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近来多烦忧。”晏花时那双如冰雪作骨的双手,轻抚上永熙帝额间渐深的皱纹与他紧锁的眉头,“不知这烦恼,可否说与臣妾一听?”
“花时多智,不妨一猜。”永熙帝的面容仍是中年之姿,可他的双目却已初显浑浊的老态。
他已不复盛年了,世间没有什么比衰老的身体与疲倦的魂灵,更能证明他的垂垂老矣,嘲笑他身处九五至尊之位,却与凡人无异。
愈惶恐,则愈要专权。似乎只有把权势紧紧握在手中,才能保全他心中那摇摇欲坠的至高无上。
“臣妾哪里能揣度圣心呢,想来只是手下人服侍不周,倒使陛下忧心。”晏花时轻道,“臣妾近来瞧着,阎督主手下有个徒弟,办事倒是利索。那玉贵人落水濒危,也正是他救回来的,不妨让他替陛下分忧。”
“你明明说着不知、不敢,却比谁看得都要分明。”永熙帝轻握住晏花时的手,天子佳人,乍一看好一对情浓眷侣,可若细瞧便会发觉,这二人眼角眉梢皆是凉薄算计。
假作的情意如真似幻,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朕爱你钟灵毓秀,身怀咏絮之才。”永熙帝略松了松眉头,道,“那阎如风的徒弟,不妨一见。”
晏花时道:“他已在殿外候着了。”
永熙帝却不意外:“那便传他进来。”
不多时,永熙帝身旁亲信已将傅东海带了进来。
天子堂下,傅东海低眉垂手,撩衣跪拜:“奴才傅东海,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熙帝打量他片刻,嘴角竟扯出一个细微的笑来:“你师父自称为臣,你为何又称奴才?”
“陛下乃天下之主,奴才等东厂之人事奉陛下左右,不敢妄称臣子,忘了本分。”昔日傅东海看低刘福的奴颜婢膝,可当他不择手段时,竟也与刘福不相上下。
“你倒是很识抬举。”永熙帝笑意未达眼底,“只是你师父对你尚有再造之恩,你竟也不顾吗?”
“师徒之情没齿难忘,然天子之命,莫敢不从。”傅东海之语掷地有声,而晏花时嘴角笑意更盛。
永熙帝会重用他的,这位天子逐渐老去,他身边所需要的,再不是阎如风这般的有为臣子,而是对他言听计从、感恩戴德的奴才。
傅东海有才,可他却弯得下脊梁,这样能屈能伸的人,往后定会有大用。
永熙帝果真微点了点头,神色似是满意:“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你师父,倒更得朕心些。”
一句看似无足轻重的赞赏,却不知蕴含着多少故作玩笑的谋算。
“能为陛下分忧,乃是奴才的造化。”傅东海叩首拜谢,而永熙帝继续发问:“那你却要如何为朕——”
“分忧呢?”
一时间,永熙帝与晏花时的目光尽数交汇于傅东海一人身上,面对着身处大齐一朝权势之巅的二人的审视,傅东海却面不改色,言语自若。
“上官氏叛贼已除,陛下忧心庆王与......”傅东海临到口的师父二字,却又忽然生变,“与阎如风重蹈其覆辙。二人自恃功高,虽未露反心,可私交却密,倘若放任,来日必为朝局之大患。陛下圣明,早觉此害。”
“不错,且往下说来。”永熙帝点头称是。
“奴才愚拙,自以为二者联手终成大患,不如逐个击破,使祸起萧墙,鹬蚌相争。”傅东海终于抬起眼眸,永熙帝这才发觉,这个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人,竟有如此一双锐利如锋刃的眼睛。
如同一把绝世利剑,多年蛰伏,一朝脱鞘而出,誓要以天下人之血,来贺他百炼功成,登峰造极。
“你且细细说来。”永熙帝凝神谛听,而傅东海从容而谈。
言语之间,罗网已设,只待君入局,以命相搏。
......
“世子,您不能再喝了,真不能再喝了!”庆王李膺之子李怀庆乃是江南第一等纨绔子弟,如今他父亲北上,他没了约束,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怂恿之下更是顽劣,如今他正伙同一帮子锦绣堆中的纨绔公子哥,一同在天香楼中吃酒,玩些粗俗不堪的市井把戏。
他身旁的小厮看着李怀庆已醉了七分,酒气上脸,已熏得满面通红胡言乱语,却还是要喝,心里七上八下,急得跟火烧蚂蚱一般:“世子,您忘了王爷临行前同您说的了吗?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同您说如今是多事之秋,轻易生不得事,您这......这......各位公子哥也劝劝世子,点到为止吧。”
李怀庆身边一群人早也醉了,只听到王爷二字,惊得有些酒醒。
庆王......那可不是他们能攀得起的人物,倘若叫庆王知道他们同李怀庆如此厮混,他们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们正要放下酒盏,哄李怀庆回去,其中一位面生的俊秀公子哥却嚷嚷起来:“酒局方过半,这会儿散了算什么?你这小厮,诚心要讨你家主子不痛快!还不快自己赏自己几个巴掌!”
