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重获新生
永和五年春,倒春寒。
时日已过了清明,中原腹地的御城的气温升了几天又回到冬天。案桌前的景起秀眉头微拧,望着熏炉的袅袅轻烟正出神。轻烟升腾到空中寂灭后,捕捉不到一丝影踪,只留下满屋的松香。
她偏头看向窗外,园中那一树梨花蕊白,白的扎眼。被风翻飞的梨花瓣在空中打着旋,轻飘飘的坠向地面。
她记得两年前的春天,何章林为她寻回一颗梨花苗。他让下人种好后,又吩咐专人施肥看管。如今树已经枝繁叶茂,人心却离散了。
何府里的下人很忙,因为十日之后是何章林和罗香绮的大婚之日。
下人们都在修枝剪叶洒扫庭院,为婚礼做准备。
门口的马车运来了红绸和红灯笼,管家请了京城有名的书法先生进门写新婚对联。
一身月白软烟罗,头簪着白花的身影从广亮大门出来。鬓发微乱不饰珠玉,脂粉未施,也难掩一副清丽绝俗的面容。鹅蛋粉面,眉眼含春意绵绵。
她手里的匕首明晃晃的光亮刹眼。只见她冷着一张脸,手里的刀快速的在三匹红绸上扎进扎出,红绸被扎得千疮百孔。
“少夫人啊,不可啊”管家伍叔劝道,但无人敢拦。
过路的人都朝这边聚拢过来,管家急的团团转。
一辆金丝楠木的马车停靠在路边。一只男人的手撩开了绣着八宝纹的蓝绸窗帘往外看。
此人头上约束着青玉冠,脸廓方正硬朗,鬓若刀裁,一双黑眸眼光流转,静若深潭。一眼望去的清冷感,让人心凛然。
她玉袖生风,莲步轻移,霎那间衣袂飘飞。红绸被她拽在手里,胡乱扯出了百米远。
景起秀扯起一块红绸布,划开了一道裂口后撕成了碎布条,笑道:“各位,好不好看?是不是挺好看的?将军不得了,要娶二房了。哈哈哈哈”
他望向那抹月白身影,不自觉眉头紧拧,低叹了一口气。坐在车辕子上的贴身侍卫明远回头看了一眼叹气的主子,不知道主子为何神伤。经过这几年奸人所害的磋磨,如今的庸王愈发的玩世不恭。哪里见过这般神伤的庸王?
当年庸王常佩玖的父亲常正清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常为瞻为皇位引发了清瞻之乱。常正清作为常为瞻一母同胞的胞弟,在太后力保之下,才免于被杀。常正清被流放到了南蛮之地苍州。
因长子常振锋名字音译“重振雄风”被江州太守参奏一本,有谋逆之心。常正清和长子常振锋被传唤进御城,路上马车相撞,常振锋被撞后跌至山崖而死。常正清从御城回到苍州后不久就郁郁而死。
常正清死后,常佩玖被封为“庸王”。世人都说平成帝常为瞻仁德,不计前嫌,善待胞弟的子女。
不过这庸王平日里斗鸡走狗,没少被人诟病。
如今新帝登基,庸王按例进御城献礼朝贺,以表忠心。
常佩玖刚从宫里出来,手上拿着赐婚的圣旨,站在大殿的台阶前看天边的晨曦。天上的朝阳初升,天边色彩绚丽,他无心欣赏。
他心里有些沉重,进京朝贺的路上就接到了消息,景丰存一家被株连三族。到了御城后,又听闻出嫁后的景家二小姐景起秀因为不堪打击疯了。
马车刚出宫门,宫门口的另外一辆马车的车帘被一个蓝衣随从撂开了,车内的人探出头来喊了句“庸王殿下留步”
常佩玖坐在马车内凭着粗暴无礼的声音,猜出对方正是大权在握的罗秉承。从前罗秉承见他,还会自称臣拜见。如今权势滔天,自然不再把庸王常佩玖放在眼里。
常佩玖下了马车,装样子恭敬道:“大将军”
眼前的罗秉承,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他颧骨凸露,耳高于眉,印堂的悬针纹清晰可见,周身散发的威严肃杀之气让人敬而远之。
“庸王殿下就要和我们罗家结亲,明日罗府设宴,请庸王殿下一叙”
“多谢大将军的盛情,明日必到”
罗秉承狡黠一笑,随从放下车帘子喊了一声“走”
