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冬,正值日中,敞亮的天色倏然转阴,雪珠滚落在屋顶上、地上,敲击出碎玉般的声响。
百姓们的热情丝毫不减,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敲锣打鼓欢腾雀跃,欢庆声响彻云霄。
酒楼二楼的临街雅间,半开的格窗后出现一张韶雅妍丽的脸庞。脸上是鲜活的微笑,隐约露出小小尖尖的犬齿。
她的眼神清澈新奇,瞳仁颜色稍浅,为那张美丽的面庞更添了几分不俗的风致。
她名为施挽芙。
施挽芙和街边的百姓们同样激动,望向整齐肃穆的凯旋大军。
乌压压的队列远及近逐渐清晰,大家越发狂热,她甚至依稀听见,其他包厢传出平日贞静守礼的大家闺秀们莺啼一般婉转的欢呼声。
忽然,高头大马上冷峻的身形闯入她眼底。
突兀的熟悉感连同飘进衣领的冰凉雪珠,令她情绪停滞了一瞬。
她收起笑意,不由得蹙眉凝视分辨一二。
披甲戴胄,隐约是个青年主将。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挺逸的形姿在一众武将中显得甚为风流,说是文人又气势过盛。
这样的气质十分陌生,可正是十分陌生里的半分熟悉重重叩击着她的心绪。
可惜,任凭她如何探究,也看不透金色凤翅兜鍪*掩藏下的面貌。
此人……究竟是谁?
被她注目的青年主将一反外表的绰逸,带着积年行军作战的肃杀与戒备,越过欢腾的人山人海,精准捕捉到她的打量,凤眸中的锋锐杀气让她禁不住后退半步。
她猛地关上窗子。
“姑娘,怎么了?”沛橘讶然。
施挽芙回过神,轻咳一声:“无事,只是呛了口凉风。”
沛橘心情还在激动,闻言连忙将她引到桌旁。
施挽芙动作轻快地按住她去斟茶的手:“这处吹不着风,你继续看吧,瞧瞧能否认出薄大将军。”
沛橘复又将窗子打开一条缝,一边探头看热闹一边说:“姑娘说笑了。虽说大将军出自王府,可我跟着姑娘才进京两年,进王府几个月来又不曾见过半张画像,如何认得?不过,我猜看起来最厉害的便是。”
沛橘的声音逐渐被淹没,将士们行进的敲金击石之声在窗下响起,更加热闹的欢呼声传来。
施挽芙定神,将纷乱的念头按下。
正如沛橘所言,大军在她来之前早已出征,她不可能见过其中的什么主将,定然是错觉。何必庸人自扰。
待施挽芙踩着莲步回到豫阳郡王府僻静的后街,雪珠已变成片片雪花——一场瑞雪在延朝君臣百姓们的盼望中如期而至。
王府的高墙就在眼前,她抬头,慢慢仰头望向开阔的天空,收回视线缓缓吐出一口气,沿着红墙顶着雪花往夹道走。
“姑娘!”沛橘不赞同地跺脚。
施挽芙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墙内的院子是老太妃的住处,后殿供奉着佛像,王府女眷经过附近皆轻声细语,唯恐冲撞菩萨。
沛橘赧然吐吐舌头,小跑几步跟上,忙不迭撑开携了一路的绸伞。
她小心地将一大半伞面倾往施挽芙那侧,嘟囔着佯嗔:“姑娘再不许撑伞我可生气了。”
施挽芙拗不过,只好和沛橘挤在一处。新月似的眉眼溢出笑意,出卖了她的内心。
南边可见不着这样的景象。
雪花簌簌飘洒,绿瓦红墙间的狭长夹道上,主仆二人在伞下安然漫步。
沛橘边看雪边感叹:“咱们的大军不愧是正义之师,老天爷都等他们进了城才开始下雪呢。”
“漠北苦寒,大延的将士不比土生土长的番人耐寒,许是因此才赶在隆冬前将番人驱回草原深处吧。”施挽芙将手伸出伞檐轻轻摇晃,接住纷飞的雪花。
