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至,满城杏花在红日下映出大片金色。
转角茶肆二楼,一桩高门流言就在满屋文人墨客中传开来。
“听说元家小姐要和楼少爷定亲了,是真的吗?”
有人好奇:“元家?是礼部侍郎元汝舟的女儿吗?”
“就是她,一家子厚颜无耻之徒,她父亲从前出卖楼太师拍晋王马屁,现在他们又卖晋王,反过头去算计楼少爷。”
在座之人读书数载,信的就是忠义二字,纷纷唾骂。
“但楼少爷怎么会忍受这种威胁?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正是了。”有人神神秘秘道:“你们先别气,今晚楼太师寿宴元家也会去,以楼少爷的脾气,咱们又有笑话看了。”
哄笑声从窗边蔓延出去,在集市中散开,至宣武门里街时已然消失无迹,只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元府匾额下。
但宁静很快被打破。
车幔被猛地掀开,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正是元汝舟。
“她怎么还没来!”
“李嬷嬷去找了……”
车夫和小厮支支吾吾,求神拜佛似地望向府内。
越过重重屋檐,元府后院一方水池边,元徽月堪堪蹲了一个时辰的马步,不见疲态,反倒神清气爽。
水面忽起涟漪,脚步声由远至近逐渐焦急。
“你怎么躲在这!快跟我走,老爷要发火了!”
“我在练功。”
李嬷嬷一边拽元徽月,一边斥骂:“练什么练,不知道今天要去楼府吗!我今早说的你全忘了不是?再给你说一遍,要是连累我被老爷骂——”
“没忘。”
李嬷嬷掌心一空,又想骂什么。
回头却见元徽月目光恬淡如山涧:“不就是他巴结楼太师,我勾引楼太师孙儿么?”
“知道就……”李嬷嬷连忙止住话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你说什么?”
元徽月好心地重复了一遍:“不就是他巴结楼太师,我勾引……”
“住嘴!”李嬷嬷惊得发抖:“谁教你说这种话的?你一个大家闺秀,还有没有廉耻之心!”
“你也觉得是实话。”
“我什么时候!”李嬷嬷狠狠压低了声音:“我什么时候说这是实话了!”
元徽月莞尔一笑,李嬷嬷脸上难堪,只得挑剔起她的衣裳。
“看看你穿得什么,那楼少爷神仙般的人物,你这样怎么能入他的眼?来人,带她去梳洗,就穿那条月白银丝云锦裙!”
“还有,等会儿见到老爷,你最好知道该怎么说。”
元徽月觉得自己的回答李嬷嬷大概不爱听,索性不吭声,看着廊下杏花出神。
自她母亲去世后,元汝舟没有续弦,也没有记起这个女儿,直到他发现自己还可以卖女求荣,才派了李嬷嬷来。
李嬷嬷从前是府里管事的,眼高于顶。在她看来,元徽月简直就是个不堪管教的化外之人。
化外之人哪懂什么自尊,送去巴结人最合适不过了。
在元汝舟发火前,李嬷嬷终于带着元徽月赶到门口。
“主子,来了、小姐来了。”
元汝舟怒目横去,看到了元徽月的模样,目光又一顿,原本的火气变作了对荣华富贵的想象,话到嘴边也只一句:“怎么这么慢?”
见状,李嬷嬷松了口气,忙不迭解释了阵,元汝舟便没再说什么。
“上去啊。”李嬷嬷推了推如木头般杵在原地的元徽月,在心中暗骂傻子。
元徽月一动不动,将随行家丁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遍,直到李嬷嬷急得快翻脸了,才舍得坐上马车。
日暮下,马车平稳驶向城东楼府。
元汝舟的声音带着点自傲:“以前我还在崇文阁时,楼无咎将我认作学生,答应了这桩婚事,虽然后来出了点意外。”
元徽月抬眼,知道他的意外是指出卖楼太师和五皇子,转头投靠晋王。
“但现在也不晚,楼无咎还愿意应下婚事。他说了,只要楼观南不反对,他就答应。”元汝舟向前倾身,牢牢盯住元徽月:“所以,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吗?”
元徽月思忖道:“好像不是很懂。”
“蠢货!”元汝舟挥开手,目光凶狠,声浪几乎将元徽月淹没:“听清楚,一会儿到了筵席上,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必须把楼观南哄得高高兴兴!”
“明白了。”元徽月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她没有看元汝舟多么激动,只是若有所思道:“但是听起来,好像是你在求我,为什么这么趾高气扬?”
元汝舟愣住了,像是完全没听明白,实际上他也没有明白,元徽月怎么敢、哪来的胆子对他说这种话?
“我、求,你?”
更让元汝舟难以置信的,是元徽月歪着头,一脸真挚,似乎当真不解。
他瞪着对眼珠,气笑了。若不是他押错了宝,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晋王就藩,五皇子入主东宫,长达半年的储君党争平息,要不是他只能靠这桩婚事东山再起,现在立刻,他马上就会一巴掌送给元徽月。
“我再原谅你这一次。”
“原谅我?”
“元徽月!”元汝舟厉声打断,指着她:“老子白养你十几年了?”
他从暗格里抽出一个灰色的包袱,在元徽月错愕的目光中扔到地上,包袱散开,露出里面的银票和干粮。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逃跑,呵,我还以为你多能耐,这些东西哪样不是从元家拿的,你凭什么逃跑?”
“……”
元徽月抓着裙裾,手抖得厉害,难堪,那张张银票犹如一道道耳光扇在她脸上。
“不服气?养条狗都知道向我摇尾巴,你吃老子的饭,用老子的银子,今天就得听老子的话!”