罗秉承的马车走远了,常佩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四周,心事重重的重新回到马车上。他厌烦罗氏一党,但又不得不应付这些奸诈小人。
回客栈的路上,让明远绕了远路。经过何府门口时,常佩玖突然喊明远停下休息一会再走。
底下的三姑六婆在交头接耳的议论。“可怜的人。可能是气疯了”
“是啊。景大人不在了。家也散了”
“这个何将军也是薄情之人”
“可怜了这么好的姑娘嫁到何家。造孽啊。好好的人疯了”
景起秀跨步上了马车,从荷包里抓出银子向外抛洒。围观的人一见撒银子,一窝蜂的围上来抢银子。你推我挤的推搡在一起疯抢。
“你们都是托何将军的福,何将军要纳妾了。罗香绮,你们可知?”景起秀假笑着问。
“知道,就是德和街的罗家。她是新任大将军的侄女”穿粗布短褐的男子道。
“答对了。夫君就是要纳罗香绮为妾。仕途平步青云。你们说该不该庆祝?”景起秀说着,又洒了一把银子。
“我们景家是冤枉的,景家满门忠烈。”
“小姐,跟我回去吧”月和从门里出来,满眼泪水。
景起秀转身踩在那些红灯笼上,跳着笑着:“月和,你看好好玩”
“闹够了没有?”一辆疾驰的马车在何府门口停下,何章林撩开帘子,一个健步跳下来。
来人身材颀长,身着蓝灰色锦袍。面方颧突,唇薄如勾。
“伍叔,叫人把少夫人拉回去。叫大夫来看看”何章林眼里的怒火正盛。“先把门关上”
管家得了令,单手示意两个家奴立马上前架着景起秀往回走。月和跟在后面进了门。
何府的人都进了门,大门被关上了,围观的人才慢慢散去。被踩坏的灯笼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撕碎的红绸被风一吹后四处飘散。
“明远,把它捡过来”常佩玖再次撩起车帘,看到飘落在车轮边的红绸。
“好”明远下车拾起了红绸布条。
常佩玖从窗户接过红绸布条,怔忡了几秒,用力攥紧在拳心里。
“走”常佩玖发话道。
明远从这铿锵有力的字眼里听出了主子的愤怒,他不敢多言,上马驾着马车就走。
“月和,你是怎么看护的?为什么要让她跑出来?”何章林问责道。
“姑爷,我……”月和欲言又止。“大夫说是心病。不能关着”
“那也不能让她在门口丢人现眼。让人看笑话。我脸面往哪里搁?风言风语的”
“何章林,你这个骗子。我要和离。”景起秀骂道。“放开我”
“放开”何章林发话道。
景起秀转身拿起刀扎向何章林的胸口,月和大惊失色。何章林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也没有躲。刀扎进衣服的那一瞬,他握住了她的手。刀被抽了回去,刀尖上的血迹顺着刀刃淌到了地上。
“姑爷,你受伤了”月和喊道。
“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何章林步步紧逼,把景起秀逼到了栏边。
景起秀倒吸一口冷气,站直了身体。“我爹在天上看着我。你看见了吗?你当初是怎么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何章林一听,顿时没有了气焰。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疯了你,整天胡言乱语”
“家父对你从来都是以礼相待。你为何这般狠心杀他?你为什么?”景起秀上前抓着他的领子,被他一把推开了。
“把少夫人看好了”
“和离”景起秀大喊道。
何章林转身走了。
“砰……”
景起秀回房后拿起手边的茶杯掷向香炉,香炉倾斜在地,轻烟四散。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嘴唇泛白,眼神呆滞。
“少夫人”丫鬟月娥疾步走进来。“少夫人,你没事吧”
