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除了暗就是吵。滴水声,老鼠耗子啃食墙壁发出吱吱的声响,还有煎油滋滋,混着《金刚经》的诵唱。油锅上烙着螭吻纹,滚烫的刑贴上少女背脊。沈应知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嗡嗡地响,
冰冷的手触上她的面颊。
"这冰肌玉骨,正合做本王的灯幢。"
"不要!"
沈应知猛地睁开眼,入目是青灰色的承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攥得生痛。平复呼吸间,她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沈应知又不自觉细细地又闻,这一次却只闻到在砚台中化开陈年墨香。
"醒了?"
张居正听到声响,放下墨条,起身走入后室。室内烧着炭火,而男人依旧披着玄色鹤氅。领口镶着的银狐毛,衬得一张脸愈发苍白如纸。
沈应知侧身看去,认出了他,事实上,在这里,她也只认得他。是她求他在那个雪夜把她救下的。
沈应知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他生得极好,眉如远山含黛,眼似寒潭映月,只是唇色淡得几乎与面色融为一体,显出几分病态的羸弱。
"不要什么?"男人问她。那声音像是冬日里碎裂的薄冰,带着几分病态的沙哑,却莫名让人心安。她勉强撑起身子,锦被滑落时露出肩头狰狞的鞭痕。
"这是...哪里?"她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江陵寒舍。"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中的江陵吗?沈应知想。
张居正坐在榻边,烛火映入他的眸中,沈应知在那看见了她自己的身影,这还是她吗?
他看着她目不转睛的样子提醒道,"你昏迷了三日。"
她又问:"你是谁?"
"这个问题你得先回答我。"张居正目光落在她肩头血红鞭痕上,大夫昨日来时,交代他伤口万不能碰水,不然一定会留下疤痕。肩头往下,便是青色烙印上,张居正抬手轻抚,冰冷与温热相触,竟激得她打了一个寒战。张居正瞥了眼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螭吻纹,全天下恐怕只有梁王才会用。你是辽王府的人?"张居正语气迟疑。
他将案牒放在她枕边,"辽王府新递来的海捕文书。"纸角盖着青色钤印,"说是逃了名唤春莺的侍妾,盗走王府至宝。"他指尖点着文书上的小像,画中女子眉间点着三瓣梅妆,"这可误会了。"
沈应知低头看向小像,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她茫然地看着他。
张居正拿起小像,比照着沈应知的脸,眯着眼反复地看来看去,"我有些眼拙,你来给我说说,这是一个人吗?"
丝丝冷汗从尾椎爬了上来。沈应知的五指紧紧抓着被褥,柔软的云锦很快留下了她的指痕。
"这冰天雪地,你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张居正又问。他不免想起三日前的情形。游七担心他捡了辽王府的逃奴,被辽王知晓了怪罪,一路上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回来后,又特拿了海捕文书放在他案头。
为什么救了她?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之手通天的大人物,也不是有多么菩萨心肠。在官场这么些年,啃的都是硬骨头,肠子也被练成了硬的。
游七的担心不无道理。只不过......既然遇见了。
张居正想起离京前自己对那个人的斥责,他何尝不是在骂自己?回乡这一路上,见了不少当日同年,清廉的,贪污的,形形色色,私底下如何勾心斗角,酒席上都是其乐融融,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直至行至荆州府郊外,突遇大雪,张居正才感到了真正的清净。
他还是昧不过他的良心,做不到见死不救。
窗外冷风丝丝钻了进来,屏风外多少还是冷些。冷风激得张居正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一朵血梅。他转身去取药盏,沈应知瞥见他颈后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烙铁烫过。那疤痕的形状...。
"你..."她下意识伸手,却在触及他衣袖时缩回。
张居正在灯下挑眉看她,灯影在窗上一点点挤出形状。他望着案头新铺开的信纸,缓缓道:"怎么?想好了?"
