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也给闹得累了,守岁交给了瞿影,自己先去睡了。
夜半,整个京九城都不剩几盏亮着的灯了。
尚书府,一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前行也丝毫没有犹豫,穿过弯弯绕绕的长廊和亭子,翻窗进了一间屋子。
正是千山。
火折子一吹就着,火光映耀下的千山现下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他的眸子沉静而幽深,像黑夜中的狼王的眼睛。
其实他此番提前赶回,不只是急着想和师父一起过年,还有另一个原因。
一个月前,祁连天关。
喀席勒是乌孙贵族之后,他二十多岁的生命都是在片土地度过的,虽然是以商人之名落户于天关,但是他们一家在这里也算是地主一般的地位了,一直以来,中原人都是给他们提鞋的角色,他们使着汉人奴隶,享受着汉人的上贡,本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会一辈子如此下去。
可是半个月前,汉人骑兵突然袭击祁连天关,他们那个叫千山的将军从天而降,打散了西域三十六国的联军,切断了他们和北方盟友的联系,纵鬼兵三万,将城中三十六国联军打得稀里哗啦的,俘虏全部断掌驱逐。
一举拿下了祁连天关。
好好的富贵乡,一夜之间战火纷飞,成了人间炼狱,喀席勒的家人死在了汉人手下,同族人被杀、被驱逐,自己好不容易伪装成百姓混过士兵的排查,就被安排到了流民所。
这破烂不堪的鬼地方,终日弥漫着一股臭味,睡觉只有片破布垫在沙子上,每日的粮食靠配给,只有两个薄薄的小馍和一碗稀粥。
可是那些汉人奴隶却不同,他们从今往后再也不是谁的奴隶了,千山占了此地,此地就是汉人的天下了,他们也改头换面,从汉人奴隶成了汉人百姓。一个个的,虽然灰头土脸,却都很满意现状。
作为外族人,喀席勒过得并不好,他自问在汉人骑兵未入关之前也没有虐待过汉人奴隶,可是如今待在这个鬼地方,却总是备受这些贱民的歧视,分发伙食的时候故意克扣一个馍是常有的事。
喀席勒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
不过,这种状况持续不了多久了,尊贵的乌孙贵族不会任由汉人欺辱,喀席勒也不会忘记自己家人的仇,他秘密组织了一小撮乌孙国人,他们都十分擅长使毒,打算趁夜里偷袭汉人将领。
只要千山死了,这些汉人士兵根本不足为惧,到时候西域三十六国联军卷土重来,他大仇得报,就是当场被乱刀砍死他也能瞑目了。
夜幕降临,汉人军营的防卫十分严密,他早知道直接的袭击不可能得手,于是鼓动了城内的百姓去给那所谓的“王师”送礼跪谢,能送的东西有限,人家王师入城后就没拿过百姓一针一线,听说那位将军下了严令不得搜刮民脂,但是有些人家里还有些粮食,宰了牛羊,包了几大锅饺子去。
喀席勒他们就将毒悄悄地下在了饺子馅里,那是乌孙秘制的毒药,寻常吃不出什么问题,医师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但若同时闻过了一定量的烟雾,便会立刻浑身疲软,动弹不得,再强壮的战士也会被毒倒。
他们的计划很顺利的进行,饺子经过了汉人军医的检查,他们的将军也出来接受了百姓们的拜谢,态度十分恭谦,很有耐心的和百姓们攀谈,实在推拒不了,眼看饺子要泡烂在锅里,便只能下令分发下去。
喀席勒没见过千山,他只知道对方是个年轻的将军,但这种情景,出来的应该是他。
那些士兵和百姓不分你我地坐在一起,分饺子吃,倒十分和谐,看得喀席勒越加憎恨,若不是这些汉人士兵,若不是千山,他会和他的家人好好的,今夜围坐在一起享用晚饭的也会是他们。
而如今他只能忍着胸中怒火,在一旁赔笑。
可是那个将军不管怎么好说话,就是不肯动那饺子,喀席勒有些心焦起来。
“乖囡囡,去吧。”他手下一人将自己的女儿也带来了,小姑娘才六岁,还没大人腿长,扎着两个小辫子,小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他们早先已经和小孩子交代好了,反复地确认过不会出错。
喀席勒按住了那人的肩膀,目光沉重,意思十分明显:“乌孙国人感谢你的付出,感谢囡囡。”
小姑娘蹒跚着步子来到篝火边上,扒拉住了那位将军的靴子,“咿咿呀呀”地去抢那将军身边老伯的碗。
将军好笑地搀了她一下,“你想要这个?”
小姑娘有着一双蓝宝石似的眼睛,睫毛好似鸦羽,忽闪忽闪的,煞是可爱,头发却是黑亮顺直的,看模样像是外族与汉人的混血。
“嗯!”她乖巧地点点头。
老伯手里那碗已经快凉了,将军让人另盛了一碗过来,并要了一根干净的树枝,戳了一个饺子喂给小姑娘。
现在条件艰苦,没有勺子这么奢侈的餐具提供,筷子也欠奉,多数时候都是直接上手,讲究点的折树枝或者草茎当个筷子。
而小姑娘居然还意外地懂事,接过去之后犹豫了一下,伸了回去,“哥……哥哥……吃……”
将军正待推拒,喀席勒适时出声道:“将军,您就吃一个嘛,你看小丫头自己不舍得吃,先要给将军吃呢。”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对呀对呀,将军您就吃一个嘛!”
