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中来了位少见的客人。
礼部尚书吴言往日里为了避嫌,并不在明面上与刘福会面,亲自到刘福家中拜访之事,更是少之又少。
可今日吴尚书再也顾不得什么士人的面子,他的轿子就明晃晃地停在刘府门前。
书房中,刘福挤着笑脸,冲吴言拱了拱手:“吴尚书,稀客呀稀客。”
吴言也冲刘福还了一礼,可他实在没有同刘福客套的意思,此刻他心急如焚。
刘福提拔他,他才能做到礼部尚书的位子,他的仕途,是与刘福联系在一块儿的。
“在下近日来,实有要事相告。”自从褚正思府上出来,吴尚书没一刻停歇,便直奔刘府,他拿出文稿的时候,嘴里还不住的喘着气儿,“褚正思今日在府中邀集九卿,他想九卿联署上书,我大致记下一些联署奏章的内容......”
他说着将手中的文稿递给了刘福。
刘福脸上的笑并没有变,他慢悠悠地为吴言倒了杯茶,叫他顺顺气,随后才接过了文稿,扫了几眼。
“弃佛老,退权阉,哎呀,都是老生长谈的事儿啦。”刘福的眼睛眯着,谁也看不清他那双窄小的眼睛中,究竟在想着什么心思,“不过稀奇啊,这次没将我列在权阉中嘛。”
吴言也为之奇怪,他正想开口问道,可刘福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了吴言,吴言展开一阅,皱起了眉头:“刘公公,这不过是寻常祝寿词......”
“哎,怎么能说是寻常呢,当世之人,有谁能有这般文采呢?”刘福笑着抿了口茶水,他的眼珠滴溜儿转了一圈。
吴言一怔,他急忙看向最后姓名落款,那出现在他眼前的三字,使他心神大震:“这是......这是褚正思写的祝寿词!”
“不错,不错。”刘福将那祝寿词从吴言手里拿了过来,他欣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颇为满意地啧了啧嘴,道,“近日我老母要过七十大寿,褚阁老为保蒋河岳一条性命,特地写了这首祝词送到我府上。哎呀,刘某这样的身份,哪里值得阁老亲自提笔呀,真是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他看似七搭八扯说着褚正思赠与他的祝寿词,可他眼睛一转,又说回了那封九卿联署奏章:“吴尚书,你瞧这九卿联署奏章里,傅东海的罪名可被列得一清二楚啊。”
“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结党营私、窃夺国柄......啧啧啧,真是罄竹难书。”刘福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着奏章中傅东海的罪名。
吴言能做官到如此高位,自然心思活络,他只思索了片刻,便道:“褚正思他是想借您的手......”
后面那句话,吴言没有说,但他们二人都一清二楚。
借刘福的手,铲除傅东海。
“傅东海......”刘福沉吟片刻,他冷笑了下,“那个后生,确实太嚣张了些。往日我和阎如风分庭伉礼的时候,哪里有他说话的位子?不过是靠背后捅人刀子,借女人的手爬上来的东西!”
他这样说,吴言却不敢接。
他这话将傅东海贬进了泥里,把自己捧到了天上,可谁都知道,阎如风还活着的时候,他刘福在阎如风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吴言当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他只能试探性地问道:“那您是想卖他们一个面子?”
“卖他们面子?”刘福笑道,“吴尚书,现在的内阁,现在的阁老,哪里有什么面子啊?”
“他们也是走投无路,才能想到刘某啊。”
“我同傅东海争,那是内里的事。权阉、权阉,这个词儿没少和我刘福搭边。傅东海倒了,靶子就剩我一个了,那得多难受,你说是吧,吴尚书?”
吴言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了,他几次三番想明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您的意思是?”
“你说,要是有个法子,既能让内阁安生,又能让傅东海倒台,这个法子是不是绝妙?”刘福并未细讲,他只丢下这一句话,便喜笑颜开地眯起了眼睛,似乎已经沉浸在事成之后的洋洋得意中。
“吴尚书,九卿联署,什么时候送达圣听啊?”