他刚看完信,辽王府传来的,说的是沈应知的身世。在她醒来前,他本打算回信的。
沈应知呆愣着摇了摇头,“是人都有个来处,”她苦笑地看向张居正,“也合该有个去路。”
“可我真的不知道。”
张居正凝视着她。不知道?忘记了?忘记好,忘掉那些腌臜事,又是一个新人。在这一点上,张居正多少有点羡慕。
他没再理会她,拿起毛笔,润上墨汁,开始回信。
那封信是辽王府的陈红写来的。信上说她是东南流民,父母具因堤毁淹死了。东南堤毁?想来是改稻为桑,毁堤淹田那件事了。张居正当时虽然身在翰林,却依旧人微言轻,顶头的全都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他还能说些什么?
纵使这样,每每夜半时分,他还是会梦见洪水,在梦中窒息,惊醒,枯坐到天明。他没过去,他心里知道。
兼之,张居正想了想,并不打算把沈应知是被人用命换出来的告诉她。既然忘记了,就忘个干净,干净得如同那天的大雪一样。
他写完信,扬声唤道:“游七!”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掀开门帘,寒风卷着雪粒子钻了进来,隔着屏障沈应知看见张居正的侧身避了避。
“大人。”来人应道。
“把这封信送过去。”张居正吩咐。
那人拿了信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游七走后,张居正问她“叫什么?”
“沈应知。”她答道。张居正眼里带笑,逗她“这倒是记着。”
沈应知以为他不信自己前番的话,忙解释道:“前尘往事,我确实不知道,如果非要说,如你看到的那般,我从雪中来,至于去路......”沈应知垂下了眸子,想起自家的小阁楼,“我要去到一个阁子。”
“什么样的阁子?”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是张居正,不算什么能人,但或许可以帮得上你。”
张居正?大明首辅?她来到了明朝?
沈应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她的疑惑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张居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先真做了什么传到她耳中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都忘了吗?
“怎么这个眼神?我和那个阁子有什么渊源吗?”
沈应知实在不好意思对着这个刚刚救了她的命,温柔虚弱的花美男说那是个装满了您老人家死后被皇上抄的几乎全部家当的阁楼。
她尴尬地揉了揉脑门,把手卷在嘴边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
连老天爷都警告她真诚些,她这一咳,引得喉头腥甜上涌,哇地一口,鲜血一涌而出。
李老山提着药箱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两个病秧子,一个没比另一个好到哪里去。他把药箱狠狠砸在案桌上,一只手指着沈应知“你,上榻。”另一只手指着张居正“你,找个火炉自己呆着。”
他把沈应知赶到榻上,两根指头在沈应知的脉搏处探了又探。
“张白圭,你要她死就不该央着我去救她。”
她的目光从张居正的鞋履滑到他的发丝。许是火炉太热了,竟把他这样冷硬的人烤得面色绯红。
沈老山并未停留,开完药就走。张居正想留沈老山喝口茶,沈老山一句张府的茶他喝不惯梗得张居正只好将他送走。
送走沈老山,张居正回头看向床上继续装睡的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居正让沈应知在这里安心住着。
虽然沈应知在张居正看来是有些本事在,可是张居正并不指望一个小姑娘能帮到自己什么。这么养着一个小姑娘,掏心窝子里的话来讲,除了当年对游七,他难得发这样纯粹的善心,至于善心背后愧疚到底占了几分,张居正懒得细想。
沈应知的居所被安排在湖山小筑的西厢,紧邻账房。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临窗设一张紫檀书案,案头摆着鎏金铜炉,炉中燃着安神香。地上铺着波斯地毯。西墙悬着一幅《大明疆域图》,图上用朱笔标注着各地赋税数目。她立在《大明疆域图》前,指尖抚过荆州府的红圈——那里用蝇头小楷批注着"嘉靖元年隐田七千顷",朱砂已褪成暗褐色。
尽管说是安心住着,可沈应知却看不到什么安心的必要,她也无处可去不是吗?那个杯子如何把她送到了这?杯子死物一件,她甚至连发问的权利都没有。如果仅仅是因为触碰杯子就可以实现时空间的穿梭,那这条件未免也忒简单,退一万步讲,单那日送去检测,触碰杯子也至少有一只手的人。他们可都好好地呆在二十一世纪呢。
然而,无论如何,祖父既然说那杯子是张居正的,为了那杯子,沈应知也只好呆在张居正身边。
张居正安排她帮他一起算辽王府的账,沈应知无法告诉他这真是大材小用。她不止会算账,还会算命,托祖父耳提面命的福,她能把他张首辅的前世今生倒背如流呢。
但是,在二十一世纪摸爬滚打了那么些年的沈应知哪里不知:让老板满意,不要让老板惊喜。再说,沈应知不是不担心蝴蝶效应的。
张居正偶尔会来账房,带着一卷密函或账册。他总是披着玄狐氅衣,手中握着一卷账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沈应知不用看都会知道来的人是他,因为他身上的药香总是弥散不去。
"沈应知。"
药香裹着风雪卷入账房,张居正披着玄狐氅衣立在门边喊她。
"大人又去探过辽王府的庄子?"她接过密函,茶水温热的水汽在冰冷指尖凝成霜。
张居正不答,径自走向西墙地图。他执笔在荆州旁添了道朱批。