将军无奈,只好吃了那个饺子。
小姑娘满意了,接下来就自己拿着树枝乖乖地坐在将军腿边吃饺子。将军见她吃得香,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成功一半了!”喀席勒心中有按捺不住地狂喜。
喀席勒悄悄对手下打了个手势:“动手!”
这些人身上都带着火油,混在百姓中间,悄悄地分散开来,接近了火盆。
……
北风凛冽刺骨,营地又经历了一次小小的动乱,遍地的尸骸刚刚收殓好,焦黑的尸体被白布蒙着,时不时吹起一角,露出混着血迹皮肉翻飞的残骸。
年轻的骠骑大将军策马而归,身后带着一小队骑兵。
天色还未彻底亮起来,冰凉的晨风卷着潮湿的尘气,说不出的肃杀意味。
“怎么回事!”千山看着满地的狼藉,沉声道。
一人迎上来,那是千山的副将伍晢,千山外出巡营,他奉命留守驻地,“将军,是一小拨西域残兵,乔装成关中百姓混过了我们的排查,此次……”他也中了那阴险的毒,此时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一刀撑着地,跪了下来,道:“军医初步判断,应是将毒药下在了饺子里,末将……末将……请将军责罚!”
千山翻身下马,嗤道:“是哪位芳邻这么出息?”
伍晢道:“乌孙国人。”
“你继续说。”千山目光森冷。
伍晢在刚才一场动乱中还能临危不乱,此时却是冷汗流了一背,风一吹就忍不住想发抖,他顶着自家将军千斤重的眼神,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铿锵”一声,千山突然拔出了自己的重剑,架在了伍晢脖子上。
剑术趋向轻巧,一般的剑器会比较轻薄,才能锋利、灵活。那铁剑却不比寻常,重得多,是专门为骠骑大将军量身打造的,在战场上不管遇到多大多厚重的武器,从来都是他的重剑劈断对方,自身不损分毫。
“将军,将军,不可!”
“将军刀下留人啊!”
一群将领被千山这突然的一刀吓得嗓子都劈了,连忙上前劝阻。
千山冷冷道:“众将士入关之后不可搜刮民脂民膏,不得收受百姓之物,非军籍人士不可入军营,特殊情况入营者全身接受盘查,利器火器皆要收缴,违令者军法处置!伍晢,饺子怎么进来的?百姓怎么进来的?火又是怎么烧起来的!”
他一声声语调不高,在场人人却都听到了,大气不敢出。
伍晢:“末将……”他强行按压住巨震的心神,他完全不怀疑将军会真的砍了他的头,这杀伐决断的将军不管是对敌人、对手下,甚至是对他自己,从来不会手软。
“末将知罪!据查带头纵火的是混迹在百姓之中的乌孙贵族,此人名叫喀席勒,从小就在祁连天关长大,将军也知道,祁连天关自前朝起就被作为商事往来特区,喀席勒的家人死于战火,他是来向我们复仇的。”
祁连天关,之所以叫天关,根本原因就是这里是无主的,有几百年的时间里这里是汉人的地盘,自前朝丧权辱国地将此地划为商事特区,允许各国派兵驻守之后,这里就成了各方势力盘踞的混乱地狱。中原大地改朝换代,祁连天关名义上就是大齐的,但是数十年来始终没能收回,汉人在此地沦为奴隶,饱受羞辱折磨。
这些域外贵族以经商为名落户关内,已经是有了一定的根基,家人朋友也都在此地,有些人自出生起就在这里生活,早把这里当了家,比如喀席勒。
而突然闯关入城,还大肆搜捕联军的大齐铁骑,简直就像强盗,是他们的仇人。
千山居高临下地看了伍晢一眼,“你觉得本将军不该入关?”
伍晢不敢说话,他原先信念坚定,觉得自己是来拯救汉人的,将此地收回,从此只归大齐管辖,再没有人在自己的国土内被当牛羊一样倒卖来倒卖去,没有随时可引发的动乱。
可这一晚,他看到喀席勒一众人不惜烧死自己也要搅起混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他又想,属地之争到底算什么呢,谁说此地一定是汉人的,祁连天关有楼兰人、龟兹人、乌孙人,北方狄夷都比汉人多,他们都在这里生活。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谁占据了此地谁就是这里的人,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来杀人的,才是外邦人,才是强盗。
必须承认,伍晢有过动摇。
千山一眼看透了他,“祁连天关自古就是中原领土,只不过前朝孱弱无能,被外族强占了去,当年我们的同胞是如何被驱逐出关,汉人是如何沦为牲畜被倒卖!诸位忘了,我可不敢忘。”
“不过四十载光阴,入侵者就成了主人了?”