“就在明日。”吴言道。
“明日......”刘福心中已有了思量。
......
第二日,腊月二十八清晨,日光照彻紫禁城,一封将留名青史的奏章被放置于永熙帝的桌上。
九卿联署奏章,一日之间,送抵圣听。
永熙帝身体每况愈下,常常不理国政,奏章尽数留中。可今日在身边大太监刘福的建议下,永熙帝竟出人意料地看了几封奏章。
“九卿联署?”永熙帝的声音愈发苍老疲弱,他将手中这封奏章展开阅览,他并未细看内容,而是直接跳到末尾,看着九卿署名,“褚正思、黄鸿羽、陈望山......”
“朕登基以来,九卿联署,至今乃是第二次。”
三十年来,包含今日,总共两次九卿联署,可见九卿联署次数之少,分量之重。
永熙帝这才仔细看着奏章内容,他看着看着,却逐渐眉头紧锁,浑浊的双眼中也生起怒火:“这些田舍翁,整日便是要朕不许拜天不许祭祀,他们、他们......咳咳,他们是要变着法子,阻拦朕的大业!”
永熙帝太过激动,他甚至咳嗽不止。刘福相伴永熙帝已久,他赶忙上前,为永熙帝奉上一杯茶水,为永熙帝平顺呼吸:“圣上莫要动怒,那些大人......恕奴才无礼,那些大人也只不过是些酸儒生,哪里体会得修玄这般高深的法门,圣上不必与他们计较,天上神仙,岂能为地上蝼蚁动怒,要是损了自身修为,那可是大大的不值当了。”
永熙帝这才平复了心绪。他越年老,身体越差,性格便越反复无常,猜忌多疑,因此性情变换,宛如夏日晴空万里,霎时间便云雾密布,也只有刘福这般的人精老江湖,才能四两拨千斤地应付过来。
“朕倒要看看,国之九卿,还能说出些什么话来!”永熙帝冷笑一声,他继续看了下去。
“傅东海?傅东海忠不忠心,朕还不知道吗?”永熙帝只当那些抨击傅东海的话语是有心构陷,“往日里也没见他们如此多话!”
永熙帝多年不理朝政,他偶尔心血来潮,阅览奏章,那奏章经过刘福、傅东海二人之手,早已被挑选了个干净,只留下对二人有利的奏章上呈圣听,故而有关傅东海的罪状,永熙帝很少听闻。
可此时,刘福的眼睛转了转,他突然在永熙帝面前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永熙帝不明所以地看着跪倒的刘福:“你何罪之有啊,起来说话!”
刘福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一片青紫来,他才微微抬起头,隆着脊背,声音凄惨地对永熙帝“诉苦”道:“奴才不敢起来,奴才欺瞒圣上,罪不可恕......”
永熙帝双目一睁:“你如何欺瞒朕?”
刘福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他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哽咽道:“奴才伺候圣上,有三十年了......”
不错,刘福确实是永熙帝身边的老人了,因此永熙帝也颇信任于他。
“自打四年前,傅东海他得您宠信,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奴才也算是圣上身边的老人了,那是打心眼里高兴,高兴圣上又得了个得力的奴才。”刘福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可谁知道、谁知道他竟如此辜负圣上的宠信......”
永熙帝如枯木般的指尖,敲打着桌面:“怎么说?”
“自打傅东海得您信任,他便原形毕露,嚣张至极。他贪赃银两,可谓巨款,户部拨给赈灾的银两,不知有多少进了他的库府。朝堂之中,他结党营私,甚至有官员明称,他出自傅府门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中官员皆是天子门生,他怎敢自称出自傅府门下!奴才真是、真是恨自己瞎了眼,没看出他傅东海的狼子野心!”