"大人可知,这账册有问题。"她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
张居正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她在纸上写下串数字:"辽王府田亩数与赋税不符,按鱼鳞图册记载,应多征三千四百两。"
"应知果然聪明。"他低声夸赞她。张居正与沈应知共事了几日,愈发觉得陈红给的消息不慎靠谱。流亡求生本已不易,她到哪学会的这么些个东西。张居正见到的神童比比他见到的傻子要多得多,翰林院里哪一个不是人精呢?张居正自己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神童,他看着沈应知,但觉并非同类。他试探着问"应知,这记账的方式与常人有所不同。"
沈应知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大人可曾听说过复式记账法?"
张居正微微皱眉:"复式记账法?"
她在纸上画了个T型账:"这是借方,这是贷方。每笔交易都需在两个账户中同时记录,以确保账目平衡。"
张居正凝视着纸上的符号,笑了起来,似是感兴趣。
沈应知看着他弯起的嘴角和柔和的眉眼,一时间,竟舍不得移开目光。直到那抹笑容转瞬即逝,张居正挑眉疑惑道"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沈应知自知失礼,红着脸回过头,死死盯着那纸,继续解释道:"比如,辽王府的田亩数与赋税不符,按鱼鳞图册记载,应多征三千四百两。我们可以通过复式记账法,将这笔款项分别记录在借方和贷方,以便更清晰地追踪资金流向。"
她说着,在纸上写下:"借方记'田亩收入',贷方记'赋税支出'。这样,每一笔交易都有据可查,不易被人篡改。"
张居正依旧笑着看着她,“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方法,应知你如何知道的呢?”
沈应知没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张居正的眉眼,以前有人告诉过她,如果想要直视人心,最好看眉心至鼻梁的四分之一处。沈应知当时照做了,不觉得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后来她才明白,这样子,分明就是典型的斗鸡眼,任何一个人看见一个一直斗鸡眼的人都会产生几分智商上的怜悯,便不觉有什么伪装的必要了。也是,这还如何伪装呢?仿佛扮美给瞎子看,自求其辱。
“我也从未跟大人你说过我叫沈应知,大人你如何知道呢?”沈应知突然开口到。你既已调查了我,何不痛痛快快查个明白?我二十一世纪的沈应知赤手空拳地来,还怕你查么?
张居正明白她的言下意,苦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是真正能查清楚的呢?不过他不准备告诉她这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他自己犯了忌讳,张居正决意在搞明白沈应知的身世前,轻易不会再让她碰账册。
张居正只是不再让沈应知继续在账房忙活,可这不代表他要放弃沈应知。到目前为止,他只养过一只狗,游七和沈应知。老狗被他好好地送了终,游七如今在他手下当差,样样不差人。他没什么理由要放弃沈应知的,至少会养到她嫁人,再不济,找个上门女婿也不是不可以。
寒风凛冽,天色未明,整个江陵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
五更时分,沈应知被张居正唤到了后院。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走去。寒风刺骨,吹得她脸颊生疼,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消散在冰冷的晨光中。
后院开阔,四周的围墙高耸,墙角的几株老梅树在寒风中摇曳,枝头零星点缀着几朵红梅,显得格外孤傲。
张居正早已在院中练武,身姿矫健,动作如行云流水。他身穿一件深色棉袍,腰间束着一条宽腰带,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光在闪烁,划破寒冷的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沈应知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袖子里,冻得直跺脚,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居正的动作。
张居正练完一套剑法,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收了剑势,抬手擦了擦汗,转头看向沈应知,见她冻得缩成一团,不由得微微一笑:“应知,过来,先跑几圈热热身。”
沈应知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挪动脚步,嘴里嘟囔道:“这大冷天的,跑什么步啊……”
张居正听她抱怨,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冬日虽冷,但正是锻炼意志的好时候。你身体不好,更应该强身健体。”李老山昨日把完脉,又训了张居正一顿。张居正就纳了闷,明明一直好生将养着,怎身体还是这么差。
沈应知无奈,只得跟着张居正绕着后院跑了起来。寒风扑面而来,冻得她鼻子发红,脚步也有些踉跄。张居正看着她的窘样,觉得她能熬过逃难的苦真是不知道哪方的菩萨保佑。跑了几圈后,她气喘吁吁地问道:“大人,您小时候上学的时候,也有……体育课吗?”
