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裴如昭似乎对自己冷脸时候的压迫感有多强一无所知。
哪怕她现在面上的冷峻消散了些,但残存的这点冷意照旧能让人心里打鼓。
裴如昭心情不好,于是也不想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纪先生,你可曾看过《金玉记事》、《龙行于林》这些书?”
纪见载的耳根瞬间红了,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书的?”
裴如昭倒显得淡定很多:“在书斋看到的,这几本书很受欢迎?”
纪见载支支吾吾道:“说不上受欢迎,只是卖得多而已。”
裴如昭静默片刻,心知这件事就算再怎么问也难有解决办法,便将此事暂且压下,转头开始询问有关洛州城这边科举的事情。
“纪先生,想要在洛州参加乡试,都需要准备些什么?”
纪见载坐下,倒了杯茶水压惊,细品裴如昭的话,说道:“若是想直接参加乡试,需要有三位进士的联名举荐,且只能参考一次,如果失败未能中举,则终身限考不得为官。”
雅座内一片寂静,纪见载喝完一杯水,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裴小姐何故问及此事?三名进士的联名举荐属实难得,从荣朝开国至今都没出过这样的先例。”
裴如昭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想参加科举,但时间紧迫,不能再拖,只能等这一次机会。”
纪见载当了真,追问道:“裴小姐可否引荐?这位兄台能有此决心,想来定是个意志坚定的人物,若是能与这样的人一同学习,实乃载之幸事。”
裴如昭语气飘忽,“她——她可能不大方便……”
“虽说三位进士举荐确实困难,但也不是全无可能。若是裴小姐的父亲愿意出力,这位兄台再有真才实学,应当能成。”
裴如昭视线低垂,看着面前的茶杯。
就是因为知道现在她爹不愿意出力,所以才来找纪见载问问有什么别的方法没有。
可绕来绕去,还是需要爹爹相助。
就算裴如昭在尚京城中多被赏识,可终究旁人皆是以品评女子的角度做出的评价,若是她想要这些人称赞她让她去考科举?
想也不用想就能知道这些人定然会视她为洪水猛兽。
成百上千的笔杆子都恨不得将她戳成筛子。
“若是裴小姐的朋友准备参加今年秋闱,便要尽快了,秋闱在八月,若是不能在六月拿到资格,便没戏了。”
而现在,已经要入四月了。
无论是拿资格还是参加秋闱,都是迫在眉睫的事。
“裴小姐这位朋友此前可有参加过科举?”
裴如昭摇头。
“年龄多大?”
半晌,裴如昭迟疑道:“十六……”
“十六?!”纪见载都惊得要跳起来了。
荣朝最年轻的状元就是裴大人,这也是二十二岁那年才拔得头筹。
现在一个才十六岁的年轻人就这般急迫地要参加科举,怎能让他不震惊?
纪见载:“裴小姐,你让你的朋友再仔细考虑下,十六岁很年轻,参加科举考试的机会能有很多,这般急切地把后半辈子的机会都搭进去,不值得。”
“值得。”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砸得纪见载一愣,眨眨眼,像是反应不过来。
裴如昭重复道:“值得。”
眼见裴如昭坚持,纪见载便也不再多言。
“或许这位兄台有难言之隐,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载当尽全力。”
裴如昭笑了起来,挑着眉梢看他,“怎得当初还盘算我家的书,到这位‘兄台’这里,反倒客气起来?”
纪见载红着耳根,不敢看裴如昭的笑容,“裴小姐的朋友,值得一帮。”
裴如昭并未言语,只是看着他,眼里带着些微笑意,看得纪见载心跳如雷。
就在他慌乱起身准备告退的时候。
“是我。”
纪见载愣住,“什么?”
“我说,”裴如昭站起身,“这位‘兄台’是我。”
哐啷——
纪见载竟然直接跌坐在地上。
回应他的,是裴如昭格外明媚灿烂的笑容。
……
于是,裴如昭又从纪见载那里拿了不少有关秋闱的书籍和信息。
整整一个下午,除开纪见载登台说书的时候,全都在听他给自己讲洛州城的科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备考多年的学子非同一般,纪见载从洛州城大大小小的题目入手一点点拆解。
让她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裴如昭确实还算有两把刷子,可术业有专攻,她这些聪明在纪见载这样用功又刻苦的天才面前,便显得儿戏。
旁的不说,就单从破题而言,她的想法就极为稚嫩。
裴如昭捧着书回家,便废寝忘食地学起来。
上午捧着书去过客楼,一边见洛州城内民生百态,一边跟从书院里偷溜出来的纪见载争论。
直到真的走出家宅,裴如昭才发现曾经的自己有多天真可笑。
曾经在尚京城里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由,自以为这些追求便是至高的理想。
可如今——
看着洛州城内诸多女子的现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一个。
裴如昭放下手中的书,正欲同纪见载说一说对这篇文章的见解,便看到街上起了喧哗。
但这次在街上闹事的并非是先前的守城军,而是一群穿着青衣制服的青年男子。
这群人要走,却被一个中年女子狠狠拖住,一旁还站着两个孩子和一个中年男子,一男一女,一看便知是兄妹。
这显然是一家人。
小姑娘脸上全是泪水,眼里都是恐惧,可做兄长的竟然连一丝一毫要安慰保护的意思都无。
而那位中年男子,面上更是麻木不仁地看着中年女子躺在地上哭闹,根本没有要插手的迹象。
裴如昭刚要下去一看究竟,便被纪见载抬手拦在过客楼内。
“别去。”
裴如昭问:“为何?”
