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前,一身反骨的裴如昭为了今后的自由,选择做尚京城中最出众的名门闺秀。
她与太子私交甚笃,二人达成协议,她替太子守一个太子妃的位置,等太子日后找到真心喜爱的姑娘就收拾铺盖卷跑路。
而她等着日后嫁给太子再暴毙假死,换个天高海阔的自由。
八岁那年,写给陆璟之的信成为旁人奚落她天真的笑柄,从那时起,裴如昭就清楚地意识到——
在尚京城中,她要做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好用的令旁人满意的工具。
但最离谱的竟然是如果不想成为真正的工具,就要先一步做到最优秀的工具,才会有摆脱工具命运的可能。
她是这样,太子齐恪明也是这样。
在旁的权欲漩涡里都别无选择。
太子齐恪明性情爽朗不拘小节,不喜官家女子的规矩束缚,总想着日后寻个家世简单,性格单纯善良,能走入他内心的姑娘,但是又知道这样的姑娘无法直接被聘为太子妃,于是便找她合作出了这样的损招。
做继妃的要求总没有一开始高。
两个各有所需的家伙一拍即合,就等着选秀开始,然后开始执行。
但这一桩离谱的诗案爆发,先前的打算全都打了水漂。
裴如昭将手中的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她的案头堆了很多书,桑叶竹叶两人还在不停拿新的书进来。
各种书被她堆在一处,像是座小山。
这些书里,有些是关于荣朝历年科举情况的汇编,有些是关于历代前朝科举的轶闻。
裴如昭一面看一面在纸上记录,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写了十数页纸。
她在了解与科举有关的情况,即便平日里耳濡目染多有了解,但这毕竟是与她无关之事,知之甚浅,不过是在形式上知道些皮毛而已。
眼下细看,便发现其中诸多关窍。
无论是书院的选择,还是考试地点的选择,乃至参加考试的年份里都大有门道。
各地州道的学识水平不一,大荣南部沿海地带和前朝旧都所在的平河道是出三甲最多的地方,像是偏远一些的西北地和商贸并不繁荣的江右道,简直称得上是全军覆没。
这其中,还有些走旁门左道的人,从科举竞争激烈的地方迁户到本就难出人才的贫瘠之地。
本来止步秀才的家伙,竟也能混个举人得到进官场的门路。
大荣朝为官的规矩森严,官员体系也颇为复杂,像陆璟之这样世袭爵位名号的,是不允许参与普通百姓们的科举的。
太.祖皇帝当年白手起家,深知底层百姓生存不易,因此特地做了限制,正四品及以上官员子女不得与平民百姓同参科举。
防得就是世家大族在科举考试中暗度陈仓。
若是真的要考,便参加由六部尚书和翰林院学士组织的专门考试,每两年一次,同春闱一起举行,且各家官员的孩子只能参加两次。
如今,裴一晖作为地方布政使司的参事,官职品阶从四品,她无须去跟那些世家子争个头破血流。
若裴如昭是男子,眼下情况规规矩矩去报名参考便是。
但她是女子,以女子的身份又该如何去考?