张居正一愣,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体育课?这是何物?”
沈应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解释道:“哦,这是我们家乡对……对锻炼身体的课程的称呼。”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带着她跑步,边跑边说道:“原来如此。我朝设科分教,讲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礼以正心,乐以和声,射以观德,御以驭车,书以明理,数以通变。这‘射’与‘御’,便是你所说的‘体育课’了。”
沈应知听得入神,脚步也不由得放慢了些。张居正见她感兴趣,便详细解释道:“‘射’即射箭,不仅是武艺,更是修身养性之道。‘御’则是驾驭车马,讲究的是技巧与力量的结合。这两者都是君子必修之艺。”
沈应知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感叹明朝的教育体系之严谨。她一边跑,一边问道:“那大人小时候也学过这些吗?”
张居正微微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追忆:“自然学过。我年少时在私塾读书,每日除了诵读经史,也要练习射箭与骑马。那时虽辛苦,但如今想来,却是受益匪浅。”
沈应知听了,忽然意识到自己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深处带来的傲慢,她上了那么多年学,来到明朝只不过充其量不是睁眼瞎罢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来不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学历会贬值,逆着时间来到明朝,甚至连把证书卖废品的价值都没有。
张居正听到她的叹息,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应知,你之前可曾上过女学?”
沈应知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张居正无心试探她的身世。停了下来,把沈应知身子板正,说:“想上学吗?”
沈应知一点也不想呆在学堂跟夫子斗智斗勇。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多谢大人好意,不过为何不让我直接在您的身边学习?明明您比学校的夫子要厉害出很多。”
张居正闻言,心中一动。他年少时也有过这样的困惑,学堂夫子迂腐,同窗个个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祖父,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却非要把他送学堂。“我可不想让你变成书呆子。”
“什么是书呆子?”张居正问。
“就是学傻了。”
“人怎么会学傻呢?”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让你去你就去。”祖父赶在张居正问出第二个为什么的时候把他撵出了院子。
张居正一直对于祖父没事喜欢念叨两三句唐人的诗,宋人的词之类的怪癖表示尊重。可是这两句,张居正一直记到今日,他之前没听过,之后也没有见过。
“我可不像你变成书呆子。”张居正如此回复沈应知。
两人跑完步,张居正让沈应知扎马步。沈应知苦着脸,勉强摆出姿势,双腿却不住地发抖。张居正站在一旁,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不由得笑道:“马步是基本功,练好了,下盘才稳。你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不要跟着我学习。”
沈应知咬着牙,勉强支撑着,嘴里却忍不住抱怨:“大人,您这是要累死我啊……”
张居正笑而不语,只是站在一旁监督。寒风呼啸,院中的积雪被风吹起,纷纷扬扬地落在两人身上。沈应知冻得直打哆嗦,却不敢松懈,只能咬牙坚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应知只觉得双腿酸软,仿佛有千斤重。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晨光渐亮,远处的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张居正见她实在撑不住了,便挥了挥手,道:“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沈应知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张居正走上前,伸手将她拉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回去后记得用热水泡脚,免得着凉。”
沈应知点了点头,心中还有话要说,前后犹豫,在张居正转过身要离开时叫住了他。“大人可曾见过双鱼比目杯?”