瑞雪于老百姓来说是丰收的吉兆,对陷入苦战的将士们却未必。
沛橘唔一声:“听说番人红毛绿眼,个个身高九尺,能征惯战,烧、呃。”
离佛殿稍远,才接着絮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乃漠北第一大害。大将军仅用两年就解决数十年之患,不知此次又能被加赐什么荣誉,恐怕是加无可加了。”
沛橘愈发兴奋,与有荣焉。
二人边说边走,由东侧随墙门进了府。
王府坐北朝南,有西、中、东三路跨院,拢共数十处大大小小的院落。
施挽芙作为郡王长子夫人,住在东边的疏桐院。
她们走的这扇小门开在花园的侧面,平日由两个婆子看守。
进门转向左手边一径往南走,穿过花园便能瞧见疏桐院的后罩房。
这时能隐隐闻到药香,施挽芙油然生出一股安心。
院内,薄煊在门边一动不动,放空目光凝视前方。
他坐在小叶紫檀木轮椅上,眉头沉郁,俊俏的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显出阴晦之色。
这份苍白和晦暗不仅没有损伤他的容貌,反而显出几分易碎的风貌。
施挽芙见他面色不佳,心情跟着沉降,加快脚步,疑他身体有恙。
“怎么在门口吹风,不冷吗?”她抬手,准备看薄煊的衣裳厚不厚,想起自己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寒气便收回手。
薄煊情绪不高,沉声道:“你先去收拾一番。”侧头示意她进屋。
几个大丫鬟接过她手里的物件,帮她脱下霞色斗篷。此时,梢间的面盆架上已备好一盆热水。
她净了手,换上家常衣服,慢慢推着薄煊来到雕花屏风后的小厅。她穿着锦鞋,脚步放轻,没有一丝声响。
小厅的角落燃着无烟的银丝炭,屋内充盈着木质清香。
薄煊这半年来几乎把药当饭吃,只能闻到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苦涩的药味。
伴随着轮椅年碾过地面的沉闷声音,他捕捉到一缕萦绕在鼻尖的若有若无的淡淡馨香。
她在木轮椅后背微微歪头思忖:“里间暖和,看雪不急于一时。等再积厚些,咱们去园子里,准备齐全暖暖和和地看。”
薄煊不在意看不看雪,深深吸口气,将手背到身后,捉住女子纤细的腕子,猛地将人拉到身前,隐隐约约的香味顿时更加怡人。
施挽芙在大力的拉扯下趔趄了一下,惊呼一声。
“夫君!”她站稳,挣脱薄煊的束缚,一边背过身往外走,一边揉被抓疼的地方。
薄煊的手虚空握了握而后攥得铁紧,清瘦的手背上青筋暗涌。虽然消瘦,可并没有失去力量。
没过一会儿,行走带起的衣袂摩擦声自背后传来。
原来她没有离开。他收敛情绪,压下心中不由自主生出的暴虐,抬头看着她眼中平和的点点眸光:“阿芙。”
施挽芙将一匣子点心捧到他面前,弯弯眼睛道:“这是东光记的新品,用料很好,且没有重油重盐,特地买回来给你尝尝。排队许久才买到呢,抢手得很。”
薄煊淡淡扫了一眼沛橘,接过匣子放到一旁,拉她坐下:“想要什么吩咐一声,他们自会送上门,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去买。再者,人不够用的话,让管事再给你拨两个听话的。”
她连忙出言阻止:“怎么不够用,沛橘沛竹她们很是贴心能干。”
薄煊不再纠结于这样的小事,用辨不出喜怒的声音问:“可赶上大军回朝了,九叔看起来是否安好?”
