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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鱼鳞图册

地牢除了暗就是吵。滴水声,老鼠耗子啃食墙壁发出吱吱的声响,还有煎油滋滋,混着《金刚经》的诵唱。油锅上烙着螭吻纹,滚烫的刑贴上少女背脊。沈应知听见自己的骨头嗡嗡地响,

冰冷的手触上她的面颊。

"这冰肌玉骨,正合做本王的灯幢。"

"不要!"

沈应知猛地睁开眼,入目是青灰色的承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攥得生痛。平复呼吸间,她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沈应知又不自觉细细地又闻,这一次却只闻到在砚台中化开陈年墨香。

"醒了?"

张居正听到声响,放下墨条,起身走入后室。室内烧着炭火,而男人依旧披着玄色鹤氅。领口镶着的银狐毛,衬得一张脸愈发苍白如纸。

沈应知侧身看去,认出了他。

在这里,她也只认得他。是她求他救下她的。

沈应知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他生得极好,眉如远山含黛,眼似寒潭映月,只是唇色淡得几乎与面色融为一体,显出几分病态的羸弱。

"不要什么?"男人问她。那声音像是冬日里碎裂的薄冰,带着几分病态的沙哑,却莫名让人心安。她勉强撑起身子,锦被滑落时露出肩头狰狞的鞭痕。

"这是...哪里?"她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江陵寒舍。"

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中的江陵吗?沈应知想。

张居正坐在榻边,烛光落入他的眼中,沈应知在那看见了她自己的身影,这还是她吗?

他看着她目不转睛的样子提醒道,"你昏迷了三日。"

她又问:"你是谁?"

"这个问题你得先回答我。"张居正目光落在她肩头血红鞭痕上,大夫昨日来时,交代他伤口万不能碰水,不然一定会留下疤痕。肩头往下,便是青色烙印上,张居正抬手轻抚,冰冷与温热相触,竟激得她打了一个寒战。张居正瞥了眼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螭吻纹,全天下恐怕只有梁王才会用。你是辽王府的人?"张居正语气迟疑。

他将案牒放在她枕边,"辽王府新递来的海捕文书。"纸角盖着青色钤印,"说是逃了名唤春莺的侍妾,盗走王府至宝。"他指尖点着文书上的小像,画中女子眉间点着三瓣梅妆,"这可误会了。"

沈应知低头看向小像,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她茫然地看着他。

张居正拿起小像,比照着沈应知的脸,眯着眼反复地看来看去,"在下有些眼拙,你来给我说说,这是一个人吗?"

丝丝冷汗从尾椎爬了上来。沈应知的五指紧紧抓着被褥,柔软的云锦很快留下了她的指痕。

"这冰天雪地,你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张居正又问。三日前,游七担心他捡了辽王府的逃奴,被辽王知晓了怪罪,一路上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回来后,又特拿了海捕文书放在他案头。

为什么救她?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只手通天的大人物,也不是有多么菩萨心肠。

游七的担心不无道理。只不过......既然遇见了。

他想起离京前自己对那个人的斥责,内抱不群,外欲浑迹。他何尝不是在骂自己呢?回乡这一路上,见了不少当日同年,清廉的,贪污的,形形色色,私底下如何勾心斗角,酒席上都是其乐融融,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直至行至荆州府郊外,突遇大雪,张居正才感到了真正的清净。

清净之后便是她。

窗外冷风丝丝钻了进来,屏风外多少还是冷些。冷风激得张居正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一朵血梅。他转身去取药盏,沈应知瞥见他颈后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烙铁烫过。那疤痕的形状...。

"你..."她下意识伸手,却在触及他衣袖时缩回。

张居正回退半步,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只顾在灯下挑眉看她,灯影在窗上一点点晃出形状。他望着沈应知,缓缓道:"怎么?想好了?"