“我倒是不曾。”张居正顿了顿,看见沈应知眼底的失落,又说“等游七从东府回来,可叫他带你去库房找找。是你今日的奖赏。”张居正昨日打发游七去老宅帮着筹备岁日祭祀一事“你回去收拾一下,我们今日上街。”
沈应知高兴地跑开了。
张居正看着那个欢乐的身影心下也觉得舒快。
回到房中,沈应知泡了脚,浑身暖洋洋的,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她问王婆游七什么是时候回来,王婆说东府的事都已停当,就这一两日吧。
沈应知收拾停当推开账房的门,只看见药碗放在一旁,张居正伏案疾书,案头《江陵赋役册》上密布朱批。他今日未束发,几缕青丝垂落在"隐田七千顷"的字迹上,随呼吸轻轻颤动。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大人,为何不用药?"
听见沈应知的声音,张居正这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沈应知身着一件月白色缎面长衫,外披一件淡青色披风,披风边缘镶着一圈银线刺绣,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织锦腰带,腰带上绣着竹叶纹样。下身穿一条浅灰色百褶裙,裙摆宽大却不显累赘,行走时如流水般轻盈。裙褶间隐约可见银线绣制的流云纹,低调中透着精致。裙长及踝,露出一双素色绣鞋,鞋面上绣着几朵小小的兰花,清新淡雅。
她的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盘髻,髻上插着一支银簪。
张居正仿佛骤然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此刻她是从雪里走来一般。
沈应知见张居正没回话,只着手探向了药碗。触手一片冰凉,"药凉了,大人稍等,我拿去炉子上温一下。"
"你放那,交给王婆。"
王婆取走了碗,两人出了门。
昨日江陵虽刚下过大雪,今日正午时分却并不十分寒冷。
张居正着一身靛青色直裰,腰间系着一条墨色丝绦,步履从容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他的衣料虽不华丽,但质地考究,袖口和衣襟处绣着暗纹云纹,低调中透着几分文人的雅致。
他带着沈应知走进一家绸缎庄。店内陈设雅致,各色布料琳琅满目,从柔软的丝绸到厚实的锦缎,应有尽有。掌柜见张居正气度不凡,连忙迎上前,殷勤地问道:“这位老爷,可是要为这位小姐选些衣料?”
张居正点点头,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一匹浅粉色绣花缎子上。他伸手摸了摸料子,触感柔软细腻,便对掌柜说道:“这匹料子不错,可适合做襦裙?”
掌柜连连点头:“老爷好眼光!这料子是苏州新到的,绣的是海棠花,最适合小姐这样十二三岁的年纪。”
沈应知站在一旁,看着那匹粉色的缎子,心下汗然,在现代,她正是上大学的年纪,穿这种衣服走在街上会被小孩子说老阿姨装嫩的。还好还好,她现在还小,还能再诚心实意地嫩一把。
张居正见沈应知并无不满,对掌柜说道:“再挑一匹浅绿色的,做件褙子,颜色要清雅些。”
掌柜连忙取来一匹淡绿色云纹绸缎,张居正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就这些吧,再配些丝线和绣花样子,一并包起来。”
沈应知看着掌柜将布料包好,心中感激。她抬头看向张居正,轻声说道:“大人,这些料子……太破费了。”
张居正淡淡一笑,目光温和:“你如今在我身边,衣食住行皆需妥当。这些不过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走出绸缎庄,张居正又带她去了成衣铺,为她选了一件月白色褙子和一条浅绿色百褶裙。褙子的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花纹,裙摆上点缀着小小的碎花,既清新又雅致。沈应知换上新衣,整个人显得愈发灵动可爱。
张居正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这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沈应知低头看着自己的新衣,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说道:“多谢大人。”
张居正点点头,目光温和:“带你去吃些点心。”
张居正原打算带沈应知去上食坊尝尝新品,却在长街转角撞见辽王车驾。朱宪诫金冠蟒袍,正用马鞭挑起个卖炭老翁的下巴:"这双眼睛倒亮,剜了给本王做盏天灯如何?"
