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收回来间,袖袋里发出木块碰撞的声音。
谢灵昭愣了愣,从中掏出了个小巧的木鸟并一根木条。
这场景发生在大家千金身上,多少有些奇怪。可谢灵昭只是垂眸,无声地立在那里,看向手中的东西。
木鸟瞧着雕的简陋粗糙,内里却大有乾坤,身姿轻盈,上弦后可飞一个时辰不止,是前世她做的最多也最趁手的东西。
机关造物,本该是别有洞天,于己于世都有益无害的手艺,却在婚后被太子轻飘飘的一句“堂堂太子妃,满手是茧,成何体统”判了罪,她的满腔心血从此便被叫了停。
可机关术何罪,她又何辜?
一步踏错步步错罢了,谢灵昭慢慢叹了口气,攥紧了手中的机关鸟。
刚出炉的糕饼散发着甜香,无声地打断感春的谢灵昭。
她被这气味吸引,慢悠悠地循着,走向街口的糕饼铺。
戌时刚至,正是下午的好时候。
春日百态齐聚,万物生机勃发。
谢灵昭生得纤细袅娜,今身着浅粉,步伐轻盈于各色摊位前流连,仿若一朵春花,吹进了喧嚣的市肆。
她买了糕饼,又进了脂粉铺子,胭脂花钿之类的小玩意置办几样,念头来了又去看了时兴的成衣,林林总总买了不少东西,见有街角糖画叫卖,还支使沐月去给自己买了个青蛇的糖画。
咬上糖画的时候谢灵昭心中微叹,好久没这么快活了。
主仆三人在茶摊歇脚,流竹拿帕子轻轻拭了谢灵昭的额间,笑道:“小姐今日好兴致。”
糖画融在舌尖,谢灵昭刚张口想点什么,却听旁桌谈到什么“神医”、“问诊”之类的字眼,这才想起上午本是计划着出门就医来着。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忘了,她转过脸来看向流竹沐月。
两人自是也听到了,皆是一脸恍然记起的表情。
主仆三人对视一息,流竹稍显愧疚,小声道:“对不住小姐,我给忘了。”
沐月则是笑着站起来,走去旁桌问路。
三两句话的时间,沐月便打听回来了,说是医摊就设在城隍庙。
那地方距此并不算远,却也不近。
谢灵昭今日已走了很多路,虽不觉得多累,总归也是知道自己的身子的,便没有强求,打算乘马车前去。
却没想到母亲特意使唤留下的这车,竟是冬日铺了绒毡的那辆。
门扉窗棂都垂着厚重的毯,座下还放了暖炉。
谢灵昭怔住,迟疑道:“要不我还是步行前去......”
“小姐那会儿发了汗,夫人才说别被风扑着了。”流竹赶忙劝到。
谢灵昭本觉着母亲这句实在过分关心,她虽体弱,却也不是吹一下便能倒了,更何况春风送暖。可如今身上发了薄汗,被风吹着,生起病来却真就容易地多了。
她哑然失笑,上了马车。
车内严密,一丝风都不透。
一路下来,谢灵昭脸颊热地微微发红,汗也多出了些。
好在马儿脚程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远远瞧见了游医的幡旗。
市井嘈杂,谢灵昭叫车停在了街口,未至铺前,远远地看到背对着她的一抹白色身影,那身影立于幡旗下,身边围了许多人,想来便是那位传闻中的神医。
谢灵昭刚要上前去,这时,一直背对着她那个白衣身影缓缓转身。
她无意抬眼看去,一个侧影,便见薄红的唇、挺拔的鼻、纤长的睫,直到彻底转过身,整张面容露出来,更是清隽如玉、明润卓然,谢灵昭心中赞叹:好一个貌若潘安!
惊叹之余,谢灵昭微微皱了眉,顿住了脚步。
容貌太盛的人难能成就,最易怀璧其罪,更何况这位公子如此年轻?
“小姐,怎的了?”见她停下,流竹问道。
谢灵昭不言,心中暗忖。
她示意流竹收声,主仆三人悄无声息地躲在人后观望,却见这位白衣公子毫无骄矜之气,不论身份出处,事事躬亲。
有杂役满腿生疮招蝇,围观乡民掩口遮鼻,躲之不及,他却神色自若,只叫随从扶着杂役坐下,而后亲手替那人冲洗疮口,修长骨感的一双白手染上乌血,丝毫不见皱眉,更显得气质高洁,俨然谪仙。
谢灵昭一见之下,对自己的揣摩深感惭愧。
人群渐少,谢灵昭上前去。
见她立在那里,那个侍从模样的人讶然,只道:“姑娘稍等,下一个就到您了。”
王行见来了位官家小姐,心下忐忑,怕谢灵昭若又是位瞧上了自家公子的贵女,这平洲城便要待不下去了。
只好请人先稍后,等自家公子决断。
谢灵昭却不知道这侍从的想法,只等在一边,想着为自己的揣摩道个歉,一时对话的二人心思各异,思索间王修尧已然处理好了病患的疮口,听闻此人家中赤贫,便未收分文,嘱咐了两句送走了,而后边净手边看向谢灵昭。
谢灵昭上前两步,眼中敬佩之情丝毫不藏,说道:“先生怜贫惜弱,善哉仁心,实数难能。”
她心中想着怀璧其罪的事,脸上还残存着车内闷出的潮红,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倒像是另有所图。
毕竟怀璧其罪还有另一种可能......