荣朝无先例,史书典籍里也无女子直接参考的事迹。
看得裴如昭一筹莫展。
一旁,桑叶和竹叶满头雾水,不懂她们家小姐突然这样用功是准备做什么,但小姐吩咐了便照做。
裴如昭说道:“你们两个也帮我一起来找,凡是书里提到科举的,一并翻开拿来。”
裴如昭拿着那本汇编仔仔细细看荣朝科举考试中所考到的内容,心里谋划自己该如何去学。
越看越发觉自己的知识浅薄,平日里会的那些诗文实在是班门弄斧,虽然耳濡目染对策论等内容也有所了解,但都是泛泛之谈,难以触及根本。
相比之下先前看过的纪见载的文章,虽然文法还有精进之处,但其言论入木三分,鞭辟入里,那才是真正能拿朱批的好文章。
越看,裴如昭越能清楚认识到这一条艰难的路。
哪怕她是男子也不可能轻松。
更遑论她是女子,单是想拿到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就已经难如登天了。
……
虽然在父亲那里被泼了冷水,但裴如昭此时已经下定了决心,自然就不觉得来自父亲的不认可会是什么大问题。
从小到大,在她做过的事情里,能直接让她爹点头称好的没有几件。
所以,不过是不认同她去考试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照样能厚着脸皮去她爹书房里拿书。
裴如昭的书已经很多,裴一晖的书房里更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各种书籍字画一应俱全。
从尚京到洛州,两千多里的路,银钱宝贝没带多少,全都用来拉这些书。
裴如昭进屋时裴一晖正在伏案提笔,见她进来,连眼都不抬,说道:“在茶桌上,自己拿。”
说完便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继续写字。
裴如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果不其然在茶桌上看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一本是策论文集,还有一本是她爹手写的秘籍。
这秘籍是不外传的绝世珍品,这么多年来,看过的学子不超过五人。
裴如昭忙不迭道了一声谢,抱着两本书就走。
“昭儿。”
裴如昭顿住脚步。
“昭儿,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就算你有满腔热血,现实的冷水也终会浇灭你的热情。”
裴如昭转身,灯火下眼睛像是星子一般明亮:“可是,爹,是您问我有没有对科举的想法。”
“无论是爹还是我,都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到哪里。”
裴一晖放下手中的笔,沉沉叹了一声:“你只管去做便是,等到你想清楚那天,你会名正言顺地拥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
“还有,这几本书也一并拿去,自己也找找方法。”
裴如昭捧着一摞书走在回房的路上,映着昏暗的烛火看清书封上的字迹。
“《荣礼典》?大荣礼法?”
建朝不久,荣太.祖便召集天下名人儒士编纂典法,大荣的法总共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就是她手中的《荣礼典》,另一个则是《荣法典》。
一个规定礼法,一个规定律法。
这两部典籍,也是荣朝皇室子孙必学的内容。
裴如昭在尚书房时跟着太子等人一起学过,否则那日在后街也不可能对律法处罚了若指掌。
她隐隐能够猜到父亲的打算,连脚步都快了几分。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直接翻开《荣礼典》又从自己书架上找来《荣法典》,倒了一壶茶水,这才慢慢翻看起来。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外头天色微亮,日头一日比一日更早升起。
鸟鸣声悦耳,旭日透过窗棂洒进屋里。
裴如昭却浑然不觉,仍端坐在案前,专注地看书。
连桑叶推门进来都无从察觉。
“小姐?”桑叶试探一声,“小姐,您一夜未眠?”
裴如昭这才惊觉一夜竟这样过去了。
她甚至连《荣礼典》的一半都没有看完。
裴如昭正要起身,结果四肢百骸传来的酸痛差点让她倒在原地。
缓了好一会儿,才在桑叶的搀扶下坐到榻上休息。
“无妨,无须担心。”
哪里会不需要担心呢?
桑叶站在裴如昭身后轻轻揉捏她僵硬的脖颈,又缓缓揉按她的肩头。
裴如昭闭着眼睛想躲,全都被桑叶抓回来按住,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按摩,好一会儿才从酸痛中感受到一丝舒适。
“小姐,您这样熬下去,熬坏了身体可该如何是好?”
裴如昭浑不在意地说道:“无事,我尚且年轻一夜两夜还是不成问题。”
裴如昭在桑叶恰到好处的手劲里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软在榻上不愿动弹。
好一会儿才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桑叶,爹爹走了吗?”
桑叶道:“卯时未过,桑叶来时老爷并未离开。”
裴如昭盘算片刻,估摸着她爹应当走了,这才从榻上起身准备出门。
“小姐,您不用早膳了?”
裴如昭浑不在意地往前走,“少一顿无事,先随我出门。”
……
这趟出门可谓是东院全员出动,裴如昭身后跟着桑叶竹叶,还有个东西报了满怀的护卫冬青。
裴如昭的目的地明确,直奔纪见载所在的过客楼。
只可惜裴如昭去的太早,哪怕是纪见载都还没来。
等了近半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差冬青去问才知道今日纪见载去了洛云书院,要下午才来。
裴如昭便带着冬青到街上的书斋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江右道科举的消息。
于是便到书斋里去看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被气死。
裴如昭先前到书斋里买书,都目的明确,就是为了买最新的《乘风起》,若是没有便走人。
从未在书斋里仔细挑拣过。
——她宁愿自己从未看过这些书。
裴如昭仅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书页,满脸嫌弃。
“这都是些什么书?”
