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已足够让施挽芙尴尬，而更狼狈的是，这个人成了她丈夫的叔父。
薄衍章背着光停在廊下，高大的身形被朝阳斜斜投射，拉得长长的，将施挽芙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他的衣袍裹挟着冬晨的寒意，一点点向外弥散，侵染着她的皮肤，让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躯体好像被一寸一寸冻结，对外界的感知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
施挽芙没有发觉薄煊悄悄握了她的手又放开，也没有注意到那道微凉的目光在何处停留过。
随着薄衍章的靠近，如同被注入活水般，像离岸的鱼一样屏息的众人纷纷活过来，一股脑动起来履行各自的职责。
仆从行礼逢迎，主人客套寒暄。
薄衍章守旧遵礼，即便他的身份早已是王妃不能轻视的了，依然整肃地稍一倾身问候。
惝恍间，施挽芙听到一道如同山巅冷泉汩汩流淌的声音，有些陌生的声音。
“大嫂，明垣*，侄媳。”淡漠的语气，尾音微微上抬，带着一丝忖度。
施挽芙不是第一次被人称作侄媳，不是第一次与这个人晤面，可切切实实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她感觉整个人好像被劈成两半，一半颤着嗓音唤“九叔”，机械地跟着转身回厅堂，另一半在无声呐喊恨不得立时遁走。
薄煊抬眸盯着薄衍章的后背，双手紧紧按住没有知觉的膝头。
见王妃庄重中含着谦恭，坚持请薄衍章上座，他的眼神中浮现出深深的情绪，很快又消散。
薄衍章推拒了王妃的礼让，在下首第一把金丝楠木描金宽椅落座。
举止之矜贵儒雅让施挽芙不由得回想，从前他在陋室中也是这般不俗，让人心折。
王妃坐在上首。
施挽芙亦步亦趋在薄煊旁边坐定，稍一抬眼就看到对面的人。她心神一颤，低头听他们话家常。
一家人看似亲近，底下是藏不住的客气疏离。
“九叔可去看望老祖宗了？”
“前日去过。”
王妃赞许地点头，随即唏嘘道：“论法理论人情，如何孝敬老祖宗都不为过。可巧她老人家佛缘深厚，长居佛堂闭门修行，我们这些俗人不好多去打扰，纵使她那处短缺了什么物件儿也是不得而知。”
他们所说的老祖宗便是在后殿供奉着佛像的老太妃，薄衍章的祖母。
薄衍章沉默一息，方道：“祖母说起居打理得极好，有赖大嫂治家有方。”
“老祖宗若如此，我真真无地自容。”王妃稍含愧色，“惟愿九叔不要怨我，九叔在外征战，我却不得不给你侄儿操办婚事。”
“事急从权，大嫂无需自责。家中万事周全，愚弟在外才好安心。”他言谈优容，语气依旧平淡。
王妃似乎得到了莫大的宽慰，情绪激动但保持着端庄：“九叔这样说，我这个做大嫂的方能自处。所谓家人，拳拳之心正是一样。旁人叹九叔如何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自家人只盼望九叔早日平安回家。”
薄衍章略一点头：“劳各位惦念。”
王妃院里的大丫鬟春芷适时端来一盏茶，施挽芙无处安放的目光终于能落到实处。
她一丝不苟地注视春芷手里的物件。
底下是银镀金双蝶纹海棠式茶托，上面放着官窑青花粉彩狮子穿花茶碗，以及配套的白瓷茶碟，旁边是一块月白色绢帕。
一时她又天马行空地想，端茶倒水这样的活计按理是小丫头们做的，怎么劳动起王妃的贴身婢女来了。
纵使她再如何分神自欺，那盏茶还是飞快地到达她面前。
王妃面色平淡：“想来九叔已经知道，这是你侄儿媳妇。”
施挽芙全身的筋脉似乎抖动了一下，眉心微微一颤，起身讷讷道：“侄媳拜见九叔。”
薄衍章拨动念珠：“嗯，一家人无需客气。”
施挽芙心虚作祟，总觉得听出几分寒凉，愈发心惊肉跳，恨不能变成蚂蚁躲进地缝。
