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挥舞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下人神色紧张地守在门口,在冷峭的风中不住跺脚。
嫩绿新叶试探着冒出来,却总有一两片经不住寒风,寂然跌落。清冷的院中静极了,小叶轻飘,勾着线般往下掉,最终落到了尚存热气的水盆上。
盆后,两排漆黑的脑袋齐刷刷叩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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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着火盆的屋内,一具瘦削人体吊着手腕受刑,白止也没有为难他,只教手下人用军营里常用的训鞭笞挞。
皮革制成的鞭子柔韧耐磨,挥到身上便是皮开肉绽,可此时鞭身已滴落着淋漓鲜血,却不见此人痛苦呻吟。
他像个哑巴一样,从头到尾连闷哼都不曾有过。
面对如此冥顽不灵的俘虏,白止并不挫败。中年男子平静地将手搭在方桌上,指间不断摩挲,他粗壮的臂旁摆着一对小巧的彩丝履,赫然是白灼那日在假山后脱掉的锦鞋。
“那日宴席后,你可有何处冲撞了女郎?”,执鞭侍卫冷声问道。
只见地上那人双膝跪着,手腕吊在空中,他身上的鞭挞新伤覆旧痕,早已血肉模糊,却仿佛做作对般薄唇紧抿,清雅的面容绷起,竟有股透着血色的惊绝。
白止挥了挥手,让这几人退下。
屋内的侍卫很快散去,房间里仅剩他与眼前生死不知的血人相对无言。
沉默没能维系太久,舌下压了一口茶,白止声音沉稳道:“我不知你与年年是如何认识的,但谨记自己的身份。如今你不过是我府上生杀予夺的一介贱奴,并非昔日鸾台高坐的贵人。若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就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了。”
字字句句看似诛心,实际只有白止自己清楚他心中的不安。
北齐皇族以杀伐发家,看似血腥残忍,但南梁汉室却流淌着更为疯狂的血脉,杀子占姐、屠忠灭良,甚至上一任皇帝在登基后所下的第一个诏书,便是将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切成人彘,口鼻糊上蜂蜜浸在缸里酿酒。
而那样一个疯子,正是刘珏的父亲。
心下不由得阵阵发寒,即便是战场上坑杀无数人命的白止,面对如此灭绝人性的一脉帝王,依旧避之不及,更不愿自己的女儿同其扯上半分关系。
想到这里白止气息微定,他放下手中茶盏,喜怒难测道:“你是个聪明人,不必绕弯子。”
釉瓷茶杯上游走着水蓝花纹,白止的手指在上面敲了敲,震得杯中茶杆上下浮动:“官家将你赏赐给我,即行尽羞辱之意。我留你一命,仅是为了迎合官家的旨意,但杀了你同样可以印证我对北齐的忠心,与我而言有利无弊。”
说罢,白止站起身来。
他身高八尺,猿臂蜂腰,往那儿一立便如人间太岁,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日。
“你好自为之。”
语毕,他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屋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伶仃火盆暖不起凄冷的北苑,人呼出的热气依然是一团胡乱的白雾。
擦肩而过一瞬间,白止见地上吊着跪起的人忽而抬头,血色全无的一张脸点缀着凄凌血点,却衬得秾丽潋滟的五官美似恶鬼。
他黑寂的双眸像勾人魂魄的宝器,此刻绽放出一个邪秽的笑,森白牙齿露在外面,仿佛要咬碎话中人的骨头,一点点合着血肉咽下肚去。
“年年?”
他含着这两个字,以柔软的舌头搅动,再用极尽缠绵的语气吐出来,言语间难掩戏谑。
白止浑身一震,他终于意识到哪怕再怎么小心,自己仍然出了纰漏,心神紧绷之际竟随口透露了女儿的乳名。
原来他故作镇定的戏码只是哗众取宠的笑话,自小当作君王培养的刘珏怎会看不懂这点把戏?白止根本不敢杀他,因为他不仅是北齐皇帝以探忠诚的工具,更是对方敲山震虎的棋子。
这些年来白止如履薄冰,功劳既不能太大也不能没有。此番南梁大捷,他名扬天下的同时也成了光芒太盛的眼中钉,刘珏是北齐皇帝为自己找的一个上好的借口。
杀他的借口!
