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哒哒——”
诏狱某间牢房中,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一日未曾饱腹饮水、更受锦衣卫凌虐的官员们疲惫地睁开双眼。
“老鼠,有老鼠!”一个官员惊跳了起来,只见牢房之中,数道细小黑影一闪而过,没入了牢房堆积的稻草之中。
那靠着稻草而栖的官员霎时间一阵恶寒,他想站起来,可他脊背受伤过重,如今双腿几乎没有直觉。
黑暗之中,一口微小而锋利的尖牙咬上那人的皮肉。
“啊!”一声惊叫响起,一块血肉被咬落。
诏狱里的老鼠,也染上了这个地方最深沉的底色——
噬人血肉,直至尸骨无存。
“大人们定然累了吧。”人未到声先至,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传来,空旷的牢房之中,尽是那蜿蜒而绵长的回声。
不远处,一个身戴朱缨宝饰的太监笑着走来,他身后带着两个随从,那两个随从手上各提着一个食盒。
“督主忧心各位大人的身体,特命咱家来给诸位大人送些吃食。”那太监摆摆手,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便将食盒送上。
为官之士,除去趋炎附势之辈,其余大多有些宁折不弯的风骨。读经数十载,登为天子臣,任谁都是有些清高的。
他们这些士大夫,最瞧不上的,便是那些阿谀谄媚的阉人。
牢中一名官员对那太监怒目相视,只见他愤愤一挥手臂,两个食盒登时被打翻在地:“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阉人送来的饭食,我宁死也不食一口。”
他说着拿起狱卒方才送来的馒头,那馒头冷而极硬,像是块在冰天雪地里埋了三年的石头,上头还生了点点青色不明之物,任谁见了都要倒胃口。
此时他为明志,便忍着心头的恶心,硬是咬了一口那馒头。
“狱中自有吃食,胜过你等的假好心千倍万倍。”
他勉强咽下嘴中的馒头,一股滞涩之感自喉间升起,起初他并未在意。
“还不速速离去!”他双目威严,怒瞪着那谄笑的太监,挥袖斥他离去,可下一秒,一股火辣酸辛之感自他喉间升腾而起,紧接着随之而来的便是彻骨的疼痛。
“严大人、严大人!怎么了这是......”那名官员身边的同僚惊呼一声。
只见那位严大人方才还威风凛凛,义正言辞,此刻却突然倒地不起,四肢抽搐。
“救、救......”他喉咙间挤压出嘶哑的声响,似乎在说“救命”,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疼痛笼罩了他的整个身躯,自五脏六腑渗透进每一寸肌肤血肉。
如同万蚁噬心。
“噗!”一滩浓稠发黑的鲜血自他口中涌出,他双腿踢蹬得越发剧烈!
“嘎吱。”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断裂。
他动作一滞,双目双耳中也流溢出鲜血来。
七窍流血,命丧当场。
同在牢狱中的官员像是被剥夺了声音,他们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惨剧——
有毒,狱卒送来的吃食了,被人下了毒!
“严大人不想吃我们这些阉人送来的饭菜,真是可惜。”那太监看着严大人骇人的尸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随后他又笑着看向其他官员,“诸位大人呢?可要尝尝咱家带来的吃食,八宝轩的饭菜,味道很是不错。”
那些官员们不禁发抖,他们已然明白,这不是无关轻重的饭菜吃食,而是一场事关身家性命的抉择。
是宁死不屈,如同那位严大人一样暴尸当场,还是接受“饭食”,归顺傅东海,换得性命一条。
他们颤抖着沉思、抉择,片刻之后,终于有人惴惴不安地开口问道:“可饭菜已经撒了,我们、我们怎么吃呢?”
那太监看了看洒落一地的吃食,不禁笑笑:“怎么吃?”
他伸脚踢了踢尘埃中的糕点,居高临下道:“就这样吃啊。”
毒杀,威胁,凌辱,种种一切,都在摧毁着他们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有人愤怒,有人不甘,有人惶恐,有人惊惧,终于在死亡的胁迫下,一名官员颤颤巍巍地蹲下,他将手探出牢笼,费力地去够那掉在地上的糕点。
其他官员也逐渐开始效仿,他们蹲着或趴在地上,他们拼命地伸长手臂与指尖,只为捡起那沾满尘埃的保命符。
终于,每个人手上都拿到了一样糕点,每个人在心照不宣的对视后,开始狼吞虎咽。
糕点的碎屑混合着渗出的眼泪被卷入口中,他们被迫吞咽、咀嚼,每一下口腔震动的声音都像是在提醒着他们——
他们丧失了一样,自己曾经最引以为豪的事物。
良知。
“咔哒——”牙齿似乎磕碰到某样坚硬的东西,他们停下动作。
糕点被掰开,其中包裹着的事物终于露出了真容。
白银、黄金、以及......
官印。
“识时务者为俊杰。”太监轻笑了一声,“各位大人,还请慢慢享用。”
......
北镇府司。
沉浮宦海三十余年,被当世士人尊为士林之首的谢明河,此时却带着枷锁,被当作罪大恶极的犯人一般对待。
北镇府司中的人不敢动用太重的刑罚,但皮肉之苦却在所难免。
只见谢明河身上尽是斑驳血痕,那是鞭子抽打过的痕迹。
“唰——”一桶盐水洒在谢明河的身上,破裂的伤口燃起灼烧般的疼痛。
士林泰斗,享誉天下的名士,怎能遭受如此不堪的刑罚?!
傅东海端坐在谢明河的身前,手指不断地拨弄着碧玉扳指:“谢大人,我再问您一遍,您当真要与圣上为敌吗?”
