿,岂不更好?”大理寺卿颜风玉也附和道。
“实不相瞒,奏章还未起笔,召集诸位前来,便是要商讨九卿联署奏章,究竟要如何动笔。”褚正思威严而坚定的眼神扫过吴言与颜风玉二人,使他二人不自觉地别过脸去,竟是羞与褚正思对视,“但有二事,可以确凿地告诉诸位。这奏章之中,一是要劝谏圣上停止祭祀,放千数孩童归家,二是要揭露权阉傅东海昭昭野心,窃夺国柄,戕害黎民!”
此话一出,吴言与颜风玉当即一振,可他们背地里心思却是不一。
吴言本为礼部侍郎,因受大太监刘福提拔,才得以进为礼部尚书,因此他自然归属刘福一党。他听到“揭露权阉”四字,不禁心头一慌,可是细思褚正思话中,竟只说了傅东海,却未提到刘福,他心中也不禁暗自思量。
至于颜风玉,约莫一年前,有江湖人士不知受何人所托,要取他满门性命,幸得傅东海手下锦衣卫相助,才得保满门平安,此后他渐与傅东海私交甚密。乍听此言,他心中忐忑,思绪万千。
“不错!”陈望山性格直率,他一拍桌,竟是站起身来,对褚正思拱手道,“褚阁老所言极是。事不宜迟,应当即动笔,将这九卿联署奏章,尽早呈与圣上。我等笔墨不堪大用,还请褚阁老提笔吧!”
“此封奏疏,须由当世才学无双者,堪能提笔。我想,这样的大手笔,还是交由明河兄吧。”褚正思话音刚落,堂中八人登时一怔。
明河......前内阁首辅,谢明河。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身影自屏风后走来。
谢明河向堂上诸公拱了拱手,道:“数年未见,诸位可安好?”
“谢公!”谢明河对陈望山有知遇之恩,情同师徒,陈望山乍见谢明河,不禁上前一步,泪盈眼眶,“谢公竟来京城了......”
在场诸人皆是心头大震,如陈望山者激动不已,如吴言、颜风玉者讷讷不能言语。
“九卿联署奏章,能由谢公起笔,乃是留名青史的盛事啊!”礼部尚书黄鸿羽向谢明河深深一鞠躬,“万千黎民性命,悬于此书,后辈在此,谢过谢公。”
“位虽卑,不敢忘国。”谢明河也向黄鸿羽还了一礼,“九卿联署,自然不可是一家之言。诸公有何建议,还望悉数告知。”
“知无不言!”陈望山此时精神振奋,慷慨言道。
一时间,众人纷纷表态,愿各司其职,提出建议,联名上书。
而褚正思则看向了沉默的吴言与颜风玉二人,他眼如利刀,似要戳穿一切阴谋诡计、心中鬼胎:“二位,意下如何?”
“这......这乃是民心所向,国之大事,我等自然也要联署上书的。”吴言与颜风玉相望一眼,讪讪道。
自此,九卿联署,已成定局。
褚正思深深望着谢明河,他已苍老,他背负着太多的苍生祸福,以至于他的脊背都变得弯曲,他此时此刻,似乎是要将他背上的天下重任,郑重地托付给谢明河:“明河兄,拜托了......”
谢明河点了点头,他提起笔来,眼中燃烧着无尽的怒火与慷慨。
他落下一个墨点,宛如一把激昂的号角,将要吹响响彻大齐上下的一首风云之曲。
以笔为剑,字字丹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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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九卿联署,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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