不知这年轻公子家世如何,若是无权无势,恐常常会被人捉婿。
想到这里,谢灵昭罕见地稍窘。
“姑娘谬赞,医者父母心罢了。”王修尧见她面色发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示意她坐下来。
见她近看唇色发白,似有盗汗,又见她衣着厚实,像是畏寒,当即问道:“姑娘可是手脚冰凉,稍一冷些便动辄咳嗽,偶会头晕眼花,伴有气短症状?”
谢灵昭微愣,见他磊落坦荡,丝毫没有误会之意,叹息道:“无一不符,先生果然医术了得。”
王修尧摇了摇头,“皮毛罢了,烦请姑娘伸手,容在下探一探脉象。”
谢灵昭轻扯衣袖,漏出一截皓腕,配合地搭到桌上。
手帕之上,三根修长的手指堪堪落定,王修尧便皱起了眉,一脸严肃,随着脉象动辄,眉头竟越皱越深。
谢灵昭见惯了看诊时大夫们凝重的表情,并不奇怪,只道:“不瞒先生,我这是先天的毛病了,不知吃了多少药了,却总不见好。”
王修尧松了手,而后说:“小姐不必妄自菲薄,此病难治,却也不是毫无办法。”复又有些懊恼:“只是在下医术浅薄,只见过别人治愈一二例,却没来得及讨要此方。”
“那先生可知此人是何方人士?”谢灵昭听闻根治有望,打听道。
“一方游医,踪迹难寻。”王修尧叹息。
一旁听到这话的流竹忍不住失落:“这可如何是好......”
谢灵昭也颇有些遗憾,低头叹了口气,复又抬头,笑道:“如此便罢了,麻烦先生了。”
王修尧并不气馁,思索片刻道:“不过我可以给小姐换一副温养身子的药方,虽不能根治,但多少能比现下好些。”
“此外,小姐身体孱弱,还望绣花习字时注意着时辰,修身养性的事还是得需先修身。”
谢灵昭大抵知道这番话是因为自己平日在钻研机关上投入太久,多少影响康健,却不便多说,只点头道“有劳”,又想到自己那番怀璧其罪的揣摩,开口道:“远远望见时,还曾多想过先生或是找个由头避之不见,毕竟先生相貌......实在出挑,难免有避嫌的时候,却见今日先生磊落坦荡,一观之下,深感愧疚。”
王修尧讶然,头一回见有姑娘把这话说出来。
他似有若无地瞟过身侧的王行,后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里暗道不怪自己多想,自家主子实在生得相貌太好,总遭人惦记。
王修尧回过头,笑道:“姑娘才是真坦荡,不必多礼。”
谢灵昭敬佩于王修尧的品行,想着多付些诊金,也不枉杏林良医,荷包却无翼而飞,只摸出个机关鸟来。
未曾料到竟有小贼这样大胆,谢灵昭一时有些无措。
王修尧看在眼里,有意解围,见谢灵昭手中的木鸟虽雕的有些粗糙,但造型别致,很有意趣,当下便开口道:“我行医向来不为钱财,姑娘不妨将这木雕赠与在下,便当做帛金罢。”
谢灵昭也是头一次见这么行医的,心下觉得新奇,便将机关鸟送上。
事已至此,也需解释一二,她便道:“这并非木雕,而是机关鸟,我闲来无事时做来用于传信,满弦能飞一个时辰,先生不妨用它聊以解闷。”说着演示了一下。
王修尧只见那木塑的鸟儿仿若活了一般,扑棱棱地飞起,一时大为惊奇,连胜称赞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姑娘平日劳累并非因为绣花习字。
他当下思索一番,提笔落字。
谢灵昭见那字精瘦遒劲,颇有风骨,实在赏心悦目,便对这位年轻神医愈加赞叹,目不转睛地瞧着。
这时候有府里的小厮来寻谢灵昭,拱手低头,说是她父亲有话,特来传话。
谢灵昭视线从正写着的药方那里收回,似有流连之意,不过还是转向了来者,问道:“父亲有什么吩咐?”
那小厮道:“将军说听闻小姐还未归家,让小姐晚些时候去珍福楼一趟。”
谢灵昭不明所以,午间刚去赴了宴,又去酒楼做何?
不过既然是她父亲的话,便也没问什么,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一旁正在写方子的王修尧听到“将军”二字,心下微妙,太平盛世,倒戢干戈,沈国现下能被称为将军的人,可属实不算多。
他想起了些上一辈人的往事,笔尖微顿,回神续写时开口道:“恕在下唐突,可否请教姑娘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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