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者，寿命随修为增长而延长，对时间的感知与普通人相比略有不同，所需修行时间自然应长于普通人家。因此按照垕齐的规定，不论身份，不论年龄，必须于专为修者所设的学院中修行够十年时间，才可入仕。
这十年里，正是贵族子弟为自己增添名声，拉帮结派的好时机。如今皇帝尚年幼，朝廷上国师与宰相针锋相对，两派互不相让，就使得结党营私的行为更加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夹杂在中间的小宗族就……
处境好像还行？
萧岚蹲在青石地板上，听着眼前的女孩叽叽喳喳讲述着她入学前收集到的“小道消息”，陷入了沉思。
“宰相那派的代表人物，呃……叫什么来着？算了他不重要，我要说的是那位国师府的人物，凌霜！他本是一介草民，救国师有功后被赏赐参与武举的资格，凭借自身努力一步步考上来的，后来才因资质出众被国师收做亲传弟子，所以他特别能共情我们这些无依无凭的小贵族。我们就算不站队也没事的，凌霜公子不仅不会苛责，有时还会帮一把，是不是很幸运？”
“不站队……”
萧岚抬头，看向了周围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们。他们吃穿用度均是上等，比起淇定的人们，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们的特权和财富均来自于家族，怎么可能不跟随家族的安排走？
这么想着，他也就问了出来。
粗衣绿衫的少女摇摇头，笑得眉眼弯弯。
“总会有我们这些被家族抛弃的人在，对不对？我们可以专心求学，等毕业了，说不定那个时候国师和宰相也决出来胜负了，到时候我就给自己请个偏远的小地方，混吃等死……”
她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不仅把自己的未来安排好了，还带着萧岚展望了一遍这个国家的未来，听得萧岚哭笑不得。
“等宰相和国师分个高下，小陛下应该也长大了，真希望到时候掌权的也是像凌霜那样的人。到时候天下太平，无晦物扰民，无战争压迫，每个人都平安富足该多好。”
萧岚对此呈悲观看法：“可能吗？即使上位者当真如此，背后也还有仙家操控，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就只能剥削百姓，何来每个人的富庶？”
“诶呀，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嘛……”
凌霜在远处看到萧岚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两个衣着朴素的学生凑在一起谈笑风生，畅想着未来，和周围衣着光鲜亮丽满眼算计的家族子弟们格格不入。
那姑娘眼中星光熠熠，口若悬河地讲起了自己不算宏大的未来规划，一直讲到无话可说，她才想问起萧岚。
“所以你呢？是想加入某一方，还是和我一样混吃等死？”
萧岚眨了眨眼，侧过头来，正好对上了凌霜的视线。
凌霜被那眼神烫得一退，竟莫名有些心虚。
只听萧岚说：“我不想加入国师府，但是我想站在凌霜那边。”
“咦？”枝颜的好奇心被勾起，立马追问：“为什么？你见过他？”
“嗯，惊鸿一面，再难相忘。”
“哇！！他一定长得很好看对不对？”枝颜惊喜道，把自己刚才混吃等死的言论忘的一干二净，“长得好看，为人又好，可惜我家是宰相那派的，等哪天我家倒了我也要去投奔他……”
……
凌霜微微扶额，再等他们聊下去，这话题就真不知道会偏到哪儿了。左右萧岚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不如上去打个招呼。
于是他整理了自己的情绪，主动走上前去，向两人露出了一个温和有礼的笑容。
“萧公子，别来无恙。”
萧岚弯了弯眼，看着他熟悉的面庞，总觉得这场景像一场虚幻的美梦。
他如愿找到了先生，以全新的身份。
“别来无恙。”
.
