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迷迷糊糊。
等我再彻底苏醒,已经不知是哪天的深夜。
床头是我的笔记本,只可惜鼠标不知所踪。我叫来护士帮忙开机,缓慢而笨拙地打开一个秘密文件。
里面有我这些年所有小说的文件压缩包,虽说总共没挣几个钱,可还是我的宝贝。
本来是寻思等写不动的那天,把它们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书。我也没承想,这么点个岁数就死到临头了。
我想跟孟胤东商量商量,别再让我住这销金窟了,我遭罪,他钱包也遭罪。如果真想“救助”我,就把这几本书帮我出版了。
我那脸皮要铺开,真比命长。
我趁夜从头捋着文件内容,竟一宿干到了天亮。孟胤东卡着病房开门探视的点儿来的,因为今天要来和我商量,动不动手术。
我不禁开始好奇他到底有多少钱,能这么随心所欲地砸在一个陌生人上。
我没医保,手术少说二十万。孟胤东这钱要掏了,我就成了丧失人权的一条狗,还哪有机会和他提版权?
他看我支支吾吾,好脾气地把着床沿,微微俯身,问我有什么顾虑。
“我……我可以不做手术么?”
“我和院长聊过,你这个情况术后五年存活率70%,五年内治疗费用我全权负责,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是我呢?我和她……道完……歉,不……就没……没有价值了么?”
我气喘吁吁地说完这段话,竟引得他眉头紧皱。
“纪冬,你对待生命的态度,让我难以理解。你是活生生一条人命,我有能力救助,为什么不伸出援手呢?”
道貌岸然的孟胤东又出现了——我都不乐意浪费口舌去问,那劳烦您把咱市里所有医院的病号都救助了吧,看看你的钱包到底能撑几天。
我就是个坏胚子,哪怕我正享受着他的救助,也不耽误我咒骂他的伪善。
“我……不做……手术,你,你可以帮我……”毕竟有求于人,我还是语气轻柔了些,“电脑里,有二十……多本小说,我想……我想把它们印成书……”
孟胤东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法沟通——我能看明白,他大抵是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难得的单纯善良让他愿意放下身段,去做慈善也好、图个心安理得也罢,总归是个不染纤尘的人物;而我不一样,我打小阴沟里乱窜,最不怕的就是泥和灰。我油滑得很,这是要死了才本相毕露,若在人前,也能装出个人模狗样来。
现阶段,我只能不要脸地恳求。这医院躺得我浑身不自在,若事成了,我也没什么生的奔头,早早窝回家里,多点几顿外卖就准备上路了。
正当我美美畅想临终生活,孟胤东突然抬手,合上了我的笔记本。
“手术必须做,算是你出版的前提。”他温和开口,语气却不容置喙,“我会找专业人士沟通意见,若能出版就出版,不能流通发行的,就做典藏版封存,或者捐到图书馆。”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
这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剧情?我写小说都不敢这么编——倒不是因为他花了多少钱,而是他的细心和周密让我咋舌。
我还以为,他是在权衡我这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到底再值不值得他救助。
趁我没回过神来,孟胤东接着发话了:“但我也有条件。所以,如果想要你的书出版,就好好配合治疗。”
孟胤东被一通电话匆匆叫走,留我一人在病房里哽咽失语。
高兴。
这种雀跃的情绪,很久都不曾有过了。
隔天一早,我被送到另一个院区做术前检查,到那儿听医生闲聊我才知道自己要开颅——需要先剃掉我为数不多的头发,然后进行一次深度麻醉和时长约十五小时的手术。最重要的是,术后我还得回ICU观察十天。
这听着可比死都吓人。
我的救世主孟胤东,直到我被推进手术室前都未曾出现。这期间我多次想和大夫提出拒绝手术,犹豫过无数张“本人知情同意”的治疗单子,可那出版小说的诱惑始终存在,我不停地麻痹自己,就算死在手术台上,那些小说,也都有找落了。
我不知道的是,孟胤东对我的了解远高一层。他每天都在医院,只是不在我眼前露面。或许他猜到了我会“知难而退”,怕我这个心术不正的再提什么加码的条件。
生意人,精着呢。
而他之所以在我身上投入这么大精力,还真是那个最狗血的原因——从小顺风顺水、被救助人感恩戴德恨不得跪着捧着的孟胤东,没见过我这么号人物。我的反叛情绪引起了他的兴趣,就像优等生碰到了一道超纲题,哪怕课都不上了,也要研究透,要不我就这么草草走了,会成为他一生的心结。
这时候的我们谁都不知道,我会成为颅内细胞胶质瘤临床试验新药的首例成功受试者,十年存活率达到了80%。
我没想到,最让我头疼和恐惧的开颅手术,竟然没什么感觉。眼看着全麻药一滴滴汇入静脉,身上逐渐传来一种刚泡完温泉搓完大澡的感觉,滑溜溜、飘飘乎,像根羽毛。等麻药劲儿一上来,四肢顷刻酸软,万念皆空。
“小东,回家了。”
我低头瞅瞅我的鞋,一对硕大的Hello Kitty映入眼帘。
“愣着做什么,我给你买了米糕,快,趁热回家吃。”
一只大手伸过来,攥住了我的胳膊。我顺着那身黑色的制服向上看去,我爸正笑着看我,另一只手拎着被雾气蒸腾的塑料袋子。
那时他还不是警察局长,不用下了班依旧坚守阵地,每天都能给我捎些爱吃的零嘴回来,我妈也会演好贤良妻子的角色,在家张罗好一桌饭菜。
而我,只用顾着玩,每天在小区那块沙地上,玩得尽兴,玩得灰头土脸。
虽然我蛮横又爱闹,可我偏偏是孩子堆里最小的,总能获得额外的宠爱。我堆的里倒歪斜的沙堡总能被人称赞,就算惹哭了别的孩子,家长也会体谅地说“算了,算了”。
好像从那开始,我的人生每况愈下。又或许是没有了“爸爸”这个强有力的保护伞,一切掩盖在其乐融融下的丑恶,都悄然浮出水面。
我被拉着往回走,许是看我步子蹒跚,我爸一把把我抱起来,让我刚好可以稳稳当当坐在他的臂弯上。
“我们回家喽。”
我在梦里泪流满面。都说麻醉后会还原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那么爸爸的身影,和被反复提及的“回家”,或许才是我真正难解的执念。
三四年前,当时小区里的邻居不知从何处联系上了我,惊讶于我的现状。我都懒得打发他,可他却不停地念念叨叨,说老纪的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样,是怎样?丢了他的脸面吗?可我连我爸的脸都不再记得,就算梦里,也辨不清轮廓。可我偏偏就知道,那是我的父亲,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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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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