那公子哥本不是同他们日常厮混的人,只方才组局时李怀庆瞧他生得人中龙凤,遂邀他一同来潇洒。李怀庆正在兴头上,叫这酒气一薰,言语一激,当即将他老子的嘱咐忘在了九霄云外,抬腿便踹了那小厮一脚,“说得正是......正是这理儿,你这奴才别来扫兴,滚、滚远些,自己赏自己嘴巴子去!”
那小厮劝阻不成,平白挨了一脚,只得忍气吞声缩到一旁。
那俊秀公子哥言语相激尚还不够,更是向李怀庆挑衅一笑:“世子,草民不说大话,你虽生在这等天潢贵胄钟鸣鼎食之家,只怕有一种烈酒,你还未曾尝过!”
“笑话!你爷爷我生来,嗝......生来就是会喝酒的人物,什么酒没喝过?你且、你且说来!”李怀庆身上酒气熏天,那俊秀公子哥也是满脸醉意,可他那双灵秀的眼中,却又暗藏着些不动声色的清明。
只见那公子哥豪气一挥手,一个跑堂便抱上一坛酒来。
“嗯?爷爷我好像......好像没见过你......”李怀庆眯着醉眼,打量着那跑堂,“这天香楼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我都认得,你却面生得很......”
那跑堂陪笑道:“爷爷好记性,小的是新来的帮工,下贱人物,哪能劳您挂心。”
“且不去理他,世子且看看这酒。”那公子哥三言两语便将李怀庆的注意引开,“此酒号曰‘浮生一大白’,乃是三十年之黄粱酒,佐以壮士血、美人泪、春江水、秋晨露,藏在南柯大树之下,再埋一十八年始成,饮酒入口,如痴如醉,只觉平生如一大梦......”
“果真如此神奇?”李怀庆听得兴起,竟亲自倒上满满一盏,一边囫囵喝着,一边嘟囔道:“爷爷我倒要瞧瞧,这酒到底如何!”
烈酒入喉,如电过喉头,激起一阵辛辣战栗,继而流入肺腑之间,一股灼灼热气顷刻间升腾而起,李怀庆的一张面皮登时更涨红三分。
“好、好烈的酒......”李怀庆摇了摇头,他眼前的世界逐渐摇曳、模糊,幻化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虚影,刹那间景色一转,他似从凡尘之中直上九霄瑶池!
仙乐齐奏,神姬同舞,月影流云织就的衣袖扶过李怀庆的面容,带起一阵痒入心髓的涟漪,李怀庆痴迷之间,径直伸手意欲挽留,可那神姬飘然而过,渐渐远去。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李怀庆喃喃念道,他摇晃着起身走至窗边,百般留恋地伸出手来,却挽留不住那飞天的神女。
他正失落至极,可身旁却又一道几近蛊惑的声音传来:“您有汗血宝马,何不乘之以求神女?”
“是、是!”李怀庆目光骤然一亮,他一张嘴,满口的酒气热浪便汹涌而出,他已然醉得厉害,甚至于神智都不清明了,“我有宝马,我乃王孙,穆天子会西王母,武帝亦有神姬授长生,我何不乘宝马以追之......”
自比天子,何等大不敬之语,却不知他四下无人之时,有过多少非分之想。
那小厮眼见着不对,方要去拦,可李怀庆早已闯出包厢,将那小厮一掌推开,径直踉跄下楼,奔向楼外。
“世子、世子!”喊叫声逐渐被甩在身后,在酒气的蒸腾之下李怀庆愈跑愈快,似乎这样就能离那神姬越来越近。
“刺啦!”宝刀出鞘,市井拔刀,惊起一片人群絮语,李怀庆挥刀直斩缰绳,翻身而上,那汗血宝马嘶鸣一声,只听“啪”的一声震天鞭响,那宝马当即飞跃马厩,四蹄飞腾,向那人流稠密的市井街道中径直冲去!
