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这里吧？只有这里能还给你你最想要的舒适。”冯长生说，“这里充满了绿意和蝴蝶，是你最喜欢的场景。”
封笙握紧的手颤抖了起来，可是没一会又慢慢松开了。
他没怨恨过吗？
他当然怨恨过。
他最应该怨恨了。
封笙闭上了眼，安静了一会儿。
蝴蝶翅膀扇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封笙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又释然地摇了摇头。
冯长生微微皱起了眉。
封笙睁开眼看他，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你想拿这个控制我吗？”
冯长生没说话。
封笙笑着摇头，“你输定了。”
冯长生不解地看着他，“你就这样接受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
“我永远也不会接受的。”封笙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了解到关于我的这些事的，但是你很显然没有了解全面。恰好就是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安然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所以你没办法拿这个威胁我。”
冯长生苦笑一声，“我不了解你？”
封笙微微笑笑，“你当然不了解我。”
冯长生无奈的笑着，小声说：“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认出我啊，傻孩子。”
封笙看了看身后，周围还是密林深处不见天光的样子。
刚刚在他身后包围起的藤又都伏在了地面上，变成了乖顺的模样，冯长生眉头紧锁的注视着他。
“你真的能习惯依附于他人而活的人生吗。”冯长生问。
封笙浑身一僵，没说出话来。
谁会喜欢这种生活呢，一旦离开了某人，浑身就会不受控制的发痛，连最基本的正常呼吸都保证不了，谁能喜欢这种狼狈的日子呢。
但他是最没资格不接受的那个，不接受就不能活。
他也不是没想过自杀，只是他痛多了以后得到的并不是习惯疼痛，而是加倍的厌恶、忍受不了疼痛。
所以自杀这条路他走的并不顺利，他割开颈部的瞬间锐利的疼痛就将他刺穿了，刀和眼泪一起落在地上，他不受控制的想去找阎向迹。
是的，在他的世界里，阎向迹就是万能的止痛剂，再汹涌的痛楚都会在靠近他的时候安然消散。
他几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一痛就会想起阎向迹，这两个词总是要一起出现的。
所以当他浑身是血的走到阎向迹身边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回过神——他不是想死吗，为什么却来到了他身边呢？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阎向迹眼里的惊恐和手臂的颤抖，他悲惨的意识到了，在他痛苦又模糊的世界里，阎向迹不仅和疼痛密不可分，还和死亡相伴相随。
阎向迹会在他痛的时候抱住他，陪他一起流泪，心疼地说他疼坏了，求他不要死。
这么一来他还哪舍得死。
封笙垂眸思索着过往的种种，身后的藤再次疯狂的跃动起来，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在封笙身后摇摆。
冯长生看着这场景，微微勾起了唇角。
封笙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了，长剑也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微微发抖。
冯长生敏感地捕捉到这一点，追问他：“那个人对你好吗？”
他明明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但他的眼神已经告诉封笙了，‘那个人’除了阎向迹，不会是别人。
“很好。”封笙平静地说。
冯长生却叹了口气，“那你就完了，傻孩子。”
封笙皱起眉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对你越好你越离不开他不是吗？”冯长生缓缓说着，“疼痛让你想起他，他就不会让你想起疼痛吗？”
封笙呼吸一顿。
他为什么会知道。
痛了要找他最爱的阎向迹，可这也正好印证了另一个事实——他找阎向迹就是因为疼痛。
他带着一身的痛苦靠近阎向迹，对阎向迹来说太不公平了。
所有现在他想起阎向迹，也会心痛难忍。
封笙摇了摇头，努力不被他的思路带走，眼眶却微微发红了。
而冯长生还在说着：“你无法脱离痛苦，都是因为他啊。”
“世人多为情所困，能逃生者有几何？”
“爱是最痛苦又不致命的剧毒、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更是让你心甘情愿画地为牢的枷锁……”
