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的碎片自白灼眼前掠过，孤燕化影，鬼影幢幢。
她自梦中挣扎醒来，额上的冷汗早已被兰因揩去，生怕她春日着凉病上加病。
扶着她单薄的身子喂了口水，一旁的璧月端着尚存温意的药哄着白灼往下灌。
涩黑药汤引人作呕，但白灼乖巧地凑到碗边，就着璧月的手一口接一口吞了个干净。
兰因心疼地搂着女郎，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柔荑轻顺白灼的后背，口中不住安慰道：“最后一回了，以后再也不遭这罪，天天都是好日子……”
白灼不作声，仅露出一抹勉强的笑。
她已是少女，早过了用这种孩子话宽慰的年纪。
刚想屏退侍女，可昏迷前所见的骇人一幕，却忽然自她心头涌现。
那名□□的“女子”，和官家亲指的赏赐。
她顾不得虚弱的身体，连忙扯住璧月的衣袖问到：“堂屋里那个木箱，阿耶最后如何处置了？”
她不知对方姓名，只好用木箱隐喻。
不同于没什么心眼的兰因，璧月将空碗置于桌上，恭敬回道：“宫中之礼，郎主不得不受。”
容貌中等，神态却甚是稳重的婢女照着白止吩咐的每一句话，亦字亦趋道：“现已将北院打扫出来供其度日，僻静安逸，无人打扰。”
何止无人打扰，实际上是荒无人烟才对。
府内下人不会知道那件身无衣冠的“赏赐”竟是几日前刚刚亡国的南梁太子，他们只以为是官家赐下的男宠，自是以贱籍待遇相对。
是的，白灼发病时并未看清，那箱底赤-裸的，其实是个男人。
只不过本朝风俗极为开化，说是荒诞离奇也不过分，男风在士族雅客间十分盛行，便也无人刻意澄清。
虽说妻子亡故后白将军立誓此生再无他人，便是通房都不曾有过。但一个由皇帝赐下，明显是用以敲打的玩物，他可万万不敢拒绝。
至于这其中的腌臢之事，白止严命下人对她隐瞒，半个字也不许透露。
白灼的生命注定脆弱且短暂，身为父亲，白止希望她的世界安宁祥和，永远不要沾染龃龉。
她不清楚箱底装着的是位金尊玉贵的阶下囚，更不会料到自己的阿耶，将为了展现他对北齐的忠诚，做出多么残忍的事。
“那位分呢？”她强撑着气，执着地问。
“算是个侍妾。”璧月低声道。
侍妾。
得到答案，白灼点点头，疲倦地躺回被褥里。
其实不同于白止，她一直希望父亲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知心人，毕竟自己寿浅福薄，怕是陪不了许多年，只愿自己走后，阿耶能有另外一人牵肠挂肚地惦念。
更何况……
阿耶的妾，自己当是要叫“少母”的。
如此陌生的称呼，白灼不禁缓缓眨了下眼。
自有记忆起她身边便从未出现过母亲这个角色，以至于这个中途冒出来的庶母都教人心中一颤。
她始终记着祖母去世前对自己的嘱托。
要乖顺、听话，要喜欢阿耶纳娶的新女人。
老人明白自己走后再无法帮儿子处理内务，而无论白止多不情愿，他也迟早得寻个女子打理宅院。
唯恐不谙世事的白灼受人磋磨，老人只盼她能逆来顺受一些，日后少吃些苦头。
毕竟只有她们这般困于深宅的女子才明白，将在外，嫡女再怎么受宠，后院也是主母的天下。
对这些计较一无所知，白灼轻倦地阖上眼睛，乌沉的黑暗浓郁地压下，愈发模糊的意识却始终记得那些絮絮叨叨的叮嘱。
祖母在天有灵，不必为她担忧。
自己定会同那位有过半面之缘的女子和谐相处，即便也不知对方是否能容得下她……
身上一阵虚弱传来，白灼苍白的小脸垂着睫影，教烛火微微暖着，如风拂静柳般颤动。
远处似有结亲时敲锣打鼓的声响，被夜夹着幽幽往温暖的屋里钻。
随着朦胧乐声，她任凭失去支点的身子被温水般的睡意吞没，很快陷入下一段破碎流离的梦中。
.