王妃看向薄煊：“明垣，挽芙，给你们九叔敬茶。”
小厮推着薄煊上前，他露出微笑，坐在轮椅上难堪地弯背鞠礼：“请九叔安。”
施挽芙紧紧捏着茶托边沿。指尖麻木，比手中的银器还要冰冷。
她维持着镇定：“请九叔喝茶。”
他们都坐着，独她一人站在厅中，最不想引人注目的人偏偏最为突兀显眼。
她僵硬地将托盘往前递，垂着眼帘默数托盘边沿的一圈万字纹，不敢与薄衍章对视，怕看到他的神情。
葱白的十指稳稳托着金色的茶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粉。任何华美的金银玉瓷在如此生动的颜色衬托下都黯然失色。
薄衍章掠视一瞬，撷取到美丽庄肃的躯壳下深藏不示人的紧绷。
年轻的姑娘手臂有极细微的抖动，僵直的腕子藏在宽大的袖中。
他浅酌清茗，接过被下属恭敬地捧了许久的盒子。
修长有力的手托着精致的小盒，在她眼前一晃便收回，淡淡出言：“坐吧。”
小盒被放在茶托上，敲出轻轻的脆响。施挽芙手中重量一沉。
一个画面闯入她的脑海。
她随手扔给那人一个东西，同时出言不逊，讲了些她已经忘记的浑话。
她不敢细想，呼吸放轻，深忧引起对方的恼恨。
薄衍章对晚辈说：“你们新婚的贺礼我已备好，回头让人送过去。”
施挽芙头皮发麻。
薄煊朗声道：“劳烦九叔，些许小事等九叔休息几日再说。”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薄煊道：“想必九叔还有不少正事，侄儿和媳妇就不耽误九叔的时间了。”
王妃点头附和：“正是。我前儿还记着，让二弟妹她们别一窝蜂来吵嚷，今日看到九叔好好的，竟忘了时间。一家人有的是时间说话，待九叔休息一阵子，府里办场接风宴热闹热闹。”
薄衍章不疾不徐道：“多谢大嫂，只是不必铺张。”
“自然，咱们又不似那些新荣之族。”
薄衍章的目光快速掠过众人，转身离开。
施挽芙目送他像来时一样施然离去。
看到溶溶日光，她平缓绵长地舒了一口气，由衷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放松下来，才发现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她像刚回魂一样，混沌地走在路上。
薄煊似乎也有心事，一路无言地回到疏桐院。下人们更不敢出声，肃静地跟着。
施挽芙看一眼手里攥着的小盒子，有点好奇又不愿打开看，抿唇决定直接压箱底。
薄煊看到她的动作，问：“阿芙不给我看看吗？”
“嗯？”她只好回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用了点巧劲叩开严丝合缝的小盒子。
瓜棱式盒子里铺着一层明黄色丝帛，上置一枚莹润的玉佛。质地极好，像剥壳的荔枝一样莹白，圆融的光泽甚至让人以为玉髓在缓缓流动。
抛开玉佛不谈，单看这只掐丝珐琅五彩宝相花的盒子，已是巧夺天工的难得宝物。
他坐在轮椅上，拿起小盒子，细看了几眼。
施挽芙紧紧盯着，心中有些紧张。
他捏紧盒子，沉吟道：“若是没记错，这是御赐之物。多年前南垈进献国礼，玉佛正是其中的一件。”
那件掐丝珐琅五彩盒是当时配套的原物，南垈人偏爱这种色彩艳丽的器物。
施挽芙心中一跳。
发现薄煊看着自己，她意识到沉默了太久，斟酌道：“既如此，会不会过于贵重？”
他扶着轮子离开，声音飘向她：“收着吧，不要浪费九叔一片慈心。”
沾光收到如此贵重的东西，施挽芙只能更小心地拿去供着，不敢随意对待。
惊诧、混乱之后，她后知后觉生出一股忧惧。
关于薄衍章有种种传闻，说他古板、冷漠、凶戾、不留情面。
而她，恰好曾经没少对他造孽……
若不是他们才“头一次”见面，她甚至怀疑对方的玉佛是暗示她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她面色一白，打算日后多多对着玉佛忏悔过错。