“别爱他，更别被他爱了，不然你就永生永世都要万劫不复的痛苦了，嗯？”
他的声音在四周盘旋回荡，温润的声线似是在好言相劝，可实际上确实在杀人诛心。
封笙被他的声音包围，像是被恶鬼缠住了无法脱身，呼吸急促起来，手也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觉得他说的对呢……
如果没有阎向迹，他根本挺不过刚到奈何的一个月，也根本不会长大到现在。
如果没有阎向迹，他就会没有现在的一切——包括疼痛。
包括疼痛。
他们的羁绊本来就是痛苦的。
而他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
是阎向迹让他活了下来。
是阎向迹让他痛苦的活到了现在。
封笙心跳空了一拍，浑身的血似乎都凝固了，手里的长剑铮然落地。
他忽然觉得他一直靠着可悲的爱撑着活到现在特别像一个笑话。
他那么爱阎向迹，那么放不下黄泉地府的所有人，可是大家又是怎么看他的呢？他完全就是一个脆弱的累赘，每天只会让他在乎的人担心。
而这样一个累赘，连求死都会因为有阎向迹的存在而失败。
爱还真成了所有人的枷锁。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滑落，落在了地上的草丛中，像没出现过一样。
可惜了，都快到日子了他才想清楚。
阎棋和阎向迹还准备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给他换魂，他都不敢想如果出了事怎么办。他不能让他爱的人或是爱他的人给他陪葬，所以提前死在这里还挺好……
封笙闭着眼思考了好久，最后抬起头看向冯长生，突兀地道了句谢。
冯长生疑惑地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封笙笑了笑，眼泪还在往下流着，“平时没人会问我这些，我自己也根本不敢面对。谢谢你今天让我想明白这么多。”
冯长生看着他的笑，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封笙弯腰捡起了自己的长剑，然后没有半分犹豫的搭在了自己脖子上，动作轻易地像是捡起一片叶子，却又狠狠地在动脉处带动。
锐利的剑刃刚刚划破脆弱的皮肤，封笙的身后突然飞出了无数根藤，瞬间缠绕住他的手腕和身体，将他拖了起来，离开了地面。
封笙被迫与剑分离了，不适地皱了皱眉。
“为何要自寻死路？！”冯长生的声音已经失了冷静，“你应该恨他！”
封笙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竟然已经被藤托举到了能与他平视的位置。
“为什么要恨他，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封笙苦笑着看着他。
冯长生也不知道是从他这笑里看到了谁的影子，眼神瞬间变得狰狞可怖，声音也微微颤抖：“你就这么爱她？愿意为了她去死吗？”
“你总跟我说些我听不懂的。”封笙苦恼地说，“想杀我就快动手。”
“你确实该死！”冯长生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喊，突然跃下了树枝，无数的藤托举着他，飞到了封笙面前。
封笙无处可逃也不想逃了，他自毁的冲动从没这么强烈过，脑子里所有阴暗的想法好像都被冯长生激发出来了。
冯长生抬手就掐住了封笙的脖子，封笙瞬间痛苦地皱起了眉。
“呃……”他手上用的力气越来越大，封笙刚刚划开的伤口一下涌出更多的血液，窒息感和血腥味共同占领了他的喉管。
“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冯长生死死盯着他，声音刺耳，“你这条贱命，早该归我了！”
封笙根本喘不上起来，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着，他意识渐渐模糊了，脑子里也回荡着一个声音。
是啊，好像诅咒出现在他身上的时候就已经在提醒着他了，他就是最该死的人……
万籁俱寂了一瞬，绿色的世界忽然轰然震动起来。
冯长生愣了愣，忽然回过了神，眼神震惊地落在了自己掐着封笙脖子的手上。
还没来得及他做什么思考，整个地面开始震动，暗绿色的天空也开始下压破碎，一缕金丝飘落下来。
封笙呼吸突然通畅了几分，控制不住的开始咳嗽，不解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直到金丝飘到了他面前，他错愕的红了眼圈。
“什么……”冯长生眼球颤动着看着周围坍塌破碎的世界，“这怎么可能……是谁……”
封笙见到金丝的时候就知道是谁了，苦笑着提醒了他一下，“杀我趁快吧，阎向迹来了就不让你碰我了。”
冯长生又盯住了他，眼里慢慢布上了血丝，封笙这次是真从他眼里看出了杀意——对他的杀意。这狠厉的眼神与刚刚不同，刚刚他明显是把他认成了另一个人。
封笙抬手碰了碰那缕好像快要消散的金色雾气，笑了笑。
冯长生一手幻出了一把荆棘缠绕枯木形成的利刃，对着他高高扬起，满含怒意和怨气的喊：“你凭什么被爱？！你根本不配——！”
“放你妈狗屁——！”
嘹亮的对骂回荡在这天地之间，封笙睫毛轻颤，眼见着一根金丝箭带着十足的怨气飞射过来，正中冯长生的前胸。