“君君......臣臣......何来为敌一说。”谢明河的声音断断续续,可他话语之间,依旧正气凛然。
“为臣者,自然是要顺从圣上的心意。”傅东海将一张罪状丢了出去,那轻飘飘的罪状,却承载着万钧的罪名,飘荡至谢明河的身前。
“私藏巫蛊,忤逆不道,本该死罪——”傅东海双手交叠,身体微微前倾,一双如狼般凶狠的眼睛紧紧盯着谢明河,像是在看嘴边的猎物。
“圣上念你昔日功劳,饶你一条性命,夺勋降为庶民,流放南疆。”傅东海下巴扬了扬,“签下那份罪状,谢大人一把年纪,便不用受这北镇府司百般酷刑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谢明河一眼也没看那罪状,他闭上了双眼,“我有罪,罪在无法劝谏圣上放弃人祭,罪在有愧天下苍生黎民,巫蛊之罪......”
谢明河摇了摇头:“你加给我的罪名,我不敢当。”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你协同褚正思等罪臣同施巫蛊,诅咒圣上,若干铜人已从你等府邸之下掘出,人赃并获,乃是一桩再明白不过的案子。”傅东海站起身来,走到谢明河的身前,他弯下腰,亲自捡起了那份罪状。
“嘶啦——”纸张破碎,傅东海将那份罪状撕了个干净,只留下片片残损的碎片在空中飘零,最终落于北镇府司的尘埃之中,宛如一场飞入人间的大雪。
“犯人谢明河,辜负皇恩,不必再审。”
这一句定音在牢狱中回响,傅东海抬脚踏上散落一地的碎片,向北镇府司外走去。
牢房的铁门重新闭合,谢明河睁开眼睛,看着牢狱中森森燃烧的焰火。
它闪烁着,明灭着,谢明河的目光不禁为那黑暗中唯一的明亮所吸引。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光,火光也映照在他的眼中。
愈深入,愈明亮,愈沸腾,谢明河似乎从那燃烧的火焰中心,看见了一座巍峨的宫阙,一座古老的城池,一片无数人所生息的土地。
似乎天下山河,都被囊括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可夜色太深沉了,它摇摇欲坠,不知会在何时熄灭。
于是有人挺身而出,用骨血来延续这唯一的焰火。
谢明河不认识县丞魏安,可他却敬佩魏安舍生取义的品格,蒋河岳是他的学生,他携棺于市以死为谏,打消了自己最后一分迟疑。
他们都走入了火焰之中,以自己的血肉为引。
而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终于要走到那汹汹火焰之中。
谢明河的面容被火光照彻,他不再苍老,不再疲惫,他在光明中露出了一个平和的微笑。
像是洞悉生死,又像是......
如愿以偿。
“谢老......”一声轻微的呼唤声将谢明河拉回现实,谢明河寻着声音望去,发现北镇府司中一名狱卒。
那狱卒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些,他四处张望着,眼神躲闪,在确认身旁无人后,才松了口气,对谢明河低声说道:“谢老,您受罪了。”
谢明河没有回答,他以为这又是傅东海的什么把戏。
“小的家在蜀地,六年前地动,小的家乡正在震中,死伤无数。幸好有您及时赈灾,保住小的一家老小性命。”
谢明河怔了一瞬。
那狱卒似乎下定了决心:“小的无以为报,也没办法救您出去。您若是......有想说的话,交给小的,小的定帮您带出去!”
想说的话......
谢明河望着那名狱卒,他的眼中似有恳求:“可有、可有笔墨?”
那狱卒从袖中掏出纸张来:“笔墨不好携带,您看......”
“无碍,无碍。”谢明河隔着栏杆,接过了纸张,他凝神沉思片刻,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鲜红的血液滴落在纸张上,晕染开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以血为墨,在纸张上写下字来:
“清之吾儿: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人世如大梦,草木又一春。
千里行道尽,终归万古尘。
我心已圆满,不必赋招魂。”
......
北镇府司另一间牢房之中,褚正思披头散发,显然也遭受拷打。
昔日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如今却一身囚服,背靠污浊墙壁,蹲坐在地。
寒风渗入牢狱中,褚正思浑身颤抖,他身体发热,恐怕是患上了风寒。
他气喘吁吁,眼中天旋地转,残缺的月亮好像变得圆满,他眼前明明空无一物,可他却好像凭空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身上传来一丝暖流,似乎有人为他披上了被褥,为他挡去风寒。
“林风......是你吗,林风......”褚正思恍惚之间,他仿佛瞧见了,他逝去多年的夫人的影子。
“这么多年,脾气还是这么倔。”她似乎哼了一声,数落着褚正思,“也不知道什么叫婉转,什么叫圆通,活该你挨打。”
褚正思的嘴角流露出笑意,他笑啊笑啊,笑到连眼泪也不受抑制地溢出眼眶。
十三年,他已有十三年,再没听过这样的数落了。
宦海沉浮,孑然一身,他与她在梦中也不易相见。
“身处国家机枢之地,当为天下人言。”褚正思笑着顶嘴道。
他身上传来一阵轻柔的触感,似乎是风,又似乎是故人,在轻抚着他血淋淋的伤口,一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泽滴落在褚正思的伤口上。
“疼吗?”虚空之中,似乎有人这样问他。
褚正思摇了摇头,他伸出手,试图去握紧她的手。
仿佛这样就能跨越幽冥,与故人相见。
“唰——”又是一阵寒风袭来,褚正思一凛,当他再度睁开眼时,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月亮仍是残月,他依旧身处牢狱之中。
可是褚正思笑了,他仰头望着月亮。
亘古明亮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恰如他与她相逢的那一夜。
“林风,等等我......”
“我来......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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