沈应知呆愣着摇了摇头,“是人都有个来处,”她苦笑地看向张居正,“也合该有个去路。”

“可我真的不知道。”

张居正凝视着她。不知道?忘记了?忘记好,忘掉那些腌臜事,又是一个新人。在这一点上,张居正多少有点羡慕。

他没再理会她,拿起毛笔,润上墨汁,开始回信。

捡到她后,游七生怕招惹到的是辽王府什么人,忙给安插在辽王府的探子陈红去信,谁知陈红自个已先将信递了进来,除了信,还有一个大荷包。

陈红不知张居正捡到了沈应知,却也因着别的事提到了沈应知。她是东南流民,父母具因堤毁淹死了。东南堤毁?想来是改稻为桑,毁堤淹田那件事了。张居正当时身在翰林,却人微言轻,顶头的全都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他也不能说什么。

只是,每每夜半时分,洪水入梦,他在梦中窒息,惊醒,枯坐到天明。他心里没过去,他知道。

张居正早将信纸烧毁,那封信上的一个字他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也不打算把沈应知是被人用命换出来的告诉她。既然忘记了,就忘个干净,干净得如同那天的大雪一样。荷包被他收进了暗柜里。

他写完信,扬声唤道:“游七!”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掀开门帘,寒风卷着雪粒子钻了进来,隔着屏障沈应知看见张居正的侧身避了避。

“大人。”来人应道。

“把这封信送过去。”张居正吩咐。

那人拿了信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游七走后,张居正问她“叫什么?”

“沈应知。”她答道。张居正眼里带笑,逗她“这倒是记着。”

沈应知以为他不信自己前番的话,忙解释道:“前尘往事,我确实不知道,如果非要说,如你看到的那般,我从雪中来,至于去路......”沈应知垂下了眸子,想起自家的小阁楼,“我要去到一个阁子。”

“什么样的阁子?”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记好了丫头,我是张居正,是你的恩人。”

张居正?大明首辅?她来到了明朝?

沈应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她的疑惑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张居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先真做了什么传到她耳中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都忘了吗?

“怎么这个眼神?你说的不会.......是我家的阁子吧?”

沈应知实在不好意思对着这个刚刚救了她的命,温柔虚弱的花美男说那是个装满了皇上在您老人家死后抄的几乎全部家当的阁楼。

她尴尬地揉了揉脑门,把手卷在嘴边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

连老天爷都警告她真诚些,她这一咳,引得喉头腥甜上涌,哇地一口,鲜血一涌而出。

李老山提着药箱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两个病秧子,一个没比另一个好到哪里去。他把药箱狠狠砸在案桌上,一只手指着沈应知“你,上榻。”另一只手指着张居正“你,找个火炉自己呆着。”

他把沈应知赶到榻上,两根指头在沈应知的脉搏处探了又探。

“张白圭,你要她死就不该央着我去救她。”

她的目光从张居正的鞋履滑到他的发丝。火炉太热了,竟把他这样冷硬的人烤得面色绯红。

沈老山并未停留,开完药就走。张居正想留沈老山喝口茶,沈老山一句张府的茶他喝不惯梗得张居正只好将他送走。

送走沈老山,张居正回头看向床上继续装睡的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居正让沈应知在这里安心住着。

这么养着一个小姑娘,掏心窝子里的话来讲,除了当年对游七,他难得发这样纯粹的善心,至于善心背后愧疚到底占了几分,张居正懒得细想。

沈应知的居所被安排在湖山小筑的西厢,紧邻账房。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临窗设一张紫檀书案,案头摆着鎏金铜炉,炉中燃着安神香。地上铺着波斯地毯。西墙悬着一幅《大明疆域图》,图上用朱笔标注着各地赋税数目。她立在《大明疆域图》前,指尖抚过荆州府的红圈——那里用蝇头小楷批注着"嘉靖元年隐田七千顷",朱砂已褪成暗褐色。

尽管说是安心住着,可沈应知却看不到什么安心的必要,她也无处可去不是吗?那个杯子如何把她送到了这?杯子死物一件,她甚至连发问的权利都没有。如果仅仅是因为触碰杯子就可以实现时空间的穿梭,那这条件未免也忒简单,退一万步讲,单那日送去检测,触碰杯子也至少有一只手的人。他们可都好好地呆在二十一世纪呢。

然而,无论如何,祖父既然说那杯子是张居正的,为了那杯子,沈应知也只好呆在张居正身边。

沈应知收拾停当推开账房的门,只看见药碗放在一旁,张居正伏案疾书,案头《江陵赋役册》上密布朱批。他今日未束发,几缕青丝垂落在"隐田七千顷"的字迹上,随呼吸轻轻颤动。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大人,为何不用药?"