若刘珏死在他手里,这便是毁坏官家赏赐,践踏皇权的重罪,掉一百个脑袋都不为过。
他不仅杀不得刘珏,还要在其余人凌-辱过甚时力保他的性命。
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番表演,落在对方眼里只是拙劣的笑话,一时间羞恼、愤怒,以及盛怒下隐晦的忌惮统统化为蛮力,教他抽起手边的鞭子便往少年单薄的脊背抽去。
屋外跪了满园的人以头磕地,黑压压的脑袋像极了他们头顶沉闷的乌云,打头的一人叩首在最接近大门的地方,身前的水盆早已凉透,其间落叶却荡着波纹静静漂浮。
天地寂静,仅剩皮鞭破空之声,又折一波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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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宴席过后,白灼病了许久。
这一次尤为凶险,少女手脚冰凉,即使喝了姜汤睡下,梦中也烧起汹涌的高热,连带着心疾复发,差点丢了命去。
看着女儿苍白脆弱的小脸深陷病榻,秀气的眉痛苦皱着,却又没有力气,只能含着苦楚躺在锦被间,被人掰着下巴一口又一口地喂药。
白止只得日夜守在榻边,孩子弱如幼猫的呼息细碎不堪,微小的声响却重锤般打在他心上,刻骨地疼。
好在熬过最要紧的几日,白灼的病情堪堪稳定下来。
耽误了数日公务的白止无法继续陪伴在女儿身边,否则不等府中那个侍妾让人抓住把柄,单擅离职守这一条罪名,就够司马元杀他数次。
初春的寒意在白灼昏迷时悄然而过,再睁眼,邺城的绿叶已挂满枝头。
只可惜这番美景,仅存于画地为牢的白府。一墙之外仅有光秃秃的木桩,树枝新叶被饥饿的百姓熬成菜汤,就连粗糙的树皮都让他们剥下来咀嚼充饥。
但白灼对此一无所知。
她被兰因搀扶着,一点点在燃着香薰炭盆的屋内练习走路。
每回大病初愈白灼就会全身无力,如同孱弱幼儿一般许多事要重新学起。好在此番流程她已走过数遍,不出几日便可避开婢女的手,独自颤颤巍巍地走在平缓的小路上。
如今岁大饥,人相食,会说汉话的活人愈发减少,白府上的仆役因此得不到充盈,许多活计是要下人们身兼数职才能完成的。
例如璧月实际上是东苑洒扫的婢女,而兰因做得一手好菜,时不时要去膳房帮衬。白灼身边并不总是有人围绕,只不过白止忙于公务,对此一无所知。
也许正如祖母在世时所说,哪怕不愿,阿耶也迟早得寻一房妻妾,管理宅内琐事,否则这白府总有天要变得一团糟。
但这就不是白灼需要考虑的事了,前段日子因她病重,府上所有仆役都绕着她转,于是下人们手上的活堆了一叠又一叠,这几日见女郎日愈恢复,便开始寻时间找补。
是以今日午后无人看管,白灼一人踩着木屐,吱嘎作响地走在通往北院的路上。
她依然没有挽发,任由一头乌黑秀发披散于肩再由发尾用红绳系住,银制步摇簪在额头两侧,在她眼尾一摇一晃,更显眸中春水照人寒。
自病中醒来,白灼就一直对那位少年庶母充满好奇。她总爱扯着兰因打听那人的近况,使得这位消息灵通的婢女也没心没肺地提起过一二。
真话是必不能讲的,兰因不敢告诉她那人在女郎昏迷后受了刑。被郎主拿军鞭打得血肉模糊,最后特意请了来给女郎看病的名医才堪堪捡回命来。
她只好编道此人身患重病,高烧不退,女郎可万万不要找他,免得过了病气,将辛苦调理的身体都给败坏了。
这样的借口,可拦不住好奇心极强的白灼。
于是见今日天暖日足,无力的腿脚也恢复了大半,白灼偷偷拎着她前几日一直在吃的药材出发了。
这一路她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捱到北院已是一身薄汗。
罕无人烟的院落荒凉极了,庭院也缺乏照料,杂草丛生。
白灼心里存着几分奇怪,小心敲响了破败的木门。
半晌,无人回应。
从未吃过闭门羹的白灼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锲而不舍地继续叩响眼看便快要散架的大门。可这一次她用力过猛,满是灰尘的门就这样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
怀着满腹疑惑,白灼踮起脚尖往里走着。
里面的庭院比起外面还要荒凉,她穿过枯萎的花草,拎着手中药材迈入屋内。
起先她并没有见到人,正要转身寻找时,却从余光中略过了冷硬的石塌上仅着单衣的少年。
险些吓了一跳,白灼赶紧凑过去查看。
她学着大夫给自己看病的样子伸手探他的额头。
果然,触手滚烫。
都说久病成医,白灼自然没有耽误,她开始在各个屋里寻找熬药的瓦罐,却没看到身后的床上,那位理应病得神智不清的庶母倏尔睁开眼睛。
双目因高烧略显浑噩,神色尤为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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