专为王公贵族开设的学校里，阶级欺压现象严重，按理说，凭自身努力进来的平民未受过系统的学习，无论是行为、谈吐、见闻还是实力，都比从小被家族精心培养的学生差一大截，极易被人挑刺，受人凌辱。
不过萧岚此人有所不同。
他实在强大。
自入学起，他便从未把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一路打遍各个学院，只为挑战更强者，不过几个月后就再无敌手。
这本应是一个十分招惹仇恨的行为，偏偏他在每次比试中都给足对手足够的尊重，从不下死手，靠实力让对手输得心服口服。比武结束，他也总会亲自将倒地的对手扶起，共同迎接众人的欢呼，有时还会送上一罐美酒做陪。
他记得每一个对手的名字，不论派别，皆与对手以友相称，杯酒会知音。久而久之，被他挑战竟成了一种荣耀，甚至被认为是对被挑战者实力的肯定。
天生的领袖，无冕的君王。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没有选择自己拉帮结派，而是坚定地站在了凌霜这边。
得益于他广阔的关系网，凌霜在学子间的声望更进一步，隐隐间，学院内两派间的胜负竟已显结果。
招揽萧岚的过程太过容易，简单得让凌霜都有些不可置信，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但几轮身份盘查下来，他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萧家弃子，儿时差点被自己亲哥按淹死在池子里，溺水休克后被扔进乱葬岗，醒后大难不死，修炼了一身本领才从地狱里爬回来。
好巧不巧，他的血亲正是萧喆。
凌霜第一次从手下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差一点就要杀了他。
可当萧岚乖顺地把自己脖子放上他的剑锋，对他浅笑时，他又下不去手了。
那双眼落在他身上时，里面永远只有他一人。
如此灼热，如此赤诚，即使是从权力漩涡中滚了一圈的凌霜，也不可避免地想要沉沦其中，短暂地逃避现实。
“萧岚……”
凌霜收起剑，面上没有了平日和人相处时的笑容，目光沉沉地看着萧岚。
“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岚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
看着他将自己封闭起来，看着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运筹帷幄，杀伐果断。
他那温雅徽柔的先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萧岚从自己的床铺上站起身，逐步逼近凌霜，直言不讳道：“我只为你而来，凌霜。”
“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情感。”凌烨冷声道，“你的兄长在多处村落犯下滔天罪孽，与魔教牵扯深重，让我如何能信你？”
见他放下了剑，萧岚得寸进尺，轻轻靠在凌霜耳边，低声呢喃。
想起萧喆，他笑容散漫，说出的话失了温度，让人不寒而栗。
“按理说，他是你我共同的仇人。”
“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亲手将他的脑袋拧下来盛酒喝。”
“他身后的血宿亦然。”
狠话放完了，他看向凌霜，浑身戾气收敛，纤长的眼睫向下垂去，连带着眼神都温柔下来。
“我知你与他们之间同样有血海深仇，也见到了你对出身草根之人的尊重。凌霜，我追随的是你，不是国师府。”
凌霜居高临下俯视他，声音依旧冷肃。
“我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情感，也不信你。”
“你敢在我面前卸下伪装，拿剑抵着我，又何不是我的进步呢？”萧岚愉悦笑道。
“……”
他说的没错，能放下伪装与萧岚坦诚相待，确实代表了很大的让步和进一步了解的信号。
但死去的淇定、死去的岚永远是他跨不过去的一根刺，即便萧岚无辜，他也无法彻底交付信任。
凌霜没再理他，偏过脸去，又一次避开了那如有实质的目光，拂袖而去。
树影萧萧，安静的别寝内，感受着逐渐散开的某种被隔绝开的空间，萧岚渐渐收起了笑容。
选择这个身份确实是迫不得已，若不是因为还有因果未解，他也更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地站在先生面前。
还有……
萧岚伸出手，尝试追踪散去的空间踪迹，但遗留的灵气太淡，最终以失败告终。
连这么一段简单的对话，凌霜都要使用隔绝窃听的术法，有人在监视他？
三个月里，凌霜基本不在学院学习，只有少数时间会在学院中修行。