听见沈应知的声音,张居正这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沈应知身着一件月白色缎面长衫,外披一件淡青色披风,披风边缘镶着一圈银线刺绣,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织锦腰带,腰带上绣着竹叶纹样。下身穿一条浅灰色百褶裙,裙摆宽大却不显累赘,行走时如流水般轻盈。裙褶间隐约可见银线绣制的流云纹,低调中透着精致。裙长及踝,露出一双素色绣鞋,鞋面上绣着几朵小小的兰花,清新淡雅。

她的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盘髻,髻上插着一支银簪。

张居正仿佛骤然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此刻她是从雪里走来一般。

沈应知见张居正没回话,只着手探向了药碗。触手一片冰凉,"药凉了,大人稍等,我拿去炉子上温一下。"

"你放那,交给王婆。"

王婆取走了碗,张居正带着她出了门。

昨日江陵虽刚下过大雪,今日正午时分却并不十分寒冷。

张居正着一身靛青色直裰,腰间系着一条墨色丝绦,步履从容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他的衣料虽不华丽,但质地考究,袖口和衣襟处绣着暗纹云纹,低调中透着几分文人的雅致。

他带着沈应知走进一家绸缎庄。店内陈设雅致,各色布料琳琅满目,从柔软的丝绸到厚实的锦缎,应有尽有。掌柜见张居正气度不凡,连忙迎上前,殷勤地问道:“这位老爷,可是要为这位小姐选些衣料?”

张居正点点头,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一匹浅粉色绣花缎子上。他伸手摸了摸料子,触感柔软细腻,便对掌柜说道:“这匹料子不错,可适合做襦裙?”

掌柜连连点头:“老爷好眼光!这料子是苏州新到的,绣的是海棠花,最适合小姐这样十二三岁的年纪。”

沈应知站在一旁,看着那匹粉色的缎子,心下汗然,在现代,她正是上大学的年纪,穿这种衣服走在街上会被小孩子说老阿姨装嫩的。

张居正见沈应知盯着那缎子出神,又对掌柜说道:“再挑一匹浅绿色的,做件褙子,颜色要清雅些。”

掌柜连忙取来一匹淡绿色云纹绸缎,张居正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就这些吧,再配些丝线和绣花样子,一并包起来。”

沈应知看着掌柜将布料包好,她抬头看向张居正,轻声说道:“大人,这些料子……太破费了。”

张居正淡淡一笑,目光温和:“你如今在我身边,衣食住行皆需妥当。这些不过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走出绸缎庄,张居正又带她去了成衣铺,为她选了一件月白色褙子和一条浅绿色百褶裙。褙子的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花纹,裙摆上点缀着小小的碎花,既清新又雅致。沈应知换上新衣,整个人显得愈发灵动可爱。

张居正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这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沈应知低头看着自己的新衣,只觉脸上燥燥的,说道:“多谢大人。”

张居正点点头,目光温和:“带你去吃些点心。”

张居正原打算带沈应知去上食坊尝尝新品,却见沈应知嘴里嘀咕着什么不对劲。他停下来好笑的问她什么不对劲,沈应知挠挠脑袋,道:“那老板分明算错了帐。明明说的是白色褙子和百褶裙一共五百两,结果算上配花,工期,足足要了您八百两,实在是奸商。”

是张居正好玩地看着她:“没想到你还会记账呀”

沈应知不好意思地笑笑,见张居正也不提那老板的错,自己也赌气闭嘴。

在长街转角撞见辽王车驾。朱宪诫金冠蟒袍,正用马鞭挑起个卖炭老翁的下巴:"这双眼睛倒亮,剜了给本王做盏天灯如何?"