景起秀置若未闻,盯着洒落在地的香灰一言不发。碎掉的瓷杯,仿佛要剜开她的心。她已经活过来三天了。这三天里,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断了,万事休。
她在想,为什么命运之手不把她带回未出阁之时?父亲还在,自己还是一脸天真的闺阁小姐。人生就是人生,永远想象的那么完美。
命运让她回到出事前,生不如死的那段时间。命运仿佛让她再选择一回生死。
未出阁时,她是尚书令景丰存的千金二小姐。从小衣食无忧,父母垂爱。到了出阁的年纪,嫁给了廷尉大人的儿子,时任中护军的何章林。何章林待她不错,两人相敬如宾,婚后的生活平静如水。
景起秀在何家宽厚待人,尽心伺候公婆,在外有贤德的名声。婚后一年,廷尉大人触怒龙颜,被罢官后,两老回了老家并州养老。
一个月前,宫廷政变。太尉罗秉承向皇帝夺权,何章林领兵禁军接应罗秉承,平昌帝常远卓被杀。罗秉承掌权后,把宫廷政变的受害方太子党归为罪魁祸首。对外宣称,太子作乱想提早荣登大宝,弑杀先帝。罗秉承率军护驾才得以斩杀乱党。
罗秉承废长立幼,六岁的常为才被扶上龙位。新任的太后罗绮云是罗秉承的侄女。新帝登基,罗秉承为两大辅臣之一,擢升为大将军。
在这一场宫廷厮杀中,忠臣景丰存被杀。有人说景丰存是护主而死。更多的流言是景丰存身为乱党,畏罪自杀。
新帝登基后,中领军邓玉义和柯意溪因乱国罪被处死。景丰存死无对证,被归为乱党势力。景起秀也变成了罪臣之女。景家一门被株连三族。
何章林因为护主有功,加官进爵,封左将军。景起秀才免于株连。
那一天的皇恩浩荡,她至死都记得。她刚跑回到景家让家里人收拾行李走,杜管家就着急忙慌的进来喊着“皇宫来人了,圣旨到了”
景起秀扶着母亲出来,宫里的明公公到景家颁旨,领着一队禁军进了景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尚书令景丰存勾结乱党叛国,罪不可赦。免去尚书令,罚没家产,景家一族打入大牢,择日斩首。钦此”
景老夫人接过圣旨,一时间没了精气神,瘫倒在地。随后刑部带来的人也进了门,准备抓人。
那一队禁卫军开始在景家搜罗财产,刑部的人动手抓人,下人们都乱作一团。哭泣声和惊叫声响彻整个景府。
“放开,你们放开我们。景家是被冤枉的”任凭景起秀怎么呼喊,都没人理会她。景起秀被刑部的人抓起,一并投入大牢。
到了亥时,有狱卒过来把她带出了大牢。刑部大牢外有一辆马车等着,何章林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喊她上车。她跪倒在他跟前求他救景家,他无动于衷。
那夜的凉风吹散了她的满脸泪痕,她哀求的声音渐渐隐没在黑夜里。
同一天宫里的屈公公拿着圣旨到了何家宣旨,何章林因为护主有功擢升为左将军。屈公公一脸笑意把圣旨交到了何章林手里。何章林让管家取了银子打赏屈公公,屈公公又对何章林一阵吹捧。
何章林那天的笑意是那么的肆无忌惮,志得意满。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手上沾满了多少无辜性命的鲜血。
景起秀闻父消息,心中大恸。景起秀哭了几日,何章林都谎称公务繁忙,未曾露面安慰。景起秀听闻父亲被归为乱党,景家被株连,哭着去书房找何章林问事实真相。
何章林只说自己赶到之时,景丰存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景起秀跪在地上求夫君为自己父亲伸冤正名。
“我父亲一生清廉正直,绝对做不出叛国弑君之事”
“众将士都看着。难道别人说的有假?我知夫人心里难过。但是请你节哀顺变。你现在身为将军夫人,更应该克己复礼。整日哭哭啼啼,形容憔悴,看着让人心烦”何章林抚开了她的手,转身出去了。
景起秀眼里噙满了泪水,扑簌而下。泪水滑进嘴里,咸苦如人生。
原来她的身后无人可靠,无枝可依。