据学院中同窗所说：以往的凌霜回到学院的时候，有不少被欺凌或者家中有困难的人都会找凌霜，他也很爽快，能帮就帮，硬是一人一剑把宰相那派的人物杀得没脾气。几年过去，学院内风气肃然一清，近期甚至都没人向凌霜求助了，问的全是学业上的问题。
在众人心中，他就是温柔可靠的代名词，国师府培养出的天之骄子，是未来身居高位仍忧国忧民的肱骨之臣。
如今又有了以武会友拉拢学院中人的萧岚，他的豪爽以另一种方式达到了凝聚人心的目的，和凌霜的做法相得益彰。
几番下来，学校众人几乎对凌霜达到了一种盲从的态度。
这是萧岚想看到的，但有些人就不这么想了。
比如宰相一派的人。
翌日，昨晚的对峙并没有打击到萧岚，见到凌霜时，他一如既往地凑了上去。
此时正是饭点，学生中三两成群去吃饭很正常，但凌霜不同，明明是学院中的风云人物，想要和他攀关系的人一轮接着一轮，身边却从来没有并肩而行的至交好友，甚至连跟班都没有。
不过似乎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在假清高。
“凌公子代表了国师府，不和人走一起，肯定是怕咱们被宰相派针对。唉……真是用心良苦。”
“就是！他明明就是为了不让你被人为难！你也别努力了，他那么好一个人，肯定不会答应的。”
……
围着萧岚的同学好意劝阻，试图把这位锲而不舍往凌霜身边凑的人劝回来。
劝着劝着，就劝了他半年。
刚听到这样的言论时，萧岚就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
然后此人一句不听，又转头执著地追逐起凌霜的脚步，寸步不退。
对于自己入学时认识的这位朋友喜欢往凌霜身边凑，枝颜对此已成习惯，一边笑着打趣一边跟上去，等待着他被向来独来独往的凌霜拒回去。
在她旁边，一名个子高挑的红衣姑娘也露出了笑容。
摆渡人一族向来神秘，地处偏远，待红妆来到学院中时离开学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样一位人物，枝颜自然对她的身份充满好奇，打听着打听着，一来二去，也就顺理成章和她成了朋友，连着萧岚也和她熟络起来。
不过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这次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
听到熟悉的呼声，凌霜放缓了脚步，轻轻侧头看向来人。
这一次，他没有置之不理。
萧岚个子很高，站在凌烨身前，正好挡住了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他声音轻柔，除了凌霜谁也听不见，但罕见的，被他遮住的人没有再拒绝，而是低叹一声默许了他的跟随。
萧岚回头冲女孩们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开心地跟着凌霜去了菜馆。
枝颜：“……”
红妆：“……”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相顾无言，只觉得这人不像是要追随凌霜，更像是在追求凌霜。
菜馆中人潮涌动，萧岚自告奋勇去打饭，凌霜随便找了一片人不多不少的位置坐下。枝颜和红妆嘀嘀咕咕，一直在不远处暗戳戳地观察，盯得凌霜如芒在背，便让她们一起坐过来了。
只是她们还没坐到位置上，凌霜面前的座位就被人先一步抢占了。
来人一身锦衣华服，神情倨傲，腰上白玉刻“相府”二字，身后跟着不少小弟，来者不善。
他开口便是嘲讽：“凌公子倒是有雅兴，怎么天天和这些草民一起在这腌糠地儿觅食，也不怕自己染上穷酸气？”
没等凌霜开口，他便自顾自地回答道：“诶，看着你这张精致的脸我都要忘了，你也是从那贱民位置爬上来的，指不定用了什么手段呢，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笑，一群跟班也跟着嘲笑，哄笑声四起，听得周围人脸色各异。特别是出身低微的学生，有不少都攥紧了拳头。
这话意有所指的太明显，简直是把他们当作畜牲看待。
凌霜倒是不恼，只疑惑道：“手段？我不明白，还请傅公子解惑。”
“当然是靠你这张脸啊，真是奇怪，难道国师好男色？”傅柄焯恶劣道。
凌霜似乎起了些兴趣，仔细打量他，随后，又像是眼睛被刺一般收回目光。
“公子对这方面倒是比我博识，是因为宰相府盛行此法吗？国师府向来公平公正，只认实力，我实在没想到还能这样另辟蹊径，是凌霜见识短浅，今后还请公子多多赐教。”
“你！”
凌霜继续反唇相讥：“更何况，公子何必一口一个‘贱民’？普天之下，凡大齐国土所至之处，皆为手足同胞。你身为相府之人，如此作践，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装腔作势的小人！”
傅柄焯怒气上涌，几句话过就恨不得冲上去把这故作矜持的伪善者打一顿，但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在这个话题上占不到上风，便立马收了表情，故作深沉地笑了笑。