张居正转头对沈应知说:"别动,坐好。"继而下了马车。

"王爷。",张居正上前半步,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老人眼睛往往浑浊,臣听说,清亮的眼睛多是半瞎,放在王爷的天灯上反倒冲撞了王爷。"

辽王嗤笑一声,"可惜啊张太岳,本王再也找不到,像你祖父那样合适的眼睛了,可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自戳双目。"鞭梢划过张居正襟前补子,"张太岳,你记着你祖父当年给本王牵马坠镫时,可没这般硬气。你们张家人,生来就该是本王脚边狗。"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你昨夜又咳血了?不愧是张家养出的狗,连痨病都随你那贱籍祖父。"

沈应知袖中手指蓦地收紧,心脏密密麻麻的像是针在上面碾过。

"王爷慎言。"张居正面色苍白如雪,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咳声,"家祖蒙冤之事,先帝早有定论。"

"定论?"辽王扬鞭指向瑟瑟发抖的卖炭翁,"就像这老东西,今日本王可以当他是良民,明日本王便可说他是盗匪。"他突然策马逼近,蟒纹靴尖几乎抵上张居正膝头,"你身上那枚螭吻烙痕可还疼?当年做本王伴读时,你跪着舔墨的样子..."

"王爷醉了。"张居正猛然截断话头,袖中滑落的珠串摔在地上,十八颗沉香子滚入雪泥。

"醉?"辽王哈哈大笑,策马离去,口中高唱着:"白圭旧仆问我安,螭吻吞日血未干..."

沈应知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帘,辽王的脸和梦中的男人的脸意外重合。

当晚沈应知梦见本该被做成天灯的她,被一个女人偷了出来,众人以为逃出去的是春莺,却不知春莺早被做成了朱宪诫的美人灯。半晌惊醒,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牙齿紧紧咬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子时的更鼓穿透风雪。她推开账房的门,发现张居正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只青瓷酒壶,案上摆着两只酒杯。烛火摇曳,映出他苍白的脸,眸中带着几分醉意。

"大人不冷吗?"她解下狐裘欲为他披上,却被攥住手腕。

张居正抬眸,目光有些涣散:"啊,应知来了啊。"

她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酒香清冽,却依旧掩不住他身上的药香。

"大人今日...为何不反驳辽王?"她试探着问道。

张居正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祖父的事?"

沈应知摇了摇头,她虽自幼听老头讲张居正的故事,可是张居正祖父的事,老头却总是避而不谈,只说那是个不成器的。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沙哑:"我祖父张镇,曾是辽王府的护卫。因不肯配合辽王伪造地契,被他用铁莲花椅刑折磨致死。"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沈应知还是看见,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

"那铁莲花椅..."她轻声问。

"椅面布满钢刺,受刑者坐上去,钢刺会随着重力下压,刺入皮肉。"他闭上眼,喉结滚动,"我亲眼看着他...被折磨至死。"

沈应知心中一痛,她不自觉地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她掌心微微颤抖。

"十五岁那年的腊八..."张居正眸中浮着醉意,指尖无意识摩挲她腕间红绳,这是他们今日在庙中求的,张居正原是打算让慈恩那个和尚帮她解一解身上的煞气,可是小门童却说慈恩出去讲经了,"辽王说我批注的《论语》污了书页,烙铁按上来时...墨香混着皮肉焦味..."

沈应知目光再次触到他颈后凸起的烙痕。螭吻纹在烛光下狰狞如活物,

"为何要做辽王伴读?"

"因为张家需要活命。"酒盏在案上重重一顿,"辽王说只要我肯当伴读...便放过我的祖父。"他忽然低笑,"你可知伴读要做什么?晨起跪着为他穿靴,夜寝蜷在脚踏值夜,批错一个字便是一鞭..."