并且下决心，绝不在府内乱走动，以免不小心凑到薄衍章跟前，惹得他“触景生情”想起什么要紧的祸事。
很快，宫中宣布为凯旋的将士们举办庆功宴。
圣上下旨与民同乐，将在城门处大摆三天流水席。平京但凡叫得上名字的酒楼客栈均积极响应。
贵妃主动捐出三年份例，口谕不得用黎庶一文钱。
各宫娘娘以及诰命夫人欣然效仿贵妃之贤德，捐钱捐物量力出资，务必保证大气且不越过贵妃娘娘。
施挽芙也捐了几两碎银。这种时候，哪家夫人姑娘吝于出资简直是众矢之的。
在此期间，有人将她的事情调查了一遍。
王府松石斋。
薄衍章站在窗边，背对着属下问：“事情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主子回京那日，酒楼里的人是王长子的夫人。长子夫人和百姓们一起喜迎大军，前后几日均无可疑踪迹。”
薄衍章毫无波澜：“继续。”
属下犹豫片刻，如实禀报：“长子夫人出自卫尉寺卿施家，行七，父母早逝。据说因八字弱，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实则……幼时被拐子拐走，两年前破获一起大案才意外找回。经过施家重重查证，身份没有错谬。”
薄衍章望着冬日寂寥的花园，神色平静，似乎这样的宦门秘辛不能使他惊讶。
属下悄悄抬眼，发现郎君并没有不悦，松了口气。
要知道，施家是薄衍章庶母的表亲，他一向厌恶那边的一切。
“半年前因王长子重伤不治昏迷不醒，长子夫人在王妃一力要求下嫁入王府冲喜，此事无外力促成。”
下属据实禀报。
当然，当初的施家七姑娘是被下药塞进花轿这种无关紧要的传闻就不必赘述了。
薄衍章回到案边，拿起一本公文，边翻阅边问，“明垣的腿伤有何内情。”
“属下借阅了案卷，王长子遇刺的地点是广静寺所在的南山，那日突发暴雨，很多痕迹都消失了，王长子的随侍无一生还。执行任务的是死士，没有任何留下任何口供。”
他停笔，平静中蕴含冷意：“天子脚下发生命案，却什么线索都没查到，敷衍塞责尸位素餐，京兆尹这顶帽子也该换人戴了。”
属下没有接话，官员任免之事不是他能评判的。
“派人南下寻找神医华百岐。”薄衍章又问，“当日是否有可疑之人。”
属下思忖片刻：“事后封山，没有搜寻到嫌犯。香客和僧人中也没有可疑人物。只是碰巧，长子夫人和客居郡王府的裴家表姑娘也在广静寺。”
“碰巧？”他冷冷放下公文。
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
“是的。裴姑娘倾慕王长子，”不经世事的属下脸红道，“所以才跟在他之后去了广静寺以期‘偶遇’。”
他想了想，力求将事情描述得客观：“据说，刺客的目标是长子夫人，王长子是英雄救美代人受过。此事暂无直接证据，但王长子确实没有被刺杀的理由。”
准确地说，二房的老爷和夫人觊觎世袭罔替的郡王爵位，但那完全是确定王长子再也站不起来之后才敢想的。
“长子夫人为了救重伤的王长子，冒着暴雨和山崩的危险下山喊人，险些跌落山崖。大家都说长子夫人有情有义。听说王长子出事后变得喜怒无常，在长子夫人面前才好些。”
薄衍章神色更冷。
下属自知多言，连忙道：“我等一定继续追查。”
思虑良久，薄衍章问：“事发在哪一日？”
“五月初四，端阳节前一天。”
明垣，薄煊的表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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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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