裴如昭去看书封,上书四个大字《金玉记事》。
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这本《金玉记事》——
完完全全写得就是淫词浪语,一个书生,不好好读书,整日在书屋里同女子放浪形骸,靠着世家贵女的青睐一路睡上高位。
简直愧为读书人!
裴如昭又去看下一本,这本的名字看着也很正经叫《龙行于林》。
她翻开书,整个人陷入某种僵硬。
猛地将书合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面无表情又一言难尽的神色交替出现,仿佛整个人都受到了震撼。
……怪不得洛州城的学子考不出功名来,整日里看些荤书能有出息就有鬼了!
这些书不仅写得荤,而且写得混,字字句句全是毫无根据的捏造。
没有哪个官家子女会看得上只会耍嘴皮的家伙,也不是随便哪个求学的书生就能被官家小姐看中甚至邀为入幕之宾。
更不会有甚官员能一边明目张胆的妻妾成群荒淫无度,一边还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就算有,也只敢在背地里,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享乐。
荣朝无论是建朝的太.祖皇帝还是现在的乾宁皇帝都与皇后为结发夫妻,恩爱不移,故而在礼法中也多有维护正妻地位。
在朝官员若是想要纳妾甚至是抬平妻,是要被同僚和御史台的笔杆子戳着脊梁骨去骂的。
怎得到了这书里,个个都敢置律法于罔闻。
这两本书里,女子简直就成了这些人炫耀和发泄的工具。
看得人一阵反胃。
这些都只是话本子,裴如昭努力说服自己,话本子都是乱写的,这些都只是难得一见的垃圾而已。
深呼吸几口,这才硬着头皮继续去看。
这本好在正常些,不再讲什么情情爱爱。
裴如昭翻了几页,再度心情复杂,她现在有些怀疑这本书的作者的状态,怕他精神出了什么问题才写出这等怨念深重的书来。
她看了开头和结尾,中间又匆匆翻过几页,觉得这简直不像是一本书,更像是作者平生郁郁不得志而写的一本诅咒。
身处人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官场不得意者更甚有之,否则也不会有那样多的名家在困顿中写下传世佳作。
但这本书——
完完全全就是在发牢骚而已,遣词用句粗鄙,内容偏激无礼。
这书斋里放着的这些书,随便哪本拿出去怕都是能治个罪名。
偏偏在洛州就能大行其道,甚至颇受欢迎,不过这一会儿时间,就已经有十来个人买这几本书了。
还都是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
裴如昭费解,不懂这些书对他们学业有何助力。
这些书,不仅对真正的官员妄加揣测,而且对女子也胡说八道多有不敬。
裴如昭瞬间想起那日后街明目张胆强抢民女的两个百夫长——
她强迫自己冷静。
看着书斋里形形色色的书,裴如昭面色铁青,本就冷傲的脸上此时煞气逼人。
先前还在书斋里笑闹的几个年轻人都被震得压低了声音,遮遮掩掩地瞧了几眼,不敢触她眉头,灰溜溜走了。
裴如昭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能喷火,然后烧了这些祸害人的玩意儿。
冷静。
冷静……
冷静失败——
裴如昭将这书一把摔在摊上,转身就走。
这些东西也配叫书?
拿着这些东西当宝贝的人也配入朝为官?
这哪里是没几本好书?
分明全都是烂书!
裴如昭一路怒气冲冲地往过客楼走,连路上陆璟之跟她打招呼都没听见。
气得她连着灌了两壶凉茶才勉强能平静下来。
临近晌午,下学的纪见载终于来了。
他在来的路上便听到有人说不知什么人触了裴家那小姑奶奶的霉头,一路上怒气冲冲就去了过客楼。
纪见载头一次听说裴如昭这样生气,忙不迭就赶来了。
他站在雅座外,见裴如昭的护卫和两个侍女都站在外头,用眼神询问里头的状况,结果都一问三不知的摇头。
搞得他现在都紧张起来。
冬青和两个侍女疯狂用眼神示意他进去,纪见载吞吞口水,心头一横,摇响雅座外的铃铛。
“裴小姐,纪某可否进去?”
片刻静默后,里面传来声音。
“……进来吧。”
桑叶竹叶对视一眼,两人松一口气,立即推着纪见载进去。
裴如昭抬眼就看到四个人排着队进来,桑叶竹叶和冬青整整齐齐在纪见载身后站了一溜,跟军队似的。
“你们——”她迟疑道,“有什么问题?”
纪见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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