沈应知的手落在他肩头。玄色衣袍下的躯体单薄如纸,脊骨嶙峋处还留着鞭痕交错的旧伤。张居正忽然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呛咳,血沫溅上她袖口的缠枝莲纹。

"别点灯。"他攥住她欲燃烛的手。黑暗里,药香混着血腥气漫上来,沈应知感觉颈侧拂过微凉的呼吸——他的额头靠在她肩头,重若千钧。

五更梆子响时,沈应知在案头摸索到了张居正留的字笺。松烟墨写着"早起练功",起笔凌厉的"功"字却洇开一片,像是握笔人突然咳喘。

她将字笺收入妆奁。

"姑娘今日气色好。"洒扫婢女捧来早膳时笑道,"大人特意嘱咐熬的川贝雪梨,说能止咳。"

寒风凛冽,天色未明,整个江陵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

沈应知被张居正唤到了后院。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走去。寒风刺骨,吹得她脸颊生疼,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消散在冰冷的晨光中。

后院开阔,四周的围墙高耸,墙角的几株老梅树在寒风中摇曳,枝头零星点缀着几朵红梅,显得格外孤傲。

张居正早已在院中练武,身姿矫健,动作如行云流水。他身穿一件深色棉袍,腰间束着一条宽腰带,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光在闪烁,划破寒冷的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沈应知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袖子里,冻得直跺脚,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居正的动作。

张居正练完一套剑法,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收了剑势,抬手擦了擦汗,转头看向沈应知,见她冻得缩成一团,不由得微微一笑:“应知,过来,先跑几圈热热身。”

沈应知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挪动脚步,嘴里嘟囔道:“这大冷天的,跑什么步啊……”

张居正听她抱怨,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冬日虽冷,但正是锻炼意志的好时候。你身体不好,更应该强身健体。”沈老山昨日把完脉,又训了张居正一顿。张居正就纳了闷,明明一直好生将养着,怎身体还是这么差。

沈应知无奈,只得跟着张居正绕着后院跑了起来。寒风扑面而来,冻得她鼻子发红,脚步也有些踉跄。张居正看着她的窘样,觉得她能熬过逃难的苦真是不知道哪方的菩萨保佑。跑了几圈后,她气喘吁吁地问道:“大人,您小时候上学的时候,也有……体育课吗?”

张居正一愣,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体育课?这是何物?”

沈应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解释道:“哦,这是我们家乡对……对锻炼身体的课程的称呼。”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带着她跑步,边跑边说道:“原来如此。我朝设科分教,讲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礼以正心,乐以和声,射以观德,御以驭车,书以明理,数以通变。想来这‘射’与‘御’,与你所说的‘体育课’相像。”

沈应知听得入神,脚步也不由得放慢了些。张居正见她感兴趣,便详细解释道:“‘射’即射箭,不仅是武艺,更是修身养性之道。‘御’则是驾驭车马,讲究的是技巧与力量的结合。这两者都是君子必修之艺。”

沈应知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感叹明朝的教育体系之严谨。她一边跑,一边问道:“那大人小时候也学过这些吗?”

张居正微微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追忆:“自然学过。我年少时在私塾读书,每日除了诵读经史,也要练习射箭与骑马。那时虽辛苦,但如今想来,却是受益匪浅。”

沈应知听了,忽然意识到自己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深处带来的傲慢,她上了那么多年学,来到明朝只不过充其量不是睁眼瞎罢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来不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学历会贬值,逆着时间来到明朝,甚至连把证书卖废品的价值都没有。

张居正听到她的叹息,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应知,你之前可曾上过女学?”

沈应知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张居正无心触碰往事。停了下来,把沈应知身子板正,说:“想上学吗?”

沈应知一点也不想呆在学堂跟夫子斗智斗勇。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多谢大人好意,不过为何不让我直接在您的身边学习?明明您比学校的夫子要厉害出很多。”

张居正闻言,心中一动。他年少时也有过这样的困惑,学堂夫子迂腐,同窗个个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祖父,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却非要把他送学堂。“我可不想让你变成书呆子。”

“什么是书呆子?”张居正问。

“就是学傻了。”

“人怎么会学傻呢?”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让你去你就去。”祖父赶在张居正问出第二个为什么的时候把他撵出了院子。

张居正一直对于祖父没事喜欢念叨两三句唐人的诗,宋人的词之类的怪癖表示尊重。可是这两句,张居正一直记到今日,他之前没听过,之后也没有见过。

“我可不像你变成书呆子。”张居正如此回复沈应知。

两人跑完步,张居正让沈应知扎马步。沈应知苦着脸,勉强摆出姿势,双腿却不住地发抖。张居正站在一旁,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不由得笑道:“马步是基本功,练好了,下盘才稳。你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不要跟着我学习。”