“啊——”冯长生的痛呼声都被风声带远了，他被那箭的惯性直接带倒，根根藤蔓瞬间跟着他离去，他不受控制的飞远。
缠绕着封笙的藤也瞬间失力抽离，封笙一下落了下去，双手还下意识伸向上空去抓那缕金丝。
一分一秒的坠落似乎都被放慢了，金丝离他远去，他抓空的手忽然又被握住了。
失重感戛然而止，封笙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他的腰，又握住了他的手，他百感交集的看向这双手的主人——阎向迹在带着他平稳下落。
他经常以这种被他抱在怀里的视角仰视他，他的五官就算是以这样的角度看也依旧是极好看的。
封笙近乎痴迷的看着他，双眼都还有些失神，眼泪早已经决了堤。
他又出现了，他总出现在这种时候，阻止他下坠，更阻止他死。
阎向迹抱着封笙缓缓落下，把他放在草地上的瞬间，周围金色结界全部破碎，一起飞向了封笙的脖子。
他单膝跪在封笙身边，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一手按着他脖子的伤口，眼里全是心疼和着急。
封笙意识都模糊了，还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阎向迹蹭了蹭他的手，眼泪也憋不住的落下来，“对不起……”
封笙虚弱的笑了笑，哑着嗓子说：“你道什么歉。”
这声音太小了，几乎是气声，但阎向迹能听清，也认真回应：“我没保护好你。”
封笙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有义务保护我。”
阎向迹眼泛泪花的看着他，“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封笙依旧笑着，抓住了他覆盖在自己脖子伤口上的手，“松开我吧，不用帮我止血了。”
阎向迹愣了愣，“为，为什么，不痛吗……”
封笙眯着眼看着他，笑的像一朵马上就要碎掉的冰花，“早习惯了，放手吧。”
阎向迹摇了摇头，“不行，我要……”
“阎向迹。”封笙打断了他，声音带上了忍不住的哭腔，“我让你放开。”
阎向迹彻底愣住了。
封笙哭的厉害，侧过了头去没让他看，声音也发着抖，“别救我了，我不想活了。”
这一句话简直比世上任何一种刀刃都要锋利，狠狠刺进了阎向迹心里。
刀尖上还淬了名为爱的毒——他这么珍视保护的爱人，亲口跟他说不想活了。
阎向迹手抖的不成样子，也不敢继续给他止血了。
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没有几次不听封笙的话。
眼泪无声的坠落下去，阎向迹只能看见封笙的侧脸，他长长的睫毛在发着颤。
阎向迹大脑一片空白，不想相信地笑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脸，“你，你在开玩笑吗封笙，别闹了……”
封笙极力忍着哭声，咬着唇摇了摇头。
阎向迹也哭着看着他，声音却一下冷了下来，“为什么？”
封笙没说话也没反应，只倔强的侧着头不让他看。
阎向迹扯嘴角笑了笑，点了点头，“是因为冯长生刚刚说了什么吗？”
封笙不知道怎么回答，依旧沉默着。
阎向迹收回了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封笙愣了愣，后知后觉的想看他要去做什么，发现他已经站起来走开了。
封笙也是这才发现远处的冯长生。
他根本不是自己坠落的，他完全被那箭从上至下射倒在了地上。
长箭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地上。
他看着阎向迹的背影，他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冯长生，周身金色的光越来越明亮，一把和封笙的剑十分相似的长剑渐渐在他手中实体化。
原地还留着很多金色的光晕，贴在封笙身上保护着他。
封笙喊了他一声，“阎向迹！”
阎向迹脚步一顿，转身看了看他，眼中还有不散的杀意。
“你要做什么？”封笙努力撑起身子喊。
阎向迹扯嘴角笑了笑，“杀了他。”
封笙摇头道：“和他没关系，你别……”
“只有杀了他，咱们才能回去。”阎向迹打断他，“这里是幻境，你应该知道，杀了他他也只是在这里死了。”
封笙愣了愣，缓缓点了点头。
“我刚刚也陷入了幻境之中，只有杀死红雾的源头才能回去。”阎向迹说。
封笙左右看了看，这里明明全是一片绿意，并没有红雾，便不解的嘟囔：“可是这里没有红雾……”
“封笙。”阎向迹对着他苦笑，“你回头看看。”
封笙彻底愣住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缓缓转过了头。
根根粗藤正在他身后摇摆着，藤上依旧有密密麻麻的小眼睛，周身全都包裹着浓厚的红雾，如火一般涌动着。
而这几根藤的藤根，连在封笙身下的草地里。
封笙恍然大悟地笑了一声，卸力坐在了地上。
这个幻境里，红雾的根源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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