他最后一句话动了真火,伍晢几乎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在场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一位老将军站出来替伍晢求情,“将军,伍副将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啊,这些百姓只是在营门处聚集,并未深入。当时民情恳切,若我们一直不应肯定要浪费粮食、伤及民心啊,而且事发之后伍副将第一时间控制住了局势,才不致事情更糟啊。”
千山冷哼一声,“流民所那么多人一顿饱饭尚且勉强,诸位好讲究,吃起饺子来了!”
但话虽说得难听,他却也没有动手。
当时喀席勒一拨人点燃自身就往人群里跑,那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将士们不好动兵器。且肇事者还点着了周围的帐子,烟雾一起,他们就不知为何浑身乏力起来,想跑去接水扑火都没法。伍晢也中了招,但他尚且能动,飞速理清思绪,找准了蓄意制造动乱者,那人正死命的往他这边蹭,一双火手死死地扒着他的披风,伍晢一刀砍下了那人的胳膊,指挥其他没中毒的将士们将这边控制住了。
事后连夜去查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夜晚方才过去,事情已经井井有条地尽最大努力安排好了,没有造成恐慌,伤亡控制在最低,且及时派人传讯千山,是伍晢的功劳。
千山能想明白,只是那些被烧死的百姓和将士何辜?
被哄骗来的百姓只是真情意切地想来感谢王师,不曾想被利用,遭此飞来横祸,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们动都动不了,因为中毒浑身聚不起挣扎的力气,就这么活活被烈焰吞噬,现在空气中都还能闻到诡异的焦香。
伍晢自知犯下大错,早便想过最坏的结果,也明白了将军所言之意,心中后悔不已。
千山将重剑轻轻一挑,刺耳的金石之声炸响,伍晢却还好好地跪在那里,削下来的,是他肩甲上一块铁片。
伍晢仰头:“将军……”
千山收剑入鞘,看也不看伍晢一眼,径直去了主帅帐,丢下一句“伍副将即日起降为屯骑校尉,一干涉事将士各降两级,如若再犯,军法处置!”
伍晢这是连降三级了,罚得不轻。
但他仍是连忙叩谢,心中清楚将军的意思,如果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被削掉的一定是他的脑袋!
千山回了营帐,却在案桌上看见了一封信。
千将军亲启。
他第一反应是师父,可是那不是师父的字迹,而且师父一般不喊他千将军,那会是谁?
千山将那信拆开,看过内容之后却脸色大变。“伍晢!”
伍晢身体还有些乏力,闻声屁滚尿流地“滚”了进来,“在在在,将军何事?”
千山已经将信重新塞回了里面,拿起问伍晢道:“这是谁放我案上的?”
伍晢面色茫然一瞬,而后便是更加惶恐,跪下道,“末将不知,昨日将军离开后便再也没有人进来过了……”
西北边军的纪律最是严明,素有铁桶之称。
“好一个固若金汤的北关防务,居然能让人趁乱送了这么一个东西进来,真是出息大发了!”千山冷冷道:“去查!”
“是!”伍晢心下叫苦不迭,立刻退出去召集了值守的将士审问。
伍晢严查了昨晚有谁入了帅帐,有什么可疑人员混进来了,一无所获。一来那晚实在有些乱,大家都顾着火势,没留心什么人入了帐什么人出了帐。二来这么小小一封信实在很好夹带,很难留意。
千山震怒,下令将涉事将士全部问责。
伍晢忍不住问道:“将军,那信中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千山却不答,心下暗暗打定了主意要回京一趟。
也是巧得很,没过几天皇帝的旨意就下来了,大加赞赏了骠骑大将军一番,还说要接他回京休养。
尽管没人能理解单手使百十来斤重的重剑削下人家肩头铁甲一块薄片来的将军哪里需要休养,但这毕竟是圣旨,接还是得接。
不过出乎将士们意料的是,此番他们将军不仅接了旨,而且当天就开始准备回京事宜,交接军务。
伍晢降职校尉,交接自然轮不到他头上,由一位老将军代理,林岩,林老将军,半生戎马,军功卓著,一把年纪也不愿告老,坚守边关数十载,正是为伍晢求情的那位。而伍晢正在帮千山收拾行装,他不解道:“将军,咱们真要回京吗?”
千山正在拟交接细则,抽空道:“自然。”
“可是皇上圣旨上写的是年后回京啊,而且……”
而且以往不都是随便接了旨,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吗?反正皇上问起来就说突然有紧急军情,外贼进犯,走不开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嘛。
“大年初一算不算年后?”
“……算。”
“那不就得了!”千山撂了笔,道:“我们三日后启程,半个月后抵达上京,刚好是大年初一,你们走慢点初五抵京也可以。”
“我们……”伍晢回过味来,“将军我们不一起走吗?”
千山嗤道,“谁和你们一起走,本将军要回家过年!”
三天后,千山独自策马回京,与伍晢带着的回京队伍兵分两路,过戈壁黄沙,往繁华上京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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