沈应知咬着牙,勉强支撑着,嘴里却忍不住抱怨:“大人,您这是要累死我啊……”

张居正笑而不语,只是站在一旁监督。寒风呼啸,院中的积雪被风吹起,纷纷扬扬地落在两人身上。沈应知冻得直打哆嗦,却不敢松懈,只能咬牙坚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应知只觉得双腿酸软,仿佛有千斤重。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晨光渐亮,远处的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张居正见她实在撑不住了,便挥了挥手,道:“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沈应知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张居正走上前,伸手将她拉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回去后记得用热水泡脚,免得着凉。”

沈应知点了点头,心中还有话要说,前后犹豫,在张居正转过身要离开时叫住了他。“大人可曾见过双鱼比目杯?”

“我倒是不曾。”张居正顿了顿,看见沈应知眼底的失落,又说“等游七从东府回来,可叫他带你去库房找找。是你今日的奖赏。”张居正昨日打发游七去老宅帮着筹备岁日祭祀一事“你回去收拾一下,我们今日上街。”

沈应知高兴地跑开了。

张居正看着那个欢乐的身影心下也觉得舒快。

回到房中,沈应知泡了脚,浑身暖洋洋的,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她问王婆游七什么是时候回来,王婆说东府的事都已停当,就这一两日吧。

腊月十八的江陵城,雪后初晴。檐角在晨光中泛着碎金般的光,街巷间的积雪被早起的贩夫踩出深浅不一的辙痕。沈应知裹着狐裘立在府门前,白雾模糊了门楣上"张府"的鎏金匾额。她望着张居正披上玄色鹤氅的背影——那衣料是御赐的云锦,暗纹在阳光下流转如波,却掩不住他肩胛嶙峋的轮廓。

"应知,过来。"张居正回身时,手中握着的紫铜手炉腾起袅袅青烟。他未戴官帽,鸦青色发带垂在肩头,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沈应知注意到他腰间只系着一枚青玉坠子,刻着"白圭"二字。

出城三里,积雪渐深。车辙碾过结冰的官道,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沈应知撩开车帘,见张居正策马行在前头,玄氅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月白中衣。

"大人!"前方忽起喧哗,十余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道旁。领头的老者以额触雪:"求张老爷做主!辽王府征了今冬的炭税,连炕灰都要刮去三成......"

张居正勒马驻足,指节攥紧缰绳。沈应知见他翻身下马时踉跄半步,忙掀帘欲扶,却见他已稳步走到老者跟前:"老丈请起。张某虽已辞官,但此事必当上达天听。"

老者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王府说这是'护林捐'......"泛黄的纸张被寒风掀起,朱砂印纹刺得沈应知双目生疼——正是辽王府的钤印。

"取墨来。"张居正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指尖因寒冷而微微发颤。他俯身就着车辕,将文书摊开在粗糙的木板上,指尖蘸了墨,以指为笔,在文书边批注律例条文。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纸面上,墨迹未干便被冻得发硬。他的指尖在"凡加征杂税者杖一百"处重重顿下,墨迹晕染如血,仿佛要将这律令刻进骨子里。沈应知站在一旁,见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炬,似要将这文书烧穿。

拜别老人家,马车行至梅林,日头已西斜,天边残霞如血,映得千顷白梅愈发清冷。残雪覆在枝头,暗香裹挟着苦参药气萦绕鼻端,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丝苦涩。张居正驻马在一株虬曲老梅前,指尖抚过树干焦黑的裂痕,那裂痕如一道伤疤,深深嵌入树皮。"嘉靖二十九年春雷劈的......"他低声喃喃,话音未落,一阵急咳震落枝头积雪,雪花纷纷扬扬洒在他的肩头。沈应知见状,急忙想从马车上取下他的狐裘,却被他抬手止住:"你看这梅。"他指着最高处一朵将绽未绽的花苞,目光深邃,"越是苦寒,越要开在风口。"沈应知觉得他是在说梅,又好像在说着别的什么。沈应知就那样陪着他坐在马车前。她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认知里的张居正。如果真的是他,沈应知眸光闪烁,是史官眼拙,妄加揣摩?还是官场黑暗,初心不再?张居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想什么?"张居正见她久久无言,问道。