他从位置上半起身，缓缓凑近凌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在学院里意气风发又如何？凌霜，你还不知道吧，你前几天费尽心思救下的村子如今归相府麾下的薛家管，你前脚刚走，他们就拿刚出生的婴儿穿串玩，拿细皮嫩肉的妇女炖肉吃，现在那里已经又快要被灭族了，开心吗？”
这话说完，傅柄焯得意洋洋地等着凌霜暴起怒斥他，但出乎意料的，凌霜只是微微抬眼，眼底是说不上来的情绪。
意料之中？不以为意？嘲讽？
不管是哪种，都让人胆寒。
傅柄焯与他对视时，隐约感到一股冷气在四肢百骸中乱窜，冻得他萌生退意。
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草民，凭什么被国师府看中，坐到和他们齐平的位置？
当意识到自己在害怕时，他一下子失了分寸，自顾自怒骂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有什么用？勾一群贱民给你当牛做马有什么用？他们动摇不了宰相府分毫！动摇不了仙家分毫！你以为萧岚是真心待你？他也不过是出身贫贱想要攀权附贵的一条狗而已！”
“喂，说谁是狗呢？”
萧岚端着两份饭，悄无声息地和傅柄焯并排而坐，不知斜睨了他多久。
傅柄焯被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查看周围，却发现自己的小弟被七横八竖地撂倒在地，整个过程平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他按上自己腰间的剑，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绝对打不过萧岚，便又放下了。他抓着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冷嗤道：“说得就是你，一个被萧家赶出去的弃子，他给你点好脸色就赶着上去巴结，可不是狗吗？”
萧岚无所谓地往嘴里送了两块肉，晾了他一会才吊儿郎当道：“傅公子，你没有朋友吗？”
傅柄焯：“？”
萧岚怜悯道：“好可怜啊，身边只有狗，连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哦对，你说他们巴结你，你之前对巴结是怎么定义的来着？”
他歪歪头，目光扫过一地残骸，语气嫌弃。
“傅公子口味独特，萧某佩服。”
“你有病吧你！”傅柄焯气得连剑都不拿了，直接撸起袖子就要打他，却被一片红色一脚踹得飞起数米。
傅柄焯看着来人，恼道：“你又是哪根葱！”
红衣女子轻蔑地俯视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摆渡人，红妆。”
摆渡人这个神秘的氏族，不掌权财，只掌生死，别说皇族，连仙家都要让他们三分，傅柄焯一个相府旁支，想和她硬碰硬，也要掂量掂量。
傅柄焯从地上爬起，恶狠狠瞪了一眼凌霜，不甘心地撂下一句“等着瞧！”，也不管自己一地的小弟，狼狈地悻悻而去。
被他这么一闹，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凌霜起身，承受着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泰然自若依旧。
“抱歉，让各位见笑了。”他真诚道歉。
“哪有的事！”人群中立刻有人附和，“凌公子高风亮节，我等佩服！”
“是啊是啊……”
有人带头后，人群赞同声不绝于耳，凌霜也露出了标准的、能安抚人心的笑容。
“为了补偿各位受到的惊扰，这顿饭大家随便点，支付的灵石全算在我头上。凌霜仍有要事在身，就先一步告辞了。”
周围沉寂两秒，然后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解决了手边事情，凌霜大方接受着周边目光的洗礼，带着萧岚轻巧离去，只是在路过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时，微微点了下头。
这场风波没有很快平静，而是爆发了极高的讨论度，那场发生在菜馆中的对话被逐字逐句爆出，一时间各种言论甚嚣尘上，有人骂相府之人草菅人命，也有人觉得凌霜攀得高位的手段存疑，但主流观点永远站在凌霜这方。
萧岚最开始有所疑惑，还在思考相府的人怎么这么不经打。连这点流言蜚语都压不住。
直到后来与岁辙相熟，他才明白一根笔杆子能撬动多大的舆论风波。
以匿名信纸作嘲讽，引傅柄焯暴怒，拦截国师府信封，派人煽动情绪等等……看似突发的情况，其实都早有预谋。
这就是天下势中最早的“人”——政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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