病榻连绵几日，白灼总算可以下地了。
离整个好全还差着不少，但由婢女看着，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头先，白灼只是在院子里透气；过了几日，她开始趁着日头足的时候到花园里散步；等到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活动范畴已然扩大到了半个白府。
晨起时白灼听闻府上要设宴席，虽说这般丝竹享乐之事白止从来不屑，但毕竟大胜归来，无数人上赶着巴结，若是一概拒绝，反而有自喻清高之嫌。
府上要办宴？
白灼好奇地放下手中解闷儿的游记，随即反应过来如此场合，自己那位新进门的少母自是要作陪的。
仿佛抓到了机会，白灼双眸一亮。
自太和殿回到府中，白止几乎每日都在塌前同女儿说一会儿话。
见到久未归家的阿耶，白灼的精神日愈好转，她试探地向他打听新进门的那位“侍妾”，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白止冷汗涟涟。
白家勉强算是士族，但根基不深，在这个混乱的世道极易落没。当年中原国破，白止携亲眷转投北齐，遭汉室所不齿。可这天下瞧不起他的又何止自己的手足同胞，甚至还包括他如今效忠的司马王室。
白止心里清楚，那群鲜卑蛮子一直防备着自己，朝会上他总能自身后捕捉到一两段鄙夷的视线，如芒在背，令他难受不已。
可当他不悦抬头时，却直直对上太和殿那把龙椅上皇帝审视的目光。
那一刻白止明白，这位汉室最后的皇太子，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必须侮辱他、践踏他、对待他如猪狗、如娼-妓、如府中最下等的奴隶。
如此，才能与自己身上汉人的血脉切割，以证对北齐的忠诚。
但女儿天真柔软的面容落在眼前，他又怎能戳破这层阴私？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被她问得狼狈极了，只得囫囵点头，似是无意迎合了她的猜测。
不懂其中猫腻的白灼对此信以为真，总琢磨着怎么见上那名“侍妾”一面。
今日可算被她钻到了空子。
白灼再一次支走没什么心眼的兰因，悄悄往设宴的堂厅匿去。
一路上她没遇到半个仆役，毕竟这是白府头一回待客，宅中本就不多的人手全被调去服侍，就连贴身照顾女郎的璧月都因其性格沉稳，安排去堂厅布菜斟酒。
是以白灼极为顺利地绕至西院，她乌发松散，步履轻缓，素手提着裙摆在庭院中穿行，宛如山野间不谙世事的白鹿。
她不敢跑快，但终是走得远了，心口开始沉重地跳动。
轻而易举地摸到堂厅，白灼这才在门前停下，她打记事起就没学过规矩。白止希望她可以随心所欲，不必被条条框框困住本就坐井观月的日子。
于是白止也没想到，此时此刻，白灼竟会毫无征兆地推开那扇门，将屋内的颓靡污秽，淫-色奢腐尽收眼底。
曲水流觞，宾客坦胸露背，他们身形摇晃，或坐或站，面容狰狞激动。熏香不知何时被人撤走，空气中气味刺鼻，不断有婢女用冷帕往客人的胸颈上湿敷，以此缓解他们燥热的身体。
人们手舞足蹈，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口中发出猿猴般的长啸，没有半点风雅之意，如同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
白灼愣在原地。
她从未见过如此荒诞可怖的一幕，手指攥紧胸前的衣物，不自觉地想要后退。
可此时一位宾客像是发现她了，顿时疾速走来，他身形高大步子快得像跑，压至白灼脸前时吓得她泪眼盈盈，双腿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好在这个怪人看都不看白灼一眼，他一把将门推开，擦着女孩的肩膀走出堂厅。
那一瞬白灼怯生生地抬眼看他，只见怪客的脸上敷着厚粉，正随他步子一筛筛地掉，底下的原貌都裸露出来。