那小厮脸色登时苍白,人群尖叫刺耳,你推我搡,一时乱作一团,李怀庆则于马上大笑,状若疯癫。
“啪!”又是一鞭,那马儿受了刺激,更是迅疾如闪电,只见那马儿前方,一名拄杖老者面色惊恐,却来不及躲闪,只差分毫就要葬于马蹄之下!
小厮惊呼一声:“殿下,殿下!快停!!!”
“砰!”马蹄未有分毫停息,那老者骤然倒地,马蹄径直踩踏上老者的脖颈!
“咔擦——”
喉骨断裂,鲜血涌流,那老者气息已断,死不瞑目。
一时之间,除了李怀庆的猖狂大笑,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一片诡异的静默。
流淌的鲜血蔓延至李怀庆的马蹄之下,李怀庆正大笑之间,幻境却突然消失,他怔愣着低头,却只看到了衣袖上的鲜血。
断裂的喉骨,满地的鲜血,踏血而行的马,以及——
马上的他。
极端恐惧之下,李怀庆终于清醒三分,他环视四周,却发现众人那一双双如炬般的眼睛,全都在凝视着自己。
自己则像被置于闹市之中,上演的一出荒唐马戏。
李怀庆的小厮脸色苍白彻底瘫坐于地,而那位怂恿李怀庆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却在折扇的遮掩下隐秘一笑,遁入人群之中。
......
庆王李膺之子李怀庆当街纵马伤人,天子震怒,特命东厂提督阎如风彻查到底,声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而此时阎如风细阅着手中密信,眉头微皱神色凝重。
那是庆王李膺费尽周折避人耳目,送到阎如风手中的一封密信,其上言辞简略却又迫切,似是十万火急之语——
“吾儿不肖,当此风声关头,当街纵马,实属不赦。但念吾老来得子不忍弃之,切望督主略施援手,日后自当报答......”
昔日总督两江,如今加封宗人令、风头无双的庆王,竟也会如此恳求。
阎如风摩挲着密信,超乎寻常的政治嗅觉使他早已感知到,此事并非偶然。
李膺之子李怀庆固然顽劣,却也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为何当此关头当街纵马伤人?为何天子如此震怒?为何偏偏是自己,来审这一桩确凿无疑的凶案?
答案昭然若揭——
永熙帝已生疑心。
庆王求助,自己不便相帮,可若不帮,任由永熙帝借此治罪于庆王......
阎如风已有了思量。
只见他铺开信纸,挥笔而写,不过片刻,回信便已写就。
“东海,你将此信秘密交予庆王。”
傅东海躬身领命,一如往常恭敬之姿。
只他低垂的眼眸之中,暗流涌动。
不久后,傅东海将那封本该送抵庆王府的密信私自展开,冷眼看着阎如风送给庆王的回信——
“......时局如此,不可妄动,观其出路,唯效负荆请罪一途,或可破局......”
“哗啦——”风吹火烛,迸溅出细小的花火,火舌攀上密信的纸角,信笺在灼热之中逐渐沦为灰烬。
待到信笺被灼烧殆尽,沦为飞灰,彻底消没于世间,傅东海才将火烛举起,轻轻一吹。
“呼——”
火灭,烟消。
......
“阎如风那里有甚消息没有?”庆王李膺来回踱步,焦灼不已,他又是恼怒李怀庆不肖顽劣,又是为他下狱的消息所急。
王孙伤百姓,本可以轻易摆平,谁曾想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伤人,偏偏永熙帝还拿此事做文章。
庆王善勇,却不善谋,否则当年登上王位的,恐就不是永熙帝了。
当此局面,他只能寄希望于阎如风。
“回王爷......”侍从胆战心惊,“阎督主,还没有消息。”
“砰!”茶盏被扫落在地,碎成遍地齑粉。
“他是想独善其身。”李膺咬牙切齿,“他却不想我二人乃是同舟共木,倘若我一朝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真在此时,一名侍从推门而入,禀报道:“王爷,府外来人,自称东厂之人!”
李膺目光一亮:“请他进来!”
一人被领进房中,他先是对着李膺行了一礼,这才抬起头来。
此人赫然便是傅东海!