“自打圣上不理俗事,修炼仙缘后,傅东海更是放肆,凡是有官员呈上的奏章,有揭露他行迹的只言片语,他便将奏章纷纷留下,不予您过目。他还放任他手下东厂威胁官员,讨要贿赂......”
刘福正声情并茂地对傅东海口诛笔伐,却被永熙帝突然打断:“刘福,你可有证据?”
刘福早前早已在收集傅东海罪行的种种证据,赃款账目、被留下的奏章已积累了许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下正巧派得上用场。
他恭恭敬敬地挪膝跪地而行,将所谓的证据统统呈上。永熙帝一本一本地翻阅着,他苍老的面容逐渐变得铁青。
刘福打量着永熙的脸色,心中窃喜,可却还不忘火上浇油:“圣上这般信任他,将修建祭天坛这等大事都交于他傅东海操办,可他连修建天坛的香火钱也要贪赃,幸好圣上承天之祐,福泽绵长,修行断不会为他这等小人减损......”
永熙帝现下最忌讳的,就是有人阻碍他的修仙大业。刘福嘴上说不会损害修为,可听在永熙帝耳朵里,却又成了傅东海作恶多端,阻挡了自己得道成仙。
“砰!”永熙帝猛地一拍桌,那成堆的奏章被永熙帝摔下桌去,“好、好!咳、咳咳......朕倒不知道,他傅东海瞒了朕这么多事!”
“奴才罪该万死,奴才本该今早同圣上揭穿这小人的面目,可他傅东海差遣手下东厂,屡次威胁奴才......至今,只有诸位大人揭露他的罪行,奴才才敢附和,奴才欺瞒圣上,罪该万死!”刘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他这几番话,硬生生将自己摘了出去,摇身一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永熙帝怒火难平,不知是因为怒意,还是疾病原因,他一时间气息倒逆,头疼欲裂。
永熙帝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身体前倾,几乎要从龙椅上跌落下来,幸好被身边的太监扶了一把,这才稳住了身形。
“圣上,这是怎么了圣上?”那太监和刘福都惶恐地看着永熙帝。
永熙帝摇了摇头,他用手撑着额头,缓了片刻,才下令道:“刘福,你领着神机营的人手,将傅东海——”
永熙帝语气一厉:“押进宫来。”
......
“砰砰砰!”傅府大门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仆从还没来得及开门,大门便从外被人撞开,大批兵甲之士涌入傅府中,刘福摇晃着矮胖的身躯,满脸堆笑地推开了傅府正堂的门。
正堂中,傅东海手持三柱香,将香高举过头顶,闭着双眼,向面前的一尊神像祷告。
堂中不见日光,一片昏暗,只有傅东海手中摇摇欲坠的火光,照亮着他脸上凶戾的疤痕。
“傅老弟——”刘福这声叫得亲热,可他的眼中却闪着诡谲莫名的光,“圣上要见您,你就跟我走一趟吧。”
傅东海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将三柱细香插好。
“啪嗒——”
香烛断了。
傅东海的眉头抽搐了下,他看着灰白的断香在火焰的侵蚀下卷曲,直至被焚为灰烬,弥散在空气中,化作了虚无飘渺的烟。
香断,大不吉。
傅东海沉默片刻,突然间,只见他一挥袖,将祭祀的案台全都挥落在地。
“砰!”接二连三的巨响,香案、神像碎了一地。
“哎呦,傅老弟,你这是发什么脾气......”刘福阴阳怪气地讥讽着傅东海,可傅东海在这时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冷冷地扫过刘福,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影中诡秘莫测。
此时此刻,比起那尊碎掉的神像,他才更像一尊,满身煞气的凶神。
“神不助我,拜他何用?”傅东海一振袖,阔步向外走去,他看也未看刘福一眼,“刘公公,请吧。”
堂外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傅东海负着双手,昂首睥睨。
刘福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好似傅东海不是阶下囚,相反他胜券在握。
刘福冷笑一声,也对傅东海摆了摆手:“傅老弟,你先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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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神不助我,拜他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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