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声,匕首没入喉咙,风兰干脆利落地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抹了把脸上溅起的血迹。
“哎呦,小姑娘好俊的功夫那,这是在哪儿学的?”军使王二虎踩着个被他砍碎了脑袋的劫匪,叫道。
风兰做了个鬼脸,“反正不是跟你们梁朝人学的。”
说完,她一步三蹦跶地来到了队伍中唯一的轿子前,掀开轿帘,触到轿中人目光的刹那,先前肆意厮杀带来的畅快荡然无存,仿佛一桶冰水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激情,她忐忑地放轻了声音:“殿下,奴婢幸不辱命,已经将人全部解决了。”
轿中人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口道:“你叫我什么?”
风兰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道:“……公子。”
李琅林缓缓从轿中下来,大病初愈,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又连日奔袭赶路,此刻哪怕是站着都很困难。
他并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风兰,也对满山谷的尸体与鲜血视而不见,而是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到王二虎的身前,对这个在梁朝禁军中仅仅是最低一级指挥官的人深深俯首行了个大礼,道:“下人不懂事,言语无状冒犯了将军,还望将军勿怪。”
十五岁的少年,因为国破家亡而被迫成熟,弯下的腰盈盈一握,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雨摧折。
王二虎连忙扶住了李琅林,急切道:“李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李琅林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抬起头的霎那,王二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自古江南多美人,眼前人就是一副典型的江南长相,皓齿如白玉,清丽似秋水,或许是因为内心的怆痛,少年的眉眼间总是带着一抹难以忽略的湿红,更平添西子捧心之感。
王二虎咽了咽口水,心说这吴国太子的母亲当年是名动江南的第一美人,也难怪这人生得如此一副绝色面容。
“呜哇哇——哥啊——哥——”
一名军士扑倒在一具穿着禁军服饰的尸体前,哭得撕心裂肺。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们兄弟二人一同参军,熬过了战场上的刀枪箭弩,满心欢喜地等着回京领赏,岂料会在这狭小山谷遭遇贼人伏击。
王二虎看着满山谷的尸体,一小半是敌人的,还有一大半是自己的,不禁悲从中来,也跟着哭去了。
但哭完了嚎完了,事情总得想办法解决。
他们原本属殿前司清朔军左厢第十八指挥旗下,奉命护送吴国太子进京,一行人浩浩荡荡经过银屏山山谷时,突见上空万箭齐发,禁军被射得人仰马翻,紧接着一伙蒙面黑衣山贼便自半山腰冲下,呼声震天,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如今虽已消灭山贼,但两千禁军百不存一,更糟糕的是,刚刚清点战场时,王二虎发现了他们这队指挥使的尸身。
而剩下的二十多个人中,大多数都只是普通兵士,满打满算,场中勉勉强强还算有官职在身的竟只有他自己。
可死了这么多的人,那一百车的银子肯定是驮不动了,如果再遇上一次袭击,他们和吴国太子保不齐都得交代在这儿,更别提把差事办砸成这样,就算侥幸活命回京,恐怕也还是个死。
思来想去都是绝路,王二虎欲哭无泪,恨不得现在就丢下这烂摊子一个人偷偷回京去,指不定还能求姐夫保自己一条命。
李琅林在风兰的搀扶下慢慢走到王二虎身旁,咳嗽了两声,道:“将军节哀,梁国境内发生如此惨案,什么样的‘劫匪’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将军可有何看法?”
王二虎一抹眼泪,抽噎着道:“是啊,现在的山贼胆子也忒大了些,官银都敢劫,不要命了吗?”
李琅林:“……”
这是哪里来的蠢货?吴国到底是怎么输在梁国手里的?
“这伙人行动严整,训练有素,恐怕不是普通的山贼。”李琅林委婉道。
王二虎总算从悲痛中缓过神来:“你是说他们是军士?可你们吴军不是都被我们灭完了吗?”