“可是阎督主命你所来?”李膺急切问道。
“并非。”傅东海坦然回道,“督主并无回音。”
“嘎吱——”李膺收紧了手掌。
“只是在下观王爷劳苦功高,为永熙一朝奠定多少基业,却要遭此横祸,心下不忍,遂特来相助。”
“你又如何助我?”李膺愤愤甩袖。
“督主不助王爷,王爷只能求己。在下有一计,不知王爷是否愿听。”
“你且说来。”到底无法,不如听他一言。
“廉颇相如,负荆请罪。”傅东海道,“唯有王爷自请圣上,一面求陛下降罪,一面厚待死去老者儿孙,以动圣心方可保全,待陛下气性已过,不防再寻几个证人,只说是老者目盲不识路,冲撞了世子,且赔偿些金银便可了结。”
“本王老来得子,只这一个儿子,倘若陛下当真降罪于他,本王......”李膺犹豫不决,而傅东海却打断了他的话:“王爷若想包庇,那便是官官相护,若想掩饰,那便是欺君之罪。其中利害,王爷自然晓得。”
李膺沉默思量片刻,终于仍是问了一句:“阎督主,当真置若罔闻吗?”
“或许督主,只是有难言之隐。”傅东海面不改色回道。
李膺叹息一声:“......也罢。”
......
“臣之不肖子,罔负天恩,罪大恶极,亦是臣疏于管教之过,还请陛下降罪于臣,以儆效尤,不使天朝法度因人而废!”李膺跪在堂下,叩首请罪。
“爱之深,责之切。朕如此震怒,无非是向来看重你父子二人,却不想竟如此糊涂!”永熙帝斥道。
“臣愿领责罚!”李膺状似惶恐,而永熙帝终是叹息一声:“朕虽说要罚,可到底总会念着你我二人之间的兄弟之情。”
“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世间没有比这更亲密的情分。”永熙帝似是当真在怀念往昔,“想当年夺嫡之争,你我二人相互扶持,在这如履薄冰的宫中走出一番天地。不久前上官氏宫变,亦是你,朕的王弟,为朕领兵北上,星夜解围。”
那多少个胆战心惊的日日夜夜,多少阴谋算计中的相互扶持,才走到如今,庆王回顾往日兄弟之情,竟一时心潮迭起,泪落堂上:“臣,不敢忘。”
“你我兄弟之间,本无嫌隙,只恐有人从中作梗,离间你我。”
此言一出,李膺当即一怔:“何人竟如此大胆......”
“阎如风曾暗中劝朕,削夺了你的兵权。”
“他竟如此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李膺怒道,“臣誓死效忠陛下,倘有二心,天地同诛!”
“朕知你诚心,只朕忧心,怕你受他人蛊惑,当真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永熙帝神情未变,可他话语中的危险意味已浮出水面,“上官氏倾覆之鉴在前,朕不得不防,你与阎如风之间,朕需做个取舍。”
动情之泪尚悬于眼角,涔涔冷汗却又从额角滑落,李膺不敢回答,而永熙帝竟起身亲手将跪拜的李膺扶起:“你我是兄弟,怀庆亦是朕的侄儿,内外亲疏,朕自有定夺。”
“如今阎如风一掌东西两厂兼锦衣卫,京城耳目防备他三分有其二,朕不免忧心。倘若皇弟能为朕消心头之患,你我二人之间,便再无嫌隙。”图穷匕见,鸟尽弓藏。
“臣斗胆,怀庆他......”李膺迟疑着发问,永熙帝却笑道:“怀庆乃是世子,日后自然即你庆王之位,永世相袭,福祚不绝。”
李膺终于明了,永熙帝这一次为他与阎如风设下的死局。
自他入京加封宗人令起,他便已然入局。
如今他与江南大营分隔两地,再无调兵之权回天乏力,永熙帝恰借怀庆一案逼迫他与阎如风决裂,如若不然,倘他与阎如风携手一搏未尝不能成事......
李膺冷汗泠泠,心中蓦然一惊——或许就连李怀庆纵马伤人一事,也少不了永熙帝的手笔。
李膺颤抖着抬头,他看着永熙帝堪称亲切祥和的眉眼,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从未忘记,昔日的永熙帝也是这般的神情,在夺得帝位后将吴王一派臣子尽数斩杀,在平息上官氏反叛后将上官氏一族势力连根拔除。
如今他看着这副神情,只觉得胆寒,似要有大祸事,降临己身。
明明昨日鲜花着锦位极人臣,今日却两股战战,身家不保。
何其反复,何其难料。
“臣为天子之臣,天子之命,定万死不辞。”李膺再拜叩首,而永熙帝笑语如常:“如此,皇弟便代朕,试他一试吧。”
......
永熙十二年末,除夕宫宴前夕。
几月前李膺为子负荆请罪,天子怒气未消,仍将李怀庆下狱论刑,李膺心有不忿,加之永熙帝将他明升暗降,夺其权位,李膺遂反心渐生,与阎如风私交更密。
“事到如今,唯有兵行险招,方可走出一条生路!”阎府之中,李膺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我儿贵为王孙,如今生死未卜,是可忍熟不可忍!”