"我在想......着四周人迹罕至,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样一片梅林?"沈应知问。

"原是我的祖父带我来的,你看"说着,张居正指着靠近他们西南方向的梅树,"那棵树还是小时候他带着我一起种的。"

沈应知顺着他的指着的方向看去,这棵梅树与别的梅树并没有什么不同,沈应知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那个在二十一世纪的老头。她本是孤儿,是老头收留了她,从此,她便成了西城沈家的大小姐,不知道,祖父现在怎么样了?她消失了,老头连哭都找不到人陪他一起。

"你的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沈应知问。

"不靠谱。"想起往事,张居正笑了起来,"他喝醉了酒会背诗,还非说那是自己写的。"

"小时候,有次他带我去阳城看大夫,路上经过一家包子店,我下车买了两个包子,一转眼,他就不见了。直到城门快关了,他才驾着车哼哧地回来。"

"他忘记你了?"沈应知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他以为我还在车上,到了阳城,大夫问孩子呢?他才想起来我下车了,这才赶紧往回赶。"

"哈哈哈哈"沈应知笑的前仰后合,"原来堂堂张大人也会经历这样的事。"

"张大人经历的事可多着呢,你个小丫头少见多怪。"张居正故意逗她。

"你呢?"张居正问。

沈应知不知道张居正问的是过去的沈应知,还是二十一世纪的沈应知。她故作无所谓地站起身往马车里钻,"大人,光顾着说话,天都快黑了,我们快回去。"

张居正看着她背影无奈的摇摇头。

他们在山脚遇见一队运炭的驴队。驴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炭块在竹篓中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张居正命随从卸下半车银丝炭分与百姓,自己却拾起地上散落的炭块,指尖被炭灰染得漆黑。"此等碎炭,冬日最易中毒烟。"他蹲下身,将炭块仔细摆好,又抓了一把黄泥,示范如何封堵炭盆缝隙。玄氅下摆浸在雪泥里,冻成坚硬的冰壳,他却浑然不觉,只顾低头忙碌。沈应知看着他手指冻得通红,却依旧一丝不苟。

寒风愈发凛冽。张居正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抬头望向远处隐约的灯火,目光中透出一丝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走吧,"他低声说道,"快到家了。"

暮色四合时分,张居正带着沈应知转过青石巷口。檐角悬着的银铎在朔风中叮咚作响,沈应知缩了缩脖颈,将灰鼠皮袄的领子又拢紧些。暮色中,她忽然顿住脚步,惊得竹篾灯笼里的烛火一阵摇曳:"糟了!大人今晨的药被我落在在灶台上了"

"你倒是会替人操心。"张居正撩起貂皮氅衣下摆,抬脚跨过积着残雪的门槛,"王婆婆早温上了。”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掠过庭院,卷起细碎的雪沫子,扑在沈应知发烫的面颊上。

沈应知立在垂花门下怔怔望去,半亩方塘结了薄冰,倒映着残阳如血,竹子在冰面上投下支离的影。西厢房檐下悬着的八宝铜铃忽地叮铃作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张居正已自去书房掌灯。沈应知踩着青砖上未扫净的霜花,转过回廊时瞥见东厨窗棂透出微光。厨娘王氏正往铜吊子里添着新雪,见她探头,忙用围裙擦着手笑道:"姑娘且去暖阁候着,老奴这就送姜汤来。"

书房内,错金博山炉腾起缕缕沉水香。张居正斜倚在黄花梨束腰榻上,手中《贞观政要》半卷,目光却落在对面的人儿身上。沈应知盘腿坐在青毡坐褥上,云纹缎面的袄子被烛火映得泛金,发间素银簪子随着翻页的动作轻晃。