她如一条丧家之犬,摇尾乞怜,也没有人愿意看她一眼。
何章林升官没几日,新帝赐婚,何章林和罗秉承的小侄女罗香绮择日成婚。
圣旨颁完的第三天,正房走了水。何章林说正房失火后要重新修葺,景起秀被迫迁到了东厢房住着。
其实那天的火刚燃起来,就被下人扑灭了干净。管家按照何章林的吩咐,修葺后的正房,变成了何章林和罗香绮的新房。
景起秀眼见着何府红绸高挂,唢呐声声迎新人,她眼泪早已流干,心如死灰。那燃起的龙凤烛仿佛要燃尽她最后一滴心血。
罗香绮进门后,何章林宠妾灭妻,景起秀看尽了脸色。罗氏一族在朝廷的势力遮天,罗香绮善妒,又嚣张跋扈。
一日,因罗香绮的猫溜进偏房,偷吃了景起秀准备的贡品。月和拿着鸡毛掸子把猫赶了出去。罗香绮听了眼线的话,风风火火的抱着猫过去,当着景起秀的面掌掴了月和。
景起秀解释月和没有打她的猫,只是赶了出去。
罗香绮偏头看了一眼贡品,嘲弄道:“祸国殃民的臣子。有什么好拜祭的?别传出去,妨碍了夫君的仕途。你是得了夫君的福,你才能在京城待着。不然你早就和你家那帮乱臣贼子发配南蛮之地去了”
“我爹是清白的。谁是乱臣贼子还不好说?”
罗香绮冷哼一声,把猫故意丢到摆贡品的桌上。
“云团,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景起秀端起桌上的茶水往罗香绮脸上一泼。“有些人脑子就是不清醒”
“你……”
罗香绮怒视着景起秀,转身掀起桌布,一桌的贡品哗啦啦的摔了一地。猫吓得窜了出去,不见了踪影。何章林闻信赶来,拉走了罗香绮。
当晚,何章林坐在饭桌前给景起秀盛了一碗虎掌菌熬的鸡汤。景起秀没喝,草草吃完就下了桌。何章林在饭后又吩咐人端了一碗鸡汤到景起秀房里。景起秀吃完后在床上安歇,半个时辰后腹痛难忍,满床打滚。她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疼痛剧烈,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仿佛看见满屋的飞虫迎面而来,她抓起枕头扔过去也无济于事。一个翻身,“砰”的一声从床上摔落在地。她蜷着身体,仿佛受万虫噬咬,钻心入骨髓。她意识渐渐模糊了过去,灵魂飘在空中,看着自己的肉身蜷缩在一起,指甲因为用力抓挠,乌青发紫。
月和被打晕在门口,四周静寂无声。
正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房里鼾声阵阵。景起秀想起自己剔骨般痛得打滚的时候,坏人依然能酣睡入梦。
那一夜,她看着何府灯火通明,郎中探完她的鼻息对何章林摇头。何章林和罗香绮互看了一眼,脸上没有半点忧伤之色。
罗香绮假哭道:“景姐姐,你好糊涂啊。你怎么那么想不开?你都没有为何家留下半点根基。你怎么就走了啊?”
罗香绮的丫鬟粉儿从怀里掏出一沓书信,偷偷塞进枕头下面,又假装发现。
“小姐,这是什么?”粉儿把一沓书信拿给罗香绮。
罗香绮故作惊讶,展信读完后大惊失色。何章林抢过信纸,勾了勾嘴角,越发嫌弃起来。
“贱人”
“夫君,我不知道姐姐在外面还有情郎。你看这字字句句写的多肉麻”
“伍叔,找人丢上山”
那一碗鸡汤,是被罗香绮的丫鬟偷偷放了有毒野生菌进去,剧毒无比,杀人于无形。
他知道是罗香绮所为,又何曾不是他所愿呢?
他没有追究,也没有因为半点愧疚厚葬她。他们到她死也没有放过她,满街的风言风语都在说她不贞不洁。
打着因为罪臣之女不宜铺张的名号,一席草席裹着,埋在了后山上。
那一碗毒药,是他亲手端给她喝的。这一世,她误在他手里,死在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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