阎如风神情凝重,并未发话,而李膺冷笑一声:“督主,你莫要作壁上观。你我已在同一条船上,本王一朝倾覆,那接下来狼狈落水的,便是你了!”
“并非我想作壁上观。”阎如风轻抿一口茶水,“隔墙有耳,殿下须谨行慎言。”
“督主不必拿乔。本王只道那除夕宫宴,乃是极好之机。天赐良机,失不再来,本王与督主联手,两江大营精锐同东西两厂锦衣卫携力与共,必可在这京师翻云覆雨。”李膺急道,“督主身怀经世之才,权位再高不过囿于东厂,倘若本王他日登临,督主必为当朝首辅,一酬壮志!”
恩威并施,阎如风神色微动:“两江大营远在江南,如何上京?”
李膺嗤笑一声:“本王经营两江多年,自有一批心腹精锐。至于如何上京,纵然督主手眼通天,亦有忽漏的消息。”
“哦?”阎如风这才微挑了挑眉,“庆王的意思,是这队精锐竟能避开我的耳目,已然入京?”
“知心者,不必多言。”李膺紧盯着阎如风,“不知督主,意下如何?”
“东厂提督,终究不若当朝首辅。”阎如风沉思片刻,终于对李膺举起茶盏,遥祝一杯,笑道,“全凭王爷吩咐罢了。”
一滴冷汗自李膺背后滑落,他表面上却大笑一声,亦举杯回应。
二人相视一笑。
李膺不便多留,不久便秘密离开阎府,而就在李膺走后,阎如风神色大变。
傅东海已许久未见过,阎如风这般凝重的神色了。
“傅东海。”阎如风鲜少这样唤他,傅东海忙应了声“在。”
“你且速速入宫面圣,言庆王将反,当早做防备。我且暂与庆王周旋,到时里应外合,共擒反贼。”
“可是......师父难道不想做那当朝首辅,名传万世吗?”傅东海神色莫名。
阎如风眉头紧皱:“此事定有蹊跷,风平后必有骤雨,浪静中必有暗流,庆王之语,绝不可信。”
“这几月事细想来,倒像是——”阎如风目光沉沉,“试探我。”
“师父未免多虑。”傅东海道。
“多虑也罢,无心也好。”一方令牌被掷入傅东海的怀中,阎如风的神情凛然决绝,“此夜必有大事发生,你且携我之令,召集东厂中人,今夜秘密入宫,以备不测。”
“是!”傅东海握紧令牌,转身欲走,将将要踏出门槛之时,却被阎如风叫住。
“东海。”
“师父?”
阎如风静静地看着傅东海,看着自己亲手教导的徒弟,他的目光中有欣慰、珍重、引以自豪,还用那么一分微妙而隐秘的不舍。
“倘若,我是说倘若。”阎如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月影潭旁那株静默的桃花,那汪深沉的潭水,像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他信手捻剑,教着傅东海一招一式。
“倘若今夜有变,超乎你力所能及——”阳光泼洒在傅东海的身上,而阎如风则站在阴影之中,“你可自行远走,不必念我。”
傅东海的身形蓦地一僵,他怔愣着、有些僵硬地回头,却又在目光即将触及到阎如风的那一刹那,停止了动作。
冬日晴朗的阳光太过刺眼,傅东海的双目被阳光刺激得生疼,他想向前走,可他不知归处,他想回头,可他已忘了来路。
他只能怒睁着那一双酸涩的眼睛,任凭闪烁的水泽在阳光下蒸腾得无影无踪。
“师父,你还记得当年黑风崖上,我同你说的那句话吗?”傅东海没有看阎如风,他不敢看,“我说,你带我走吧。”
“那时候我想,你带我走吧,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傅东海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你回答我说,但愿我想起这一天,不要悔恨。”
“师父——”谁也不知道,这最后一声师父,却成了诀别。
“我不后悔。”
哪怕他知道因此一眼,因此一句,来日将生出这些爱恨纠缠;哪怕他知道自己最信任之人竟是自己日日夜夜恨不得杀之后快的仇敌;哪怕他知道自己将要用那柄百川剑和流风剑法,亲手刺入阎如风的胸膛......
如果再回到那一天,傅东海仍然会对阎如风说——
你带我走吧。
最好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我仍装作什么都不知晓,是不是这样,我们就能当一辈子的师徒......
静默之中,阎如风默然无语,而傅东海终于迈开步伐,转过头去,向前方走去。
此生一别,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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