张居正转头对沈应知说:"别动,坐好。"继而下了马车。
"王爷。",张居正上前半步,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老人眼睛往往浑浊,臣听说,清亮的眼睛多是半瞎,放在王爷的天灯上反倒冲撞了王爷。"
辽王嗤笑一声,"可惜啊张太岳,本王再也找不到,像你祖父那样合适的眼睛了,可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自戳双目。"鞭梢划过张居正襟前补子,"张太岳,你记着你祖父当年给本王牵马坠镫时,可没这般硬气。你们张家人,生来就该是本王脚边狗。"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你昨夜又咳血了?不愧是张家养出的狗,连痨病都随你那贱籍祖父。"
沈应知袖中手指蓦地收紧,心脏密密麻麻的像是针在上面碾过。
"王爷慎言。"张居正面色苍白如雪,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咳声,"家祖蒙冤之事,先帝早有定论。"
"定论?"辽王扬鞭指向瑟瑟发抖的卖炭翁,"就像这老东西,今日本王可以当他是良民,明日本王便可说他是盗匪。"他突然策马逼近,蟒纹靴尖几乎抵上张居正膝头,"你身上那枚螭吻烙痕可还疼?当年做本王伴读时,你跪着舔墨的样子..."
"王爷醉了。"张居正猛然截断话头,袖中滑落的珠串摔在地上,十八颗沉香子滚入雪泥。
"醉?"辽王哈哈大笑,策马离去,口中高唱着:"白圭旧仆问我安,螭吻吞日血未干..."
沈应知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帘,辽王的脸和梦中的男人的脸意外重合。
当晚沈应知梦见本该被做成天灯的她,被一个女人偷了出来,众人以为逃出去的是春莺,却不知春莺早被做成了朱宪诫的美人灯。半晌惊醒,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牙齿紧紧咬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子时的更鼓穿透风雪。她推开账房的门,发现张居正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只青瓷酒壶,案上摆着两只酒杯。烛火摇曳,映出他苍白的脸,眸中带着几分醉意。
"大人。"她解下狐裘欲为他披上,却被攥住手腕。
张居正抬眸,目光有些涣散:"啊,应知来了啊。"
她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酒香清冽,却依旧掩不住他身上的药香。
"大人今日...为何不反驳辽王?"她试探着问道。
张居正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祖父的事?"
沈应知摇了摇头,她虽自幼听老头讲张居正的故事,可是张居正祖父的事,老头却总是避而不谈,只说那是个不成器的。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沙哑:"我祖父张镇,曾是辽王府的护卫。因不肯配合辽王伪造地契,被他用铁莲花椅刑折磨致死。"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沈应知还是看见,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
"那铁莲花椅..."她轻声问。
"椅面布满钢刺,受刑者坐上去,钢刺会随着重力下压,刺入皮肉。"他闭上眼,喉结滚动,"我亲眼看着他...被折磨至死。"
沈应知心中一痛,她不自觉地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她掌心微微颤抖。
"十五岁那年的腊八..."张居正眸中浮着醉意,指尖无意识摩挲她腕间红绳,这是他们今日在庙中求的,张居正原是打算让慈恩那个和尚帮她解一解身上的煞气,可是小门童却说慈恩出去讲经了,"辽王说我批注的《论语》污了书页,烙铁按上来时...墨香混着皮肉焦味..."
沈应知目光再次触到他颈后凸起的烙痕。螭吻纹在烛光下狰狞如活物,
"为何要做辽王伴读?"
"因为张家需要活命。"酒盏在案上重重一顿,"辽王说只要我肯当伴读...便放过我的祖父。"他忽然低笑,"你可知伴读要做什么?晨起跪着为他穿靴,夜寝蜷在脚踏值夜,批错一个字便是一鞭..."
沈应知的手落在他肩头。玄色衣袍下的躯体单薄如纸,脊骨嶙峋处还留着鞭痕交错的旧伤。张居正忽然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呛咳,血沫溅上她袖口的缠枝莲纹。
"别点灯。"他攥住她欲燃烛的手。黑暗里,药香混着血腥气漫上来,沈应知感觉颈侧拂过微凉的呼吸——他的额头靠在她肩头,重若千钧。
五更梆子响时,沈应知在案头发现张居正留的字笺。松烟墨写着"早起练功",起笔凌厉的"功"字却洇开一片,像是握笔人突然咳喘。
她将字笺收入妆奁。
"姑娘今日气色好。"洒扫婢女捧来早膳时笑道,"大人特意嘱咐熬的川贝雪梨,说能止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