他所指的人正是沛橘连声赞叹过的薄将军,乃是薄煊父王的堂弟。
虽隔房,却是同出一脉。
她点头:“我远远瞧着将士们精气神都很不错。可惜我从未见过九叔,一时间没认出来。九叔立下不世之功,我竟不能瞻仰一二。”
薄煊眸光一黯,不世之功啊。
他压下心中滞涩,几乎将轮椅的扶手捏出印子:“大约最前面的就是九叔。”
她并未反驳:“九叔鞍马劳顿,等他回府,我同夫君一道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薄煊一顿,他的九叔可不是什么老人家。
他没解释,提起另一件事:“我们成亲时九叔不在,母亲说三日后是个吉日,我们给九叔敬茶。”
“是薄家对不起你。”他声音晦暗,凉凉的手指将施挽芙鬓边的碎发慢慢理到耳后,“母亲她……”
施挽芙竖起脖颈,在冰冷的触感下不自在地动了动,听他提及王妃,及时打断,宽慰道:“你别多想。”
她无视自己心中的那一点酸涩。
所有人都知道,豫阳郡王府的王长子对施挽芙一见钟情,甚至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差点没醒过来。
在那种情况下,豫阳郡王妃说冲喜,施家不仅没有任何抗争,甚至十分庆幸。她在什么都没弄明白的情况下,被扔进花轿进了王府。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意外,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那场刺杀究竟是否与她有关。
如果她只单纯是施家的七姑娘,她可以心安理得的认为与她无关。
失神间,只听薄煊沉抑道:“你善解人意,我却不能等闲视之。更何况我如今……”
他握紧垂在膝头的手,狠狠压了压毫无知觉的双腿,低垂的眼眸里藏着不甘的光。
她轻轻抬起他的手,掰开他攥出印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一枚垫着油纸的糕点放到他手心:“你如今很好,以后会更好的。”
薄煊手指动弹一下,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把这团酥软漂亮的糕点捏成齑粉的冲动。
他转过头自嘲一笑,她哪里懂得自己的难处。
若不是如此,父王逝世三年多,孝期已过,爵位空悬,他这个继承人何以至今还未袭爵。
她捡了几件趣事转移话题,引着他用了半块糕点,及至晚间又半哄半灌地让他喝下两碗药。
接下来两日,因北伐大军凯旋之事,不少人忙着与王府搭上关系。据说拜帖已积累了厚厚一摞。
王妃以王长子将养身体、自己一介妇人不便见外客为由,谢绝了一切拜访。
其他人却心思浮沉,趁机与人走动。
天气渐渐放晴,日光被残雪折射得暖融融。
施挽芙发现各处张灯结彩,一改半年来的低迷。气氛也发生变化,喜悦中藏着敬畏,透露出几分不和谐。
转眼便到了敬茶的日子。
一群人簇拥着施挽芙和薄煊前往正院。
正院位于王府前方居中,不是住所,是专门用于承办正事的场所。
薄煊出事后,王妃责令将除王府大门和女眷内院之外的各处门槛拔掉,所有台阶加装斜坡,为此惹来不少怨言。
正因此,施挽芙等人一路毫无障碍。作为晚辈,他们是最早到达正院的。
很快王妃也来了。她还不到四十,眉眼并不很温和,穿着正式而不奢华。
“母亲。”施挽芙和薄煊一起问安。
王妃对施挽芙略一点头,接着问薄煊:“天冷,身子可还好?”
说罢打量一番,见他穿着簇新的白狐腋裘衣、麀皮翘头靴才满意。
正说着话,有人禀报:“大将军来了。”
施挽芙站起身,随着王妃去迎接。
深冬清冷的天光中,一位身形颀长,如疏星朗月的青年踏着汉白玉地砖不疾不徐走来。
她心神巨震,僵立在原地。
此人约摸二十多岁,束着高发,眉宇卓然面容俊美。
他身着鸦青色宽袍,脚踩黑色朝靴,左手缠着两圈念珠,腰间垂着一块御赐的羊脂玉龙凤纹鸡心佩,姿容飘逸得好像会随风羽化而登仙。
细看之下不难注意到那块玉佩纹丝不晃,可见其身形极稳。
因长年习武,他步履轻盈,落地无声,却沉沉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弦,让人不由得将心神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翩然而来的他全然是儒将之风,然而温雅的外表压不住那令人侧目的清寒气质。
他移步至阶前拾级而上,一双凤目泠泠掠过众人。
众人皆深深低头,敛声屏气。
施挽芙僵立在原地,好像穿越数日捕捉到其中的凌厉和杀气。
她的神情依然从容,灵魂却像出窍一般,已然脱离自身情绪,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这荒谬的一幕。
被金凤翅兜鍪掩藏的样貌竟然……
她低眉敛目,行状如常,旁人没有窥得一丝她内心的波澜。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一口气堵在胸腔。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本不可能再见面的人竟然出现在她面前。
兜鍪(mou,二声)
行军作战保护头部的甲胄,这里私设遮住半张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