"看得懂么?"他忽地开口,惊得沈应知险些碰翻案上的哥窑茶盏。抬头时,正对上张居正眼底促狭的笑意——这厮不知何时已踱至近前,玄色直裰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沈应知将怀中奏本往案上一拍,锦鲤戏莲的袖口扫过青玉镇纸:"老爷莫欺少年穷!"话音未落,自己先被这文绉绉的腔调逗得失笑,忙用帕子掩住唇。

张居正拾起奏疏,指尖抚过纸上遒劲的馆阁体:"嘉靖二十八年,我初授翰林院编修。彼时严分宜当国,朝中......"话音忽地一顿,沈应知抬眼望去,见他修长的手指正按在"宗室骄恣"四字上。

"啪",檐顶的积雪落地,张居正从回忆里醒来。

“莫欺少年穷?今年几岁,说出来听听”张居正笑着问。

沈应知不知道。

"十二。"想起那日买衣服时老板的话,她忽地开口,见对方挑眉,忙补道:"小女今年十二。"

"十三岁那年,"张居正将奏疏搁在紫檀翘头案上,随手拨弄着翡翠扳指,"顾东桥公在武昌试院见我,解犀带相赠,言'此非子所宜,聊以表吕虔佩刀之意耳'。"他忽地倾身,沈应知只觉沉木香气扑面而来,"小丫头,你说我可不可以小瞧你?"张居正逗她说。

沈应知想,你可以尽情小瞧全天下的人,可惜我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大明王朝在二十一世纪面前早就灰飞烟灭了。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挺直腰背,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小女有眼不识相公,万望恕罪。"绣着缠枝莲的裙裾在青砖地上旋开,发间珠花颤巍巍晃着。

张居正朗声大笑,伸手虚扶时,腕间沉香念珠擦过她手背:"且说说,方才读到何处?"话音未落,窗外北风骤紧,卷得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哗哗作响。

沈应知盯着案头跳动的烛火,细数道:"宗室骄恣、庶官瘝旷、吏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匮。此五弊如人身血气壅阏,盖因......"她忽然顿住。

"盖因圣躬移跸西苑,经年不朝。"张居正接道,语气忽地沉郁,"去岁俺答破古北口,京师震动。然圣上仍在西内修玄,百官于左顺门跪谏三日......"他忽地收声,转而笑道:"倒是个过目不忘的。"

"何止过目不忘,得你一句夸赞比登天还难。"沈应知失落道。

"那我再考考你,答对了赏你蜜饯吃。"张居正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心下觉得可爱。

"大人你快问罢。"沈应知急切道"得你一句夸赞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可知此文有何弊病?"

沈应知正欲开口,忽见窗外竹影摇曳。定睛看去,原是守夜小厮举着气风灯经过,琉璃罩里的烛光在粉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她忽觉寒意侵骨,这才察觉暖阁地龙未烧,手脚早已冰凉。

"若说不足......"她开口,见张居正拈起青花缠枝莲压手杯浅啜,"相公欲使明主、勇将、贤臣三者并得,可世间安得完人?"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巡更的梆子声。她顿了顿,想努力说得更明白点,"所有人都说让官人好好听臣下的话,官人如果不听,这下好了,说这么多的话也就白说了。"

张居正执杯的手悬在半空,茶汤微漾:"可是这天下是官人的天下,官人不管,谁来管?"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话甫出口,沈应知已扑通跪地。青砖的寒意透过膝下锦垫,她盯着眼前云头履上沾的雪泥,耳畔只闻更漏声声。

良久,发顶传来温热的触感。张居正的手掌轻轻抚过她梳着双丫髻的脑袋,叹道:"去罢。"沉香念珠垂落的流苏扫过她耳际。

沈应知退出书房时,瞥见博古架上的铜壶滴漏已指戌时三刻。廊下守着的丫鬟忙递过羊角灯,她摆手谢绝,踩着积雪往西厢去。转过月洞门时回首,但见书房窗纸上映着清瘦侧影,正提笔在奏疏上批注,狼毫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

更深露重,北风卷着碎雪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张居正搁下笔。烛泪堆成珊瑚状,映得他眉间深纹愈显。忽听得檐下银铎叮咚,恍若三十年前江陵书院檐角的铜铃,在暮春的细雨里响了一夜又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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