“这件事裴小姐现在管不了,管了只会平添麻烦。”
“我不怕麻烦,但这些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然在街上闹事,若是漠然视之,还有何资格读书?”
纪见载叹息一声:“裴小姐,你可知这位母亲为何如此不顾脸面地在街上胡闹?”
“为何?”
“她想让自己的儿子进洛云书院读书。”
裴如昭眉头微蹙:“洛云书院连个举人都难出,上赶着去做什么?”
“裴小姐,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一样有个状元爹爹,对于洛州城和整个江右道而言,洛云书院就是他们唯一能出人头地的希望。这对父母拉着自己一双儿女,是想卖掉女儿抵束脩,让儿子去洛云书院读书。”
“纪先生,你先前曾说洛云书院并不收取束脩,而是会在就读五年后一并清算。”
纪见载走到窗前,握着窗框的手泛白,“确实如此,但在送进去的时候,要有能抵债的东西,否则学到一半跑了怎么办?”
“考中了,尽数退回,考不中便要没收抵债的东西,还要补上利息,倾家荡产也不为过。”
纪见载越说,裴如昭越立不住,直直就想往下冲。
“那被送去抵束脩的小姑娘会怎样?”
纪见载眼中闪过沉痛:“会被洛云书院统一看管起来做工,等五年以后若是考中了便放回来。”
裴如昭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若是考不中呢?”
回应她的,是纪见载的沉默。
“冬青,开路!”
下一刻,裴如昭已经越过重重人群出现在街上,拦住了撒泼打滚的中年女人。
“只有儿子才是你的孩子吗?”裴如昭的声音冷若冰霜,明明是春日,却瞬间让整条街都安静下来。
妇人眼里闪过怯意,又豁出胆子喊道:“这是我家的事!要你管!”
“女儿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嫁出去!儿子能考功名,能光宗耀祖!”
小姑娘细细的哭声落入裴如昭耳中,她面色铁青。
“你的丈夫,为了自己的脸面,能放任让你在街上这般胡闹无礼。而他自己却缩在后面当只缩头王八,而现在,你又要为了你的儿子去卖掉你的女儿。”
“怎么,男人就这样高贵,就这样值得你贱卖自己的尊严?”
小姑娘的哭声越来越大,甚至开始用力想要挣开男孩儿攥住她的手,可细瘦伶仃的小姑娘哪里能挣脱得开?
裴如昭甚至看到这男孩儿面上的凶狠之色,看向她时,像是只狼崽子般阴毒。
满满的全是怨恨。
“桑叶,将人带过来。”
裴如昭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拳脚功夫的,一个只会逞凶斗狠的小孩儿根本不会是桑叶的对手。
小姑娘一挣脱便拽住了桑叶的裙摆,缩在桑叶身后一步都肯离开。
“不想……”
裴如昭强忍着怒意,看向仍旧在地上哭闹的妇人,妇人眼见女儿要逃,立时急了,直直就要扑到裴如昭身上来。
“你还我孩子!救命啊!来人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抢孩子啊!”
冬青才不会手下留情,当即上手一掰一拧就将这妇人制住,左手空出来,稍稍用力又制住了要扑上来的中年男人。
一直在旁观的那几个身着青衣制服的青年男子这才皱着眉头走出来。
“这位小姐,当街做出这样无礼的举动,有损清誉。”
哪怕裴如昭此时穿得朴素,身量也比不过男子,可她站在这里,眼神所及之处尽是死寂。
她掀起眼皮,看向这不知什么来路的青年,“如果于我而言是有损清誉,那对诸位而言,你们的名声想必已经猪狗不如。”
“怎么?觉得到手的小姑娘飞了,所以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裴如昭压着怒意,对这几个人模人样的青年男子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既然诸位觉得名声重要,不若我就在此写首打油诗以称赞诸位之高雅?”
“长街——”
“闭嘴!”
裴如昭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些道貌岸然恼羞成怒的家伙,坚定不移地继续:“长街百人当头立,竟无一人是男儿。鬻女换儿前程起,难有双亲爱子心。”
“裴家小姐!慎言!”这些来自洛云书院的青年有人认出裴如昭的身份,呵道,“我等日后皆是朝中肱骨之臣,尔女子这般冒犯,该当何罪!”
“朝中肱骨?”裴如昭冷笑一声,“若朝中肱骨皆如尔等作态,荣朝何有兴盛之望?”
“荣朝真正的肱骨之士耻与尔等为伍,尔乃败坏名声之人。更何况——”
裴如昭视线扫过,讥讽道:“连举人都不是,如何为官?如何称‘臣’?不臣而臣,有反心也!”
“我等可参加科举,日后定能成为官员,一介女流如何能比?后宅中的蛀虫,仰人鼻息罢了。”
裴如昭怒极反笑,连声音都沉冷:“就因为你们能参加科举,便高人一等?”
这群人竟然还极为傲气地点头。
“女子懂什么?相夫教子做好分内之事便已是天大的福分。”说着眼神极为冒犯地在裴如昭身上逡巡两圈,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若我比你们强呢?”
这群青年愣了片刻,捧腹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比男子更强?”
裴如昭的眸光亮如炬火,“若我的学识比你们更强,你们会如何?”
“如何?当街喊我是大蠢货够不够啊小娘子?”
在张狂喧闹的笑声里,裴如昭唇角微掀,露出自信张扬的笑意,“大蠢货,你们喊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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