风兰目眦欲裂,看向王二虎的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李琅林走到一个劫匪尸身旁,将他的面巾拉下,露出一副典型的汉人面庞。
“人是汉人,马却是塞外马,呵,看来惦记我这银子的不止一家啊。”
风兰将一支弯弓毕恭毕敬地交给李琅林。
李琅林拿起看了看,一笑:“这种竹弓因为力量轻、射程近,梁军从来不爱用,倒是晋地的代国,因为物资有限,偏爱此弓。”
前朝晋隐帝昏庸无道,被汉太祖刘简推翻后,其叔父司马灏在太原自立为帝,十几年来一直致力于与汉、梁为敌,甚至甘当契丹的马前卒,成为辽人插手中原的傀儡。
如果这伙山贼真是代国派来的,那么契丹八成也脱不了干系。
“近千人的代军能在梁境穿梭自如,不知收买了梁国多少人,将军,各州的驿站已经不安全了,眼下之计唯有将白银就地掩埋,我们轻装简从直上东京,再由朝廷派兵善后。”
王二虎心知这位降国太子说得没错,咬咬牙道:“好。”
“还有。”李琅林靠近了王二虎,微微压低声音:“将军须命令兵士三人一组,不允许任何人单独行动。我们一路走来不算招摇,代国却能安排如此周密的劫杀,恐怕是有人在通风报信。”
王二虎一抖,看着自己这边剩下的二十一个生死兄弟,不由心底生寒。
雪花花的白银混合着敌我两军的尸体在银屏山不同地点掩埋,一场风雪过后,山峦再次恢复成了银装素裹的模样,看不出半点曾发生过的鲜血与杀戮。
禁军一直从天亮挖到了天黑,到得夜晚,众人安营扎寨,一个个因白天的劳累睡得死沉。
李琅林一直等到子时,才悄悄出了帐篷,假装起夜慢慢走至一处远离众人的湖边。
江南的冬天又湿又冷,李琅林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湖蓝斗篷,呼出一口凉气。
“殿下。”风兰的身影如鬼魅般闪现。
“都说了不要再叫我殿下。”李琅林无奈道:“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了。”
风兰红着眼睛摇头,“殿下,梁贼剩下的人武功稀松,我有把握能解决,良机难得,我们今晚就跑吧!”
“跑?”李琅林自嘲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整个南方已尽归梁国所有,若能再攻克代国、收复幽燕,梁国就能实现乱世中真正的大一统,我们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风兰冒死进谏:“殿下,江宣二州的将军仍在闭门坚守,抵抗梁贼。我们大可拥江宣二城,自立为帝,再缓图之。再不济,契丹强大,又一向与梁交恶,若能……若能联合他们,何愁大事不成?”
“那依你之见,父亲与……”他顿了一下,眉宇间的厌恶一闪而过,“父亲与小姨,皆被掳开封,我若自立反梁,他们会如何?”
风兰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亡国之君,本该殉国。”
李琅林轻轻地笑了。
不只是风兰,就连他自己,以及全江南的百姓,都这么觉得。可人家李嘉照样该吃吃,该睡睡,梁帝给了他一个“恭顺侯”的爵位,他一点儿也没觉得是嘲讽,乐呵呵地接下,甚至到汴京城还没一个月,就在侯府里组建了一帮子貌美歌姬,整日里奏乐燕舞,不问世事。
怕是立志以蜀汉刘禅为榜样,当个乐不思吴的亡国之君。
君主如此,国家焉能不亡?
金陵城破那日,李琅林看着三朝元老在自己面前撞柱而亡,看着臣子们热切的、祈盼着他自尽殉国、以全气节的眼神,岿然不动。
罪魁祸首都不肯死,他凭什么死?
李琅林接过天上飘下的零星雪花,轻轻一吹,放他们自由,然后才道:“江宣二州之所以能负隅顽抗,不过是因为梁国要收买人心,不肯强攻罢了,城中弹尽粮绝,最迟明年正月便会被梁军攻克,届时所有反抗者都难逃一死。至于契丹……与虎谋皮,焉能得利,代国这些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风兰,我想活着,我不想死。”李琅林最终说。
风兰的眼泪夺眶而出:“哪怕是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地活着吗?”
李琅林点点头,“是的。”
“殿下——”风兰凄切道。
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琅林从袖中掏出两封手书,道:“这两封信,你替我交给江宣二州的将军,告诉他们,吴国感念他们的忠诚,可城内人皆相食,百姓何辜?劝他们降了吧,再反抗下去,只会招致梁军更猛烈的报复。”
风兰接过手书,泣不成声。
“事情办完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我到了那座汴京城,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是人头落地,跟着我只会拖累你。”
风兰跪地,向李琅林大拜叩首,坚毅道:“属下受谢相大恩,早已立誓一生一世追随主子,等事情办完,属下便会回来的。”
吴国丞相谢咏,李琅林的外祖父。李琅林幼时,谢咏不忿金陵皇宫奢靡浮华之风,将李琅林接到了自己府上亲自教养,这么个僭越的举动,皇帝李嘉竟也无半分反应,挥挥手就让人去了。
谢咏有一次巡视州县时,救了个路边快要被冻死的小女孩儿,看她根骨奇佳,便带回金陵找武学师傅悉心培养,后来扔给了在谢府念书的李琅林当侍女。此后,风兰便一直跟在李琅林的身边,明面上是侍女,背地里是暗卫。
李琅林静静地看着女子决然的目光,十五岁的女孩儿,正是花样年华,若非乱世,她合该在家中享受父母宠爱,又如何会跟着他风餐露宿,连是否能活过这个冬天都不知道。
“随你吧,这些银两给你,你若要走,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嫁人生子,过点平常日子,一辈子都不要来汴京。”
风兰收下银两,将手书揣进怀里,拜别李琅林,几个闪现后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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