皮肤蜡黄、溃烂，仿佛蠕动着蛆虫，它们以浊白脓水为养分，直到啃穿这一张脸才欲停下。
胸口重重一痛，白灼憋着泪平复心情，实在不敢再次发病。
略过白灼，怪客的步伐如奔走般凶猛，他莫名其妙地踩在春日抽条的庭院里转圈，像中邪一般，任由精心修剪的树枝割破手脚脸皮都不肯停下。
女孩看得害怕，她的身体无力地扶着门框，沁着水汽的杏眼惊惶收回，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起阿耶的影子。
可当她望向堂厅，却忽然撞见一名身姿如玉的少年，面若好女，清冷似竹，站于混乱的宴席上，像尊薄情寡欲的玉面菩萨，古井无波的眼神直勾勾地定在自己身上，仿佛已凝视她许久。
急促的呼吸放缓了一些，白灼隔着人海与他怔然对视。
很快，她澄澈的双眸微微睁大，竟是从少年尖俏的下巴认出了来人。
正是自己见过的那名“女子”！
不明白为什么阿耶的侍妾摇身一变成了男人，但说到底本朝民风开化，男皇后都有好几个，阿耶附庸风雅倒也没有什么……
可这次“她”又被人扒掉中衣，仅剩腿上一条裤子，淡然立在凉风习习的冷春里。
白灼的脸色霎时间苍白，男风盛行可不代表忽视贞洁。若阿耶醒酒后发现自己的妾室被人看了个精光，定要气极，甩手将他送给在场宾客肆意玩弄。
若是让这些人糟蹋一回，岂还有命剩下？
想起屋外怪客生蛆发烂的脸，白灼浑身都在发抖。
这一刻她手脚发凉，四肢血液都在回流。
胸口闷痛，天旋地转。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山海倒悬，洪流奔腾着趁塌陷的裂缝涌进地底，又借呼啸狂风冲入云霄。
她似乎后退了一步，随即骤然向前。
白灼奔跑起来，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如此艰难，可她提着素服层叠的下摆，终日于病榻间缠绵的双腿第一次充满力量。
她穿过双目赤红、状若疯癫的客人，越过碟碗齑陈的宴席，直奔堂厅中央的赤-裸少年。
一只白软的小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白灼根本抓不紧，手心尽是冷汗，五根嫩生生的指头细细颤抖，虚弱地扣着少年的手腕，一圈都攥不住。
刘珏冷淡地扫了眼自己腕上的手，一言不发。
他的衣服在宴席开始，便被无数双手按着扯下，如今要么被撕做碎片，要么落至地上被浊酒浸透。
白灼也来不及给他抖掉水渍披上，席间的婢女已经有人认出自己，犹豫着想把她抱走。
她只好深喘一口气，拉着人往堂厅外跑去。
女孩纯白的裙裾在奔跑中狠狠打在靠前宾客的脸上，他们半梦半醒，陆续望去，污浊的目光在触其背影的刹那寻回片刻清明。
此刻锦布翻飞，暗香浮动，他们于糜乱中窥见纯粹的白，只可惜女娲捏出这天地，就是让它成为泥沼。
人们陡然安静下来，屏息凝神，目送他们跑远。
他们有的昏溃残暴，有的阴毒恶劣，他们为凌辱一位汉室皇太子而来，却在猎物消失时不曾追赶，仅眯起眼，似在分辨真实与虚幻。白鹿涉江，裙摆飞荡，那一刻她美得简直不可思议。
一时间，人群的惊叹声不绝于耳，只可惜热闹的宴席上只有白止跏趺而坐。
手中杯盏跌落，神情阴沉，面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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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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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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