马车停在了人声鼎沸的楼府门口,元汝舟轻蔑地收回眼神,转头下了马车。
楼氏一族曾出三位帝师,清贵显赫百年,朝野无人能望其项背。
绫罗绮丽似流云浮于席间,重臣权贵推杯换盏若江河不息,但最夺目的,是正中那盏十尺高的宫灯,暖风拂过,灯上珠玉声和着丝竹送入耳中。
宫灯上是当今圣上亲题的寿字,送宫灯来的太子李焘正坐在楼无咎旁,笑着接受络绎不绝的恭维。
元汝舟自然也凑在一旁。
那些人看到他,都掩饰不住鄙夷,连带着鄙夷元徽月。
她没有很在意。
只不过站去暗处,会让不要脸的元家小姐更好受些。
“哎哟我的殿下,你放心好了,二哥怎么会愿意娶那种女人?”
说话的是楼家三小姐楼成壁,她挽着的少女闷闷不乐,正是太子胞妹,李菩然。
“真的么?他给你说的?”
“额……上一次问他他说要把我扔去喂鹰。”
扔自家妹妹喂鹰,这得是什么人。
“小姐,我们该去哪找楼少爷?”
元徽月回眸,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侍卫,他的脸庞在煌煌灯火下格外柔和无害,但元徽月居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此人的武功在她之上。
怪不得元汝舟放心地跑去拍马屁了。
“刚才家丁中没看见你。”
“我叫与乐,是老爷派来只保护小姐一人的。”
元徽月面容淡然,早已没有方才的失态:“那你去帮我要一壶茶罢——去见楼观南,总得有个借口。”
“小姐知道楼少爷在哪?”
“看命。”
与乐点了点头,应声去找楼府的仆从。
依元汝舟所言,她受元家供养长大,自然也该为了报答元家把自己卖掉。
才怪。
她一身武功,有手有脚,赚了银子再还元汝舟就是。
见与乐没入了人群中,元徽月当机立断往府外逃去。
“小姐是哪家……”
拦住她的是楼府家丁,元徽月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府门,怕惹来注意,只能转向后院。
“小姐你——”
“怎么了这是,快带我进去,我没错过元家女的好戏罢?”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引来了几道目光。
“方才过去的是哪家的小姐?”
“奇怪,我要是见过,应该不会忘记才是。”
与乐听见他们的议论,立马放下了漆盘,循着沿途的视线朝后院追去。
楼府在前朝是国公府,院落游廊巍然大气,假山池塘错落迂回,元徽月行于其中,好似鱼如深渊,竟一时摸不准方向。
她看向檐角,若站在上面,定能轻而易举找到方向。
但这里是楼家,贸然行事定会招来护院。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蓝衣的小姐?”
“咦,刚才好像……”
与乐就在不远处,元徽月看向右侧被芭蕉叶遮掩了虚实的月洞门,果断穿了进去。
四方亭挡下了大半月光,一名玄衣少年百无聊赖地守在风炉前,他撑着下颌,几乎快要阖眼了。
少年身后是一个螺钿博古架,两条修长的腿搭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从博古架后摇出来。
元徽月没想到月洞门后是条幽长的小径,参天的古树让视野变得昏暗,她只能看见似乎有点点火光藏在最深处。
藤椅的晃动停了下来,外间的少年浑然不觉有人靠近,直到一柄扇子砸向了他的头。
“哎哟!什么!什么?有刺客!”
元徽月被少年的声音吓了一跳,发现小径尽头只有这座亭子,她已经来不及改道,只能咬牙飞至少年身后。
少年还没来得及看清元徽月的动作,嘴就被紧紧捂住。
“唔!唔唔!”
“不要出声——”
一块玉佩飞过来,元徽月松开少年,下意识往后一撤,撞在博古架上,听见瓷器古董劈里啪啦撞响,她灵巧一闪,却将将绊倒在藤椅上。
裙裾扬起的风吹灭了微弱的烛火,元徽月觉得自己似乎跌在了一团软垫上。
“少爷!”
元徽月意识到不对,试图撑在两边起身,掌中却似乎是骨节分明的五指。
她手往上移了移,握到了一圈滚烫的手腕。
筋骨柔软,极阳之体,好适合习武。
愣神之际,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元徽月抬起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如湖水般平静,但过度的傲慢和不屑使湖面结了薄冰,他目光缓缓下视,看着自己被圈紧的手腕,瞳孔里映着元徽月裙裳的淡蓝色。
“找死?”
这么好听的声音,这么恶劣的脾气。
“你叫什么名字?”
一支烛台逼得元徽月虚起眼,耳边传来少年怪叫:“哇,你们在做什么,我还在这里呢——”
少年声音脆生,惊起树梢倦鸟,元徽月连忙起身,听见熟悉的追逐声,顾不上其他,运起轻功跳上了围墙。
掌心的触感挥之不去,元徽月在墙上踟蹰了一瞬,有些羡慕:“我记住你了。”
亭中两人皆向她看去。
少女云浓绀发,月淡修眉,一袭云锦裙轻盈立于高处,在银灿灿的月光中飘曳。
她莫名点了点头,一跃而下。随着她掠过,亭下每一处似乎都染上蓝色,如月夜里叶下的霜。
少年望着元徽月消失的方向连连摇头:“少爷,你仰慕者的水平越来越厉害了。”
“眼瞎就去治。”
“少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请问二位是否有看见一位蓝衣小姐经过?”
少年回过头,露出身旁